莉茜身披毛皮斗篷下了楼。皮草太长,在脖子上绕了两圈还是拖地。她必须出门透口气。
城堡里剑拔弩张:罗伯特与杰伊互不对眼,母亲生她的气,乔治爵士也被杰伊气得暴跳如雷,而爵士夫妇俩也是充满敌意。连一顿晚餐也吃得紧张兮兮。
她穿过大厅时,罗伯特从阴影中走出来。莉茜停下脚步望着他。
“你这个臭娘们!”
对女士而言,这种咒骂最难听不过。然而,莉茜没那么容易被脏话吓住,再说,罗伯特生气也是情有可原。“以后你我也算是兄妹了。”她好声好气道。
罗伯特一把捏住莉茜的胳膊:“我这么好的男人你不要,偏偏选那个阳奉阴违的浑蛋?”
“放开我!我爱他。”
罗伯特的脸愈发阴沉,手也越捏越死:“我告诉你,即便得不到你,格伦高地也铁定是我的。”
“你休想。等我结了婚,那里就是我丈夫的财产。”
“你走着瞧。”
莉茜被掐得疼痛难忍:“放开我,不然我喊人了!”
罗伯特放了手:“你这辈子都会后悔的!”说完转身离去。
莉茜裹紧披风走出城堡。云间透出几抹清亮,月亮也出来了。借着月光,她寻路下坡朝溪边走去。
她一点也不后悔拒绝罗伯特。他并不爱她。如果爱,遭到拒绝会伤心,但他没有。罗伯特没有为失去莉茜而痛苦,他只是气自己被弟弟比了下去。
然而刚刚与罗伯特的遭遇还是令她后怕。他和他父亲一样冷酷无情。格伦高地当然不能交给他,然而他会怎么做呢?
她把罗伯特抛在脑后。现在如愿以偿了:她得到了杰伊,甩掉了罗伯特。她迫不及待地想筹备婚礼,布置新居,真希望能马上和他一起生活,与他同床共枕。
莉茜既激动又害怕。她从小就认识杰伊,可成年后在一起的时间不过数日,草率结婚未免太莽撞。可她转念一想:婚姻本就有几分不计后果——不在一起生活,谁也无法真正了解自己的伴侣。
母亲很伤心。她做梦都想让莉茜嫁入豪门,不再省吃俭用。然而她也必须接受:莉茜也有自己的追求。
钱的问题莉茜并不担心。乔治爵士想必终究不会太亏待小儿子;即便不然,他们也可以住在格伦高地。一些苏格兰地主正将鹿林清出来,想找人租出去牧羊。他们俩可以先试试看,多赚点钱。
无论如何,今后都是好日子。莉茜最欣赏杰伊的冒险精神。他心甘情愿地骑马穿林,带她下矿井,甚至想到海外殖民地生活。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杰伊还惦记着他那份巴巴多斯的产业。一想到海外生活莉茜就兴奋不已,简直不亚于对结婚的期待。据说海外的生活自由而安逸,没有英国上流社会那些繁文缛节。她想象着摆脱衬裙与撑裙束缚,剪掉长发,成日肩挎火枪、骑马驰骋的日子。
杰伊有什么缺点呢?母亲说他爱慕虚荣,自我陶醉,可她认识的其他男人还不是一样?起初,杰伊在父亲和兄长面前的消极被莉茜视作软弱;现在她知道自己错了:向她求婚,正是他对父兄的反抗。
莉茜来到河边。这里并不是山林小溪。这条河宽足有三十码,而且水深流急。月光洒在汹涌的河面,点出一道道银白,仿佛破碎的嵌花图。
空气十分清冷,连呼吸都令人刺痛,好在有皮草取暖。莉茜背靠一根粗壮的老松树桩,凝视着奔腾不息的河流。她看向河对岸,只见远处岸边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那东西并非正对着她,而是在上游处。起初莉茜还以为是野鹿——它们经常在夜间活动。它的头很大,瞅着并不像人。可定睛一看才发现:还真的是人,只是头上绑着包袱。莉茜很快就明白了:这人走在河岸处,脚下的冰层碎裂,人跳入水中。
包袱里一定是他的衣服。可是谁会在寒冷冬天的大晚上跳到河里?也许是麦卡什躲过了桥上的守卫。一想到河水多么冰冷刺骨,裹在皮草里的莉茜便不由得打哆嗦。很难想象一个大活人如何能游过河去而不被冻死。
理智告诉莉茜应该马上离开。停在原地看一个男人裸身渡冰河只会惹祸上身。不过好奇还是战胜了理智,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头在水中稳步打着斜。河流太急,他只能跨斜线过河,但步调并没有乱——此人似乎很强壮。据此推断,他应该会在莉茜所在之处上游二三十码的地方登岸。
然而,正当他行至河心处时,突然危险来袭。一个巨大的黑影朝河面猛扑——一棵大树倾倒而下。危难临头,那人才察觉到。一根粗枝打在他头上,双臂也搅在枝叶当中。眼看那人沉入水下,莉茜倒吸一口凉气。她在乱丛中寻找着那个人的踪影,也不知究竟是不是麦卡什。树越漂越近,就是不见人。“千万别淹死。”莉茜小声祈祷着。断树从她身边漂过,依旧不见人影。莉茜想跑回去叫人,可距离城堡少说有四五百米距离:若等她跑回来,人早就顺流而下漂出老远,生死未卜。她想,也许还是应该试试。正当莉茜在原地踌躇不定时,就在断树后一码左右的地方,那个人出现了。
那个包袱居然还好端端地绑在他头上,只是人划起水来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稳健了:他手脚并用,又是摇晃又是蹬踹,激得水花四溅,同时不住地大口喘着粗气;那人嘴里嘟嘟囔囔,不时传来阵阵咳嗽声。莉茜下到河边,冰冷的河水浸湿了绣鞋,寒意直逼脚底。“往这儿来!我拉你!”那人似乎没听到,继续在水里扑腾,仿佛刚刚险些溺水,这会儿只顾着喘气。不一会儿,他似乎有所镇定,莉茜连忙又喊:“往这儿来,我帮你!”他呛得更加厉害,头也没在水里。再次冒头,他毫不犹豫朝莉茜的方向而来,尽管扑腾得费力,却离救援越来越近。
莉茜跪在泥里,完全顾不得身上的丝裙与披风。她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儿。那人越靠越近,双手在空中胡乱挥动着,莉茜抓住他一个腕子,双手使劲朝岸上拉。他倒在岸边,半个身子还浸在水里。莉茜转而抓紧他的手臂,蹬脚抠住泥地再次用力。那人手脚并用一起使劲,总算扑腾着上了岸。
只见他湿答答地倒着,一丝不挂,气若游丝,仿佛不敌健硕的渔夫,最终深陷捕网的海怪。不出她所料,救上来的人果然是马拉奇·麦卡什。
莉茜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他究竟是个什么人?过去的两天里,他经历了井下爆炸,遭受了非人的酷刑,居然还有胆子有力气横渡冰河逃跑!真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家伙。
麦卡什仰面朝天大口喘着气,浑身不住地哆嗦。他脖子上的铁项圈不见了,莉茜纳闷:他怎么弄掉的?湿漉漉的肌肤在皎洁的月光下泛出点点银光。这还是莉茜第一次面对男人赤裸的身体。她依然记挂着麦克的安危,却也忍不住满眼惊奇地盯着那根阴茎:健美的双腿间黑发浓密,簇拥着褶皱满布的喉管。
若是再不起身,他兴许会冻死在河岸。莉茜跪在麦克身边,解开绑在他头上的湿包袱,一手放在他的肩头。他冷得像死人一般。“快起来!”莉茜焦急道。没反应。她用力摇晃麦克的身体,感受着皮肤下大块大块的肌肉。“快起来,不然你会冻死的!”她双手用尽了全力,然而麦克丝毫不动弹,莉茜也无可奈何——那身体重得像石头一样。“麦克,别死。”她抽泣着说道。
终于,麦克动了几下,四肢撑地徐徐起身抓住莉茜的手。莉茜用力一拉,麦克挣扎着站了起来。“谢天谢地!”莉茜小声道。麦克重重地倚着,莉茜竭力支撑着不摔倒。
得想办法给他暖暖身子。莉茜打开斗篷,用身体紧贴着麦克,双乳隔着丝裙感受着扎心的寒冷。麦克依附着他,宽厚结实的身体吮吸着来自她的温与热。这是他们第二次拥抱,也是莉茜第二次感受到这强烈的亲密感,仿佛深陷热恋一般。
湿漉漉的身体无论如何也暖不过来,莉茜必须想办法帮他擦干。她需要块布——任何可以当毛巾用的东西。她想到了身上的亚麻衬裙:反正穿了好几条,不如脱一件下来给他擦身。“你自己站得住吗?”咳嗽中麦克勉强点点头。莉茜松开手提起裙子,轻轻解下一条衬裙。尽管麦克无比虚弱,莉茜仍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追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她用衬裙帮他擦拭全身:先是脸和头发,接着转到后背和臀。她屈膝擦干两腿,起身帮他转身以擦拭胸口,却意外地目睹麦克身下直挺的阴茎。
莉茜没有吃惊,也没有厌恶,反倒充满了好奇。自己的魅力能令男人有如此反应,莉茜有些沾沾自喜,然而不仅如此,身体内某种深层的痛感也令她喉咙发干。这有别于亲吻杰伊时的狂喜,亦无关调戏与爱抚。她突然害怕麦克会一把将她放倒在地,扯烂衣服强行占有她,更令她恐惧的是,在心中的某一个角落,她也有着同样的渴望。
她的担心是多余的。“真对不起。”麦克咕哝道。他转身弯腰,捡出一条湿答答的粗花呢裤子,拧了拧水穿在身上。莉茜恢复了镇定。
麦克又拧了拧衬衫。莉茜想,如果穿着湿衣服,天不亮他就得被肺炎要了命。可也不能让他光着身子。“我回城堡给你找两件衣服来。”
“别!会被人怀疑的。”
“我可以避人耳目——况且,下井时的男人衣服我还留着呢。”
麦克摇摇头:“我不能久留。一走起来,身上就暖和了。”说着,他攥了攥花格毯子里的水。
莉茜二话不说脱下身上的毛皮斗篷。斗篷很大,麦克穿着正合适。这东西价值不菲,以后都不一定有机会拥有第二件,但这能救他的命。她试着不去想该如何对母亲解释。“那就把这个穿上,毯子先拿着,找个地方晾干再用。”莉茜不由分说给麦克披上斗篷。他迟疑了片刻,感激地把斗篷穿好,整个人舒舒服服地裹在里面。
莉茜从包袱里找出靴子,接过麦克递来的湿毯子塞进包里。她摸到了那个铁项圈,拿出来发现:锁圈被打破,铁环也已弯折。“你怎么弄开的?”
麦克蹬上靴子:“溜进井口的铁匠铺,用塔格特的工具撬开的。”
这种事一个人肯定做不来,莉茜想。他妹妹一定帮了忙。“为什么还带着它?”
麦克不再哆嗦,眼里闪着愤怒的火光。“提醒我永远不能忘,”他狠狠地说,“永远!”
莉茜将铁环放回包袱里,又在底层摸到一大本书。“这是什么?”
“《鲁滨孙漂流记》。”
“那是我最喜欢的故事!”
麦克接过包裹准备上路。
莉茜想起杰伊已经说服他父亲放过麦卡什:“那些看守不会追你的。”
他定睛看着莉茜,眼里既有希望,也有怀疑。“你怎么知道?”
“乔治爵士觉得留下你是个祸害,还是眼不见为净。他在桥上撤了守卫,不想让矿工们察觉你被放走;虽然他知道你会从他眼皮底下逃跑,但也不会追你。”
一脸疲惫的麦克有所释然:“谢天谢地!那我用不着担心治安官的人了?”
脱去斗篷的莉茜不禁瑟瑟发抖,但心里却暖烘烘的。“走快点儿,路上别停,”她嘱咐道,“要是在日出之前停下,你一准儿没命。”他会去哪儿?以后的日子会怎么过?
麦克点点头,接着伸出一只手。莉茜与他握了握,没想到麦克将她的手举到苍白的唇边吻了一下,随即转身离去。
“祝你好运。”她小声道。
麦克借着月光在山谷中前行,路上水洼密布,靴子踩着冰碴咯吱作响。多亏了莉茜·哈林姆的毛皮斗篷,他的身体迅速温暖过来。除了自己的脚步,周围只有沿途的流水声作伴,而他的心中高唱着自由之歌。
离詹米森堡越来越远,麦克也渐渐回味起与莉茜·哈林姆的那场怪异,甚至有些哭笑不得的遭遇。一个丝裙绣履的大小姐,顶着两个女仆花上一个钟头才打理成形的头发站在河边,看着他一丝不挂地游过河来。她肯定吓了一大跳!
上周日在教堂,她就像个不可一世的苏格兰贵族小姐,一无所知还自以为是。然而她居然有胆量接受麦克的挑战,到井下一看究竟。而就在今晚,她两次救了他的命——第一次将他拉上岸,第二次则将披风给了他。真是个不同寻常的姑娘。她用身体贴着他给他取暖,跪下身子用衬裙给他擦身:全苏格兰还有哪位小姐会为一个矿工如此尽心?麦克回忆起莉茜在井下倒入他怀中,忆起她双乳的柔软与重量。一想到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她,麦克不禁一阵难过。真希望她也能找到一条出路,最终逃离这弹丸之地。她生性喜好冒险,理应拥有更为广阔的天地。
一群雌鹿借着夜幕的掩护在路边吃草,见麦克靠近便拔腿开溜,如同一伙幽灵,留下麦克孤身一人。他近乎虚脱。跑“路子”比想象中的还要伤身体。血肉之躯经过这样一番折磨,一两天内根本无法恢复。游水过河原本轻而易举,无奈碰上树倒,搞得他更加筋疲力尽。被枝子打到的头部依然疼痛难忍。
幸好今晚不用走太多路,只要到达克雷吉——六英里以外的一个煤矿村就算大功告成。他可以在母亲的兄弟艾伯舅舅家歇歇脚,天亮再上路。没有詹米森家穷追不舍,他大可以酣然入睡。
清早,就着火腿饱饱喝上一肚子热粥,然后便可以向爱丁堡进发。到了爱丁堡,只要有船愿意雇他,他一定二话不说马上登船,无论驶向哪里——管他目的地是纽卡斯尔还是北京,只要能离开就行。
想到未来的冒险,他不禁嘴角上扬。以前最远不过是到二十英里之外的科茨镇——麦克甚至没去过爱丁堡。他不住地告诉自己:就是到异国他乡他也心甘情愿,仿佛对那些地方了如指掌一般。
他沿着满布车辙的泥路向前,一股凝重感油然而生。他离开了唯一的家——一个目睹他降生,目睹他父母死亡的地方。他丢下了埃斯特——他的朋友和同伴,真希望能尽快将她也带离苦海。他丢下了安妮——教会他亲吻,也教会他如何如乐器一般摆弄她身体的表妹。
麦克也知道这是必然。打记事起,他就一直梦想着逃离。想当初他是何等羡慕小贩戴维·帕奇,如今他如愿以偿了。
他如愿以偿了。一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他便欢欣鼓舞——他逃出来了。
明天会发生什么还是未知,等待他的兴许是贫穷、苦难与危险,但至少不会在矿井下受罪,不会给詹米森家当奴隶。明天,他将是自己的主人。
行至弯道时他回头遥望:詹米森堡顶部的轮廓在月光下依然隐约可见。麦克暗下决心:绝不回头。他欣喜若狂,居然在泥路中央哼着小调,绕圈打起了转儿。
跳着跳着,他停下步子自顾自笑笑,随后沿山谷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