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户外打猎一整天,莉茜累得昏昏欲睡。晚饭一过,她便称累告退。罗伯特刚好不在屋里,杰伊礼貌地起身,举着蜡烛送她上楼。迈上石阶时杰伊悄声说:“你要真想去,我可以带你下矿井。”
莉茜顿时睡意全无,说:“真的?”
“当然,我说到做到,”杰伊笑道,“你敢不敢去?”
莉茜喜出望外地说:“敢!”这个男人懂得讨她欢心!“什么时候去?”她有些迫不及待。
“就今晚。零点矿工开始作业,一两个钟头后运煤工也要开工。”
“是吗?”莉茜满脸疑惑,“干吗半夜干活儿?”
“他们白天也不歇着。运煤工傍晚才收工。”
“那他们几乎没时间睡觉啊!”
“这样也就没精力干坏事。”
莉茜觉得讽刺。“我从小在附近长大,却从不知他们要一天干到晚。”难道麦卡什说得没错?难道此行会彻底改变她对矿工的认知?
“午夜前做好准备,”杰伊嘱咐道,“你还得打扮成男人——那些衣服还在吗?”
“在。”
“记得走厨房——我会给你留门。我们在马厩院里碰头。到时我会备马。”
“太刺激了!”她欢呼着。
他把蜡烛递给莉茜,悄声道:“半夜见!”
莉茜进了卧房。她发现杰伊又打起了精神。早前他们父子俩在山坡上似乎又发生了争执。其他人的心思都在猎鹿上,没人知道缘由。杰伊没打中,乔治爵士脸色煞白。不管事出何因,冲突都在成功的兴奋之下迅速平息。莉茜那一枪干净利落地结果了目标。罗伯特和亨利也让各自的猎物挂了彩。罗伯特追了几码后倒地,扣动了致命的一枪。亨利那头带伤逃脱,猎狗在身后紧追,最终毙命。不过,所有人都心中有数,杰伊在之后也是一声不吭——直到刚才才恢复了平日的神采。
她解下外裙、衬裙,脱了鞋,裹了条毯子坐在火炉前。多有趣的一个人,莉茜暗想。杰伊似乎也喜欢冒险,和她自己一样。他长得也英俊:个头高挑,衣着得体,身手矫健,卷发浓密。真希望午夜能早点到来呀!
叩门声响起,母亲走了进来。莉茜心里犯嘀咕:但愿妈妈不是来促膝长谈的。还不到十一点,时间宽裕得很。
母亲穿了件斗篷——穿梭于詹米森堡阴冷的廊道里,是谁都得多裹几层。褪下斗篷,她的睡衣外还罩着件外褂。她松开莉茜的头发,一绺绺梳理起来。
莉茜放松地闭上眼睛。每次梳头发都让她想起小时候。“答应我,以后别再装扮成男人。”母亲说道。莉茜吃了一惊。仿佛母亲听到了自己与杰伊的对话。看来以后得加倍小心:母亲直觉灵敏,摸得准莉茜何时又想出鬼点子。“你年纪也不小了,以后可别这么胡闹。”她又补充说道。
“乔治爵士倒很欣赏呢!”
“也许吧,但这么闹可嫁不出去。”
“罗伯特貌似想追我。”
“没错——可你也要给人家机会啊!昨天上教堂,你跟杰伊骑马一溜烟儿走了,没等罗伯特;今晚你又趁罗伯特不在屋里的时候告退,他都没机会送你上楼。”
莉茜观察着镜中母亲的脸——熟悉的线条中透着坚定。莉茜深爱着母亲,也希望讨她欢心。然而她也知道,自己无法成为母亲心目中理想的女儿——毕竟天性如此。“对不起,妈妈,”莉茜道,“这些我没想过。”
“你……喜欢罗伯特吗?”
“如果走投无路,我可以嫁给他。”
哈林姆夫人放下梳子,坐到莉茜面前,说道:“乖女儿,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可打我记事起,咱们手头不是一直都不宽裕吗?”
“没错。我一直靠四处借钱、抵押地产省吃俭用勉强度日。”
愧疚感再次向莉茜袭来。母亲几乎把所有钱都花在莉茜身上,从不想着自己。“那咱们就继续这样维持。厨子侍餐,共用女佣,这些我都无所谓。我喜欢这里的生活——在格伦高地吹风总好过在邦德街买东买西。”
“可借钱总有个上限。人家已经不想再借钱给我们了。”
“那还有佃农缴的租金。以后就不去伦敦旅行了,连爱丁堡的舞会也可以不出席。除了神父,也没人上门共进晚餐。我们可以像修女一样,一年到头不见客。”
“恐怕连这些也是奢求。他们威胁说要拿哈林姆庄园和家产抵债。”
莉茜大吃一惊,说:“那可不行!”
“没办法——抵押就是这么回事。”
“这都是些什么人?”
母亲一脸茫然地说道:“借贷的事一直由你父亲的律师替我安排。至于钱是哪里来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这都无所谓。关键在于,债主已经来讨债,不还钱,产业就赎不回来了。”
“妈妈……难道我们要无家可归了?”
“亲爱的,如果你嫁给罗伯特,事情就会解决。”
“我明白了。”莉茜语气沉重。
马厩的钟表敲响十一点的钟声。哈林姆夫人站起身,亲吻了女儿道:“晚安,亲爱的,好好睡一觉。”
“晚安,妈妈。”
莉茜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火焰。多年来,她一直都知道,用婚姻拯救家族是她的人生使命。罗伯特貌似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然而直到此刻,一切才变得如此真实。莉茜很少未雨绸缪,总是要等火烧眉毛才懂得着急,哈林姆夫人为此不知操了多少心。突然间,婚姻大事迫在眉睫,莉茜感到莫名的恐慌,仿佛吃坏了东西,五脏六腑都在抗议。
可她又能怎么办?不能任由债主将她们母女扫地出门!真若如此她们能怎么办?能去哪儿?怎么过活?一想到母女俩挤住在爱丁堡冰冷的租屋里,可怜兮兮地写信给远亲求助,靠着刺绣换小钱度日,莉茜就不寒而栗。为今之计只能嫁给有钱而无趣的罗伯特。可她真做得来吗?每到万不得已,非得赶鸭子上架时,她总是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设法逃避——一枪毙了生病的老狗如此,逛商店买衬裙衣料也是如此。
她把散乱的头发扎好,找出昨日乔装的衣服换上:马裤、马靴、亚麻衬衣、轻巧夹克,戴上一顶男士三角帽,又从烟囱里抓了把煤灰涂在脸上。这次她没戴假发,而是套了双皮手套保暖,也好掩藏起细嫩的双手。一张花格毯搭在肩头,显得肩宽体长。
午夜钟声一响,莉茜举着蜡烛往楼下走去。
她心中打鼓:杰伊会遵守诺言吗?也许突然有事去不了,或者等待时睡过了,那就太可惜了!然而正如杰伊所说,厨房门的确没上锁。莉茜来到马厩,杰伊正守候在那里。他牵着两匹马,正小声念叨着什么,让马儿保持安静。月光下,杰伊的笑容带来一阵喜悦。他默默将那匹小马的缰绳递给莉茜,领她抄后路出了院子,避开主卧室遮挡的车前座位。
上了大路,杰伊亮起一盏灯。两人上马信步前行。杰伊开口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才以为你睡过了呢。”她回答道。说着,两人都笑了。
两匹马沿着山谷朝矿井骑去。莉茜开门见山问道:“下午又跟你父亲吵架了?”
“是啊。”
杰伊不想细说,可莉茜才不管这些继续问:“为什么吵架?”
不用看杰伊的表情,莉茜也知道他对此很反感。只听他悠悠答道:“还不是老一套——因为我哥哥罗伯特。”
“依我看,他们确实亏待了你。希望这么说能让你好受些。”
“好受多了,谢谢!”杰伊似乎放轻松了。
离矿井越来越近,莉茜的兴奋和好奇也愈发强烈。她想象着矿山的环境,纳闷怎么到了麦卡什嘴里,矿山就成了人间地狱。那里酷热难耐或是天寒地冻?矿工们像困兽一样彼此厮斗不停?那里恶臭蔓延、虫鼠遍地或是阴森死寂?莉茜开始害怕。然而转念一想,无论如何我都要弄清楚——这样麦卡什就不能笑话我一无所知了。
约莫半个钟头后,他们经过一处小型矿山,这里正在找买主。“谁在那儿?”一个声音大叫,然后一个牵着猎狗的看守出现在杰伊的视野范围。原本看守的职责是照看野鹿,防范偷猎者。如今,很多看守在矿上监督,防止有人偷煤。
杰伊拎灯照照来人的面目。
“请原谅,詹米森少爷。”
两个人继续前行。矿井的坑口只有一匹孤马绕着圈转轮子。走近了莉茜才看清,轮上缠着绳子,从矿井里一桶桶打水上来。“矿井里总是有积水,”杰伊解释道,“都是土里渗出来的。”木桶老旧漏水,湿土掺着冰碴儿,整个坑口泥泞不堪。
拴好了马,莉茜和杰伊来到坑口。坑口约莫六英尺见方,陡峻的木质楼梯顺着边上曲折向下延伸,一眼看不到底。
楼梯边没有扶手。
莉茜一时慌了神,怯生生问道:“这里有多深?”
“要我没记错的话,二百一十英尺。”
莉茜倒吸一口冷气。如果她现在打退堂鼓,被乔治爵士和罗伯特知道了,肯定会说:“我说什么来着,矿井可不是姑娘家去的地方。”她可不想受这种白眼——宁可无依无靠踩楼梯到二百一十英尺的地下,也不能被人瞧不起。
她咬了咬牙说道:“那还等什么?走吧。”
杰伊兴许觉察到她的恐惧,但没吭声。他走在前面,打着灯为莉茜照路。莉茜提心吊胆地跟在后面。没走几步,杰伊道:“把手搭在我肩上,这样走得稳。”莉茜感激着照做。
他们一路往下走,提水的木桶从井口正中摇摇转转向上,冰冷的水花不时溅在莉茜脸上。她总觉着会脚下一滑,飞速翻滚着一路打翻十多个木桶,最终摔死在井底。
走了一会儿,杰伊停下脚步,让莉茜休息片刻。莉茜一直觉得自己身手矫健,此刻却腰酸腿疼,呼呼带喘。为了掩饰疲惫,她主动跟杰伊搭话:“你对煤矿还挺熟悉的——水源、井深,你全都一清二楚。”
“在我家,经常有人聊起这些——家族的大部分收入都来源于煤矿生意。大约在六年前,我跟着监工哈利·拉切特干过一个夏天。我母亲自作主张,让我熟悉家族生意业务,指望着有朝一日父亲会把生意交给我打理。这简直是异想天开。”
莉茜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又走了几分钟,他们来到木梯尽头的平台。那里通向两条隧道。隧道层的下方满是积水。木桶排出一摊积水,然后又很快被隧道里引出的水填满。莉茜注视着一团漆黑的隧道,心中充满着好奇与恐惧。
杰伊先行跨入其中一条隧道,转身将手伸向莉茜。他的手结实又干燥。莉茜进了隧道,杰伊将她的手拉到唇边吻了一下。这种殷勤令莉茜很是开心。
他一路没撒手。莉茜不确定这是何用意,但也没时间细想。她必须集中精神注意脚下。她在厚厚的煤灰土中举步维艰,空气中也充斥着煤灰味。隧道顶很低,多数时候她都得猫着腰。看来今天晚上要不好过了。
莉茜尽量将烦恼抛诸脑后。宽厚的立柱间烛火点点,让她联想起午夜大教堂的礼拜。杰伊介绍:“每个矿工负责十二英尺长的工作面,称为‘煤间’。两个煤间中留出十六英尺见方的煤柱支撑顶部。”
她这才意识到:头顶上是二百一十英尺的土石,作业者稍有不慎,就可能天崩地陷。她极力压抑内心的恐惧,与杰伊相握的手也不由得一紧。杰伊也以紧握回应。此后,牵手对莉茜而言再也不是无心之举。她对此也并不反感。
第一处煤间没人,可能已经采完。片刻后杰伊在另一个煤间旁停下,一个矿工正在挖煤。莉茜发现,对方并非站立,而是侧身躺下,沿着地线凿。一旁木架上的烛光摇摇晃晃点在下凿的位置。尽管姿势别扭,但他抡起家伙来依旧十分有力。每挥一下,墙上就掉下几粒煤块。整个煤室纵深凿下的能有两三英尺。莉茜没想到,矿工就躺在渗水中作业,水流过煤间的地面,汇入沿隧道凿成的沟渠。冰冷的水流令莉茜不寒而栗,而干活的矿工却脱掉了衬衣和外套,光着脚赤膊上阵,黝黑的肩头汗水晶莹。
隧道内的地势并不平坦,地面时高时低。莉茜猜测路上一定堆着煤。脚下的路面越来越陡,杰伊停下脚步,指了指一位手擎蜡烛的矿工:“他在探查沼气。”
莉茜松开他的手在石头上坐下,好伸展伸展后背。
“没事儿吧?”杰伊问道。
“没事。什么是沼气?”
“一种易燃气体。”
“易燃?”
“对。煤矿发生爆炸事故,多数是沼气引发的。”
简直是开玩笑。“如果它易燃易爆,那怎么能用蜡烛呢?”
“沼气无色无味,只有这样才能探查出来。”
只见那矿工徐徐将蜡烛举至洞顶,两眼出神地盯着烛火。
“沼气比空气轻,集中于空气上层,”杰伊接续解释道,“少量沼气会令烛火变蓝。”
“量大会怎样?”
“把我们都炸上天。”
莉茜再也受不了了。她又脏又累,嘴里尽是煤灰,这会儿连小命都可能不保。她让自己保持冷静。来此之前她就知道矿井作业是份危险差事,这会儿必须得挺住。矿工们每晚都下井,撑这一宿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下不为例——她以后再也不想来了。
他们观察了一阵。那矿工每往隧道深处走几步,就举起蜡烛试探一番。莉茜不想面露惧色,故作镇定道:“探到沼气后怎么办?怎么排除?”
“把它点着。”
她使劲咽了咽口水。真是越说越要命。
“有专门的矿工负责爆破。这里的爆破工应该是麦卡什,就是那个闹事的小年轻儿。爆破工对沼气了如指掌,老子干完儿子接棒。麦卡什知道该怎么办。”
莉茜恨不得赶紧跑回隧道爬梯出去。要不是怕在杰伊面前露怯难为情,她早拔腿跑了。为了尽快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她指着侧面一条隧道说:“那里有什么?”
杰伊再次牵起她的手:“过去瞧瞧。”
他们一路走,莉茜一边想,矿上简直安静得出奇。没什么人说话:少数几个矿工有小跟班帮忙,大部分都是独立作业。运煤工还没来。岩墙与脚下厚厚的煤灰盖住了锄头的敲击声,煤块的碎裂声。偶尔有童工在身后关上一扇门。杰伊解释说这些门控制着隧道中的空气流通。
隧道里空无一人。杰伊停下来说:“这里似乎已经开采完了。”说着他打灯在空中画了个弧线。微弱的光线闪过阴影边缘老鼠的眼睛。毫无疑问,这些家伙都指着矿工们的残羹剩饭过活。
煤灰到处都是,杰伊跟矿工们一样灰头土脸,滑稽的样子逗得莉茜直乐。
“怎么了?”他问。
“你脸都黑了!”
杰伊笑着用指尖蹭了蹭她的脸颊说:“你以为自己还白净吗?”
她肯定自己也是同一副德行。“哦,不!”她笑道。
“可你还是那么美。”杰伊说着吻了莉茜。
惊讶并未使莉茜退缩:她也乐在其中。杰伊的嘴唇坚实而干燥,上唇剃过胡须的地方略微有些刺痒。随后莉茜张口便问:“你是为了这个才带我来的?”
“让你反感了?”
文明社会的年轻绅士绝不能亲吻未婚妻以外的女士。莉茜理应反感,她自己心知肚明,但还是乐在其中。她开始感到难为情,说:“咱们还是往回走吧。”
“我还能牵你的手吗?”
“可以。”
杰伊似乎对此很满足,领着莉茜沿路返回。不一会儿,之前歇脚的那块石头出现在莉茜眼前。二人停下观看矿工作业。想到刚才的吻,莉茜下身不由得一紧。
这名矿工煤间地脚的煤已经敲得差不多,目前正开凿高处的煤面。和多数矿工一样,他也光着膀子,后背的肌肉随着每一次抡锤隆起抖动。毫无支撑的煤炭失重落下,在地上碎成几块。矿工迅速后闪,新鲜初露的煤面开裂移位,受力改变的同时不时蹦出些碎块。
运煤工擎着蜡烛和木锹陆续到达,也让莉茜经历了当晚最大的触动。
这些人几乎都是妇人和女童。
她从未想过矿工的妻女如何打发时间,也万万没想到她们全天半夜都在地底做工。
运煤工的喧哗声打破了隧道的安静,空气也迅速升温,莉茜只得解开外衣。隧道里十分幽暗,多数人根本没注意到有外人,说起话来也毫无禁忌。当着他们的面,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撞在个女人身上,女人貌似怀有身孕。男人骂骂咧咧:“萨尔,别他妈的挡路。”
对方毫不示弱回击:“你他妈的才别挡路,不长眼的蔫鸡巴。”
另一个女人道:“蔫鸡巴才不是不长眼,人家好歹还有一只哪!”周围人一阵狂笑。
莉茜目瞪口呆。在她生活的世界里,女人们从不大骂“他妈的”。至于“蔫鸡巴”是什么意思,莉茜连想都不敢想。凌晨两点便要起身上工,在地下一干就是十五个钟头,如此境遇下女人们还有说有笑,莉茜实在觉得不可思议。
她觉得奇怪,这里的一切都有血有肉,直击感官:隧道的黑暗,与杰伊牵手,赤膊凿煤的矿工,杰伊的吻,还有女工们的荤笑话……一切都令人不安,但又无比新鲜刺激。她脉搏加快,皮肤发红,心也怦怦直跳。
女工们忙着将碎煤装入大筐,闲谈也逐渐停止。“为什么让女人干这种活儿?”莉茜不可思议地问杰伊。
“矿工的工钱按产煤的重量计算。”他回答道,“如果要花钱雇运煤工,钱就不能到自家手里。所以就动员了家里的妻儿来运,好挣个彻底。”
大筐不一会儿就装满了。莉茜眼见两个女人将大筐抬起,架到另一个女人背上。承重者不由得哼了一声。筐背在背上,由一条绕额的绑带固定,她一步步沿隧道往外走,腰也弯得更低了。莉茜在想,这二百多英尺的楼梯,她是怎么扛上去的?“那筐真有那么重吗?”
她的话被一位矿工听到。“我们管这叫提煤筐,”他对她说道,“一筐能装一百五十磅。想掂量掂量吗,小伙子?”
杰伊果断替莉茜挡下:“不用了。”
那个矿工很坚持:“要不试上半筐?这个小不点儿就背这种。”
一个身着肥大羊毛裙、裹着头巾的十一二岁姑娘走上前来。她赤着脚,背上背着半筐煤。
杰伊正要开口拒绝,莉茜抢先一步说:“好吧,让我背背试试。”
矿工拦下小姑娘,一个女工卸下煤筐。小姑娘没吭声,但也乐得能休息片刻,在一旁大口喘着气。
“您弯下腰,少爷。”莉茜照做。女人把筐压在莉茜背上。
虽然她有所准备,重量还是大大超出她的预期,她连一秒钟也坚持不住。她膝盖发软,整个人都被压垮了。那个矿工似乎早有预料,他伸手一扶。女工将煤筐卸下,莉茜真切地感受到重负的释去。她腿一软倒在那矿工的怀里,这才恍然大悟:他们早知会这样。
围观的女工们厉声嘲笑着眼前这个“年轻绅士”。莉茜的身子往前栽,被他粗壮的前臂一把揽住。一只长满老茧、粗硬如马掌的手隔着亚麻衬衫使劲压在她的双乳上。只听那矿工惊讶地支吾了一声。那只手捏了捏,仿佛确认一般。莉茜乳房丰满——甚至令她觉得难为情。那只手很快移开。矿工扶她站直,双手扶着莉茜的肩头,满是煤灰的脸上满是诧异。
“哈林姆小姐!”他低声道。
那矿工正是马拉奇·麦卡什。
两个人怔怔地对视了好一阵,耳朵里充斥着女工们的讪笑声。尽管经历了杰伊的“偷袭”,这突然的亲昵仍令她春心荡漾。她看得出,马拉奇与她有同感。一时间,莉茜对他的亲近感胜过了杰伊——尽管杰伊吻了她,还牵了手。一个女工的声音打破了嘈杂:“麦克,快瞧瞧这儿!”
一个满脸煤灰的女工正将蜡烛举至洞顶。麦卡什看了看她,又回头看了看莉茜,仿佛意犹未尽心有不甘。他松开莉茜走了过去。
麦卡什瞅了瞅火苗道:“真让你说着了,埃斯特。”他转过头,没有理会莉茜和杰伊,而是对女工们道:“这里有点沼气。”莉茜恨不得扭头就跑,而麦卡什却镇定自若。“目前还不至于要响警报。咱们再看看不同的方位,看看它扩散到哪儿了。”
在莉茜看来,马拉奇的淡定简直不可思议。这些矿工都是些什么人?虽说世事艰难,他们的意志却坚不可摧。相比之下,她自己简直是娇生惯养,每日浑浑噩噩。
杰伊抓住莉茜的胳膊,低声道:“依我看咱们见识够了,不是吗?”
莉茜没反驳。她的好奇心老早就满足了。长时间猫腰躬背令她叫苦不迭。她又累又怕,灰头土脸,只想着赶紧回到地面吹吹凉风。
二人加快脚步朝出口走去。此时矿工们已开始穿梭忙碌,前前后后不时有运煤工的身影。女工们把裙子拉在膝盖以上,蜡烛用牙咬着,背负重担徐徐挪着步子。莉茜见一个男人无所顾忌地往排水沟里撒尿,毫不避讳旁边的妇人和女童。莉茜纳闷:他就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吗?然而转念又一想:这里根本毫无避讳可言。
回到洞口的莉茜和杰伊开始向上攀爬。运煤工手脚并用,宛如嗷嗷待哺的幼童——躬着身子尤其如此。工人们步幅稳健,如今已没有人打趣聊天:女人们、孩子们个个因重负而气喘吁吁。莉茜偶尔要停下来喘口气,而运煤工却是一步不停。看着年幼的女童肩负重担与她擦身而过,有人因劳累和疼痛泪水涟涟,莉茜心中羞愧难当。偶尔有孩子放慢脚步或停歇片刻,母亲的打骂声便会接踵而至。莉茜多想上前安慰。当晚的各种体会五味杂陈,最终化为一股愤怒。“我发誓,”她愤然道,“只要我在世一日,自家土地上就决不开矿。”
没等杰伊回应,一阵铃声响起。
“警报,”杰伊道,“肯定是探到沼气了。”
莉茜挣扎着站起身。小腿上刀扎一样疼。她暗下决心,下不为例。
“我背你。”杰伊不容分说将莉茜背起,继续沿阶梯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