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伊与莉茜返回詹米森堡,家里只见到八九个仆人生火擦地。莉茜灰头土脸,疲惫不堪。她悄声谢过杰伊,踉踉跄跄上了楼。杰伊吩咐仆人在房间准备浴盆和热水,用浮石洗洗身上的煤灰。
过去的四十八小时真可谓天翻地覆:父亲用芝麻大点儿的所谓“家产”打发了他,母亲对父亲恶言相向,而他自己差点要了亲哥哥的命——然而,这些他都不以为意。躺在浴盆里,杰伊满脑子都是莉茜。那俏皮的面庞隐约浮现在蒸腾的雾气中,那淘气的笑容、挤眉弄眼的神情戏弄着、诱惑着、挑逗着。他依稀记得攀出矿井时那怀中的触感:莉茜娇小纤弱,随着杰伊步步上行,那瘦小的身躯时时刻刻紧贴在他的胸前。她会不会也在想我,杰伊想。莉茜一定也叫了热水泡澡——一身的煤灰,不洗澡根本没法睡。他想象着莉茜在壁炉前裸身打着肥皂泡,真希望能待在她身边,接过她手里的海绵,轻柔抚去她乳房上的煤尘。他越想越兴奋,腾地起身把身体抹干。
杰伊睡意全无,只想找个人聊聊当晚的冒险经历,而莉茜恐怕要睡上好一阵子。他想到母亲,母亲可以信得过。尽管有时她强人所难,逼杰伊做些不情愿做的事,可她永远站在杰伊一边。
他刮了胡子,换上干净衣服来到母亲的房间。正如他所料,母亲还没睡,如今正坐在梳妆台前嘬着热巧克力。侍女正帮她梳理头发,她朝杰伊笑了笑。杰伊吻过母亲,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母亲总那么美,即便清晨初醒,睡眼蒙眬时也不失风韵,而她骨子里却坚强如铁。
母亲吩咐侍女退下。“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她问。
“我根本没睡,下矿井来着。”
“跟莉茜·哈林姆一起?”
母亲真是冰雪聪明,杰伊不由得暗叹。她总能一眼看穿杰伊的心思。杰伊倒也毫不避讳,母亲从不责备他。“您怎么猜到的?”
“这有什么难的?她心心念念想去,况且又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
“我们没赶对日子,矿上发生了爆炸。”
“老天爷,你们没事吧?”
“没事——”
“我还是让史蒂文森大夫来——”
“行了,妈,别操心了!我和莉茜赶在爆炸前就出来了。只不过我一路抱着她爬上来,膝盖有点发软。”
阿丽西亚这才安了心,问道:“莉茜作何感想?”
“发誓说以后决不允许在哈林姆家的地盘开矿。”
阿丽西亚笑了:“而煤矿是你父亲的摇钱树。那我就等着看好戏了。按理说,一旦罗伯特娶了她,就有权自作主张。我们走着瞧。依你看来,他们进展如何?”
“反正调情不是罗伯特的长项。”杰伊轻蔑道。
“而你是情场高手,对吧?”阿丽西亚一脸宠溺道。杰伊耸了耸肩膀。
“他也算使上吃奶的力气了。”
“也许到头来人家姑娘不乐意呢。”
“依我看她别无选择。”
母亲敏锐地看着他:“难不成你又有新发现?”
“哈林姆夫人抵押续约遇到阻力——都是你父亲在幕后指使。”
“是吗?!这个老狐狸!”
杰伊叹了口气:“莉茜是个好姑娘,嫁给罗伯特真是可惜了!”
阿丽西亚一手放在杰伊膝盖上:“好儿子,她还没嫁呢。”
“其他人也不是没可能。”
“没准儿是你呢。”
“妈,您真是的!”尽管有那一吻之缘,杰伊可从没想过谈婚论嫁。
“显然你爱上她了。”
“爱?您管这叫爱?”
“当然。一提到她,你两眼放光。只要有她在,你眼中再没有别人。”
阿丽西亚一语命中。在母亲面前,杰伊没有任何秘密可言。“那也不至于要娶她吧?”
“如果你爱她,那就求婚!这样就能成为格伦高地的领主。”
杰伊一笑:“罗伯特早就惦记上了。”一想到莉茜可能成为自己的妻子,杰伊不由得心跳加速。他努力把自己拉回现实:“我只会落得个穷光蛋。”
“你只是暂时没钱。可要论料理家业,你可比哈林姆夫人强多了——她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她家的地可不小呢——格伦高地绵延十几英里,连克雷吉山和格伦湾都包括在内。你可以圈场放牧、卖鹿肉、建水磨……即便不开矿,收入也足够体面。”
“抵押的事怎么办?”
“要论借债,你年富力强,家道殷实,肯定比个老太婆看着顺眼。续约肯定轻而易举。等时机成熟……”
“怎么样?”
“莉茜平时任性。今天起誓自家永不开矿,明天还不一定唱哪出——没准说鹿也有感情,发誓以后再不打猎;没准儿两个礼拜过去,之前发的誓都被她忘到脑后。要是哪天真开了矿,你的那些债就都能还清了。”
杰伊做怪相道:“这种事情我可不打算跟莉茜对着干。”他憧憬着投身巴巴多斯的甘蔗生意,无意留在苏格兰当矿主。然而,他也渴望着莉茜。
母亲冷不丁转了话题:“昨天打猎时出什么事了?”
杰伊有些猝不及防,根本无法把谎话说圆。他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好不容易才开口:“我跟父亲又吵了一架。”
“我看也是,瞧你回来时的脸色就知道。可应该不是吵那么简单,你做的事似乎吓了他一跳。究竟是什么?”
他永远也骗不了母亲。“我试图射死罗伯特。”杰伊垂头丧气地答道。
“唉,真糟糕。”阿丽西亚道。
杰伊耷拉着脑袋。图谋不成更令人难为情:如果真要了罗伯特的命,内疚自不必说,可暗地里总还有一分得意;如今事情败露,有的就只有愧疚。
母亲站在他身边,将他的头揽在胸前。“我的小可怜儿,”阿丽西亚道,“你不用太难过。别担心,我们会有办法的。”她一面前后轻轻摇晃,一面抚摸着杰伊的头发,“好了,好了。”
“你怎么能这么任性?”哈林姆夫人一边给莉茜擦背,一边控诉。
“我非要亲眼看看,”莉茜回答道,“也没那么难嘛!”
“我得下手重点儿——这煤灰死活擦不掉。”
莉茜继续道:“麦卡什说我不知所谓,我偏不信这个邪。”
“何苦较这个真?”母亲说道,“我问问你,你一个姑娘家的,知道那么多挖煤的事做什么?”
“我最讨厌别人说什么女人不懂政治、不懂经济、不懂这、不懂那——这样他们就可以信口开河。”
哈林姆夫人叹气道:“但愿罗伯特受得了你这暴脾气。”
“他要么全盘接受,要么另找别人。”
母亲恼道:“孩子,你这样可不行。要多鼓励他。女孩子当然不能太主动,可你也太消极了。答应我,今天见了罗伯特,对他稍微好点。”
“妈妈,您觉得杰伊怎么样?”
夫人笑了:“他当然很有魅力——”她突然止住话,紧紧盯着莉茜,“怎么这么问?”
“他在矿上吻了我。”
“不行!”哈林姆夫人豁然起身,浮石猛地往屋里一扔。“不可以,伊丽莎白,我决不允许!”母亲突然一发火,令莉茜猝不及防,“我省吃俭用二十年,不是为了让你长大嫁个一文不名的小白脸!”
“他不是一文不名——”
“怎么不是?!你也见到那天他们父子反目——留给儿子的居然就只有一匹马!莉茜,你千万不能选他!”
哈林姆夫人怒气冲冲,莉茜从没见母亲如此激动,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妈妈,您冷静点,好不好?”说着,莉茜从浴盆中站起,“给我递条毛巾,好吗?”
没想到母亲竟用双手捂脸,泣不成声。莉茜连忙揽住她问:“好妈妈,你怎么了?”
“小冤家,还不赶紧把自己裹上!”她抽泣着说道。
她用一条毯子裹住湿漉漉的身体。“您坐下来。”说着扶母亲到椅子跟前。
好一会儿,夫人道:“你父亲就是这样的人,简直跟杰伊一模一样。”哈林姆夫人说得近乎咬牙切齿,“他高大英俊,还很有魅力,总喜欢在没人的角落里动手动脚——最要命的是懦弱,懦弱至极。我一时沉迷,尽管知道他只是徒有虚表,可还是头脑发热嫁给了他。不到三年,他便将我的财产挥霍殆尽。又过了一年,他醉酒堕马伤了头,一命呜呼。”
“哦,妈妈……”莉茜实在没想到母亲会如此满含恨意。通常一说起父亲,母亲的口气总是不温不火。她总告诉莉茜:父亲经商不如意,偏又英年早逝,而家产被律师打理得一团糟。父亲去世时莉茜才三岁,对他几乎没什么印象。
“他一直耿耿于怀,怪我没给他生个儿子。”哈林姆夫人继续道,“即便生下儿子还不是和他一样——背信弃义,为所欲为,终要有姑娘为他伤心。但我知道如何避免悲剧。”
莉茜又是一惊:女人真的可以避孕?难道母亲果真背着父亲做这种事?
哈林姆夫人抓住女儿的手:“答应我,莉茜,你不能嫁给杰伊!答应我!”
莉茜挣脱母亲的手。她为忤逆母亲而内疚,但还是得实话实说:“我做不到,因为我爱他。”
当杰伊离开母亲的房间,压在心头的罪恶感与耻辱似乎有所消减,他突然感到腹中饥饿。于是下楼来到餐厅。父亲和罗伯特一边享用大块的烤火腿和炖甜果,一边与哈利·拉切特说话。作为矿上的监工,拉切特跑来汇报爆炸的情况。父亲瞪着杰伊说:“听说你昨晚下井了?”
杰伊顿时没了胃口。“下了,”他道,“那里发生了爆炸。”说着,他自斟一杯啤酒。
“我知道发生了爆炸,”父亲说,“你跟谁去的?”
杰伊饮了几口,坦白道:“莉茜·哈林姆。”
罗伯特脸色骤变:“该死!你明知道父亲不想让她去。”
一句话激怒了杰伊,他愤愤反驳道:“那么爸爸,您打算怎么惩罚我?让我净身出户?这一点你已经做到了。”
父亲摆动着手指威胁道:“我警告你,别跟我对着干。”
“您还是操心麦卡什吧,”杰伊试图转移焦点,“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今天要离开。”
“不听话的浑小子。”罗伯特道。不知他指的是麦卡什还是杰伊。
哈利·拉切特咳嗽了一声:“乔治爵士,还是由麦卡什去吧。这小子活儿干得不赖,却是个惹事精,没了他反倒好。”
“不行,”乔治爵士反驳道,“麦卡什公开和我作对,要是放过他,所有年轻的工人都闹着要走了。”
罗伯特插话:“而且不光是我们。那个叫格尔登逊的律师可能写信给苏格兰所有的煤矿,如果年轻的矿工年满二十一岁即可离开,那整个行业都要垮了。”
“就是,”乔治爵士道,“到时候大不列颠还上哪儿要煤去?告诉你,那个卡斯帕·格尔登逊要是哪天因为叛国犯在我手里,我发誓立马绞死他,管他什么违宪不违宪!”
罗伯特又说:“况且处置麦卡什也是出于爱国。”
杰伊松了口气:这些人已经把他的事忘在了脑后。他再添一把柴:“可又能拿他怎么办?”
“把他关起来。”乔治爵士道。
“不行,”罗伯特道,“等一放出来,他还是会宣称自己是自由身。”
所有人都陷入沉思。
“可以让他挨鞭子。”罗伯特建议。
“这招能行,”爵士道,“按照法律,我有权这么做。”
拉切特一脸不安:“已经多年没有矿主打工人了,更何况谁来动手啊?”
罗伯特不耐烦道:“那遇上惹事精,我们能怎么办?”
乔治爵士笑了,说道:“让他们跑‘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