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闪电。只是那隆隆然像载重汽车驶过似的雷声不时响动。天空张着一望无际的灰色的幕,只有直西的天角像是破了一个洞,露出小小的一块紫云。夕阳的仓皇的面孔在这紫云后边向下没落。
裕华丝厂的车间里早就开亮了电灯。工作很紧张,全车间是一个飞快的转轮。电灯在浓厚的水蒸气中也都黄着脸,像要发晕。被丝车的闹声震惯了耳朵的女工们虽然并没听得外边天空的雷,却是听得她们自己中间的谈话;在她们中间也有一片雷声在殷殷然发动。她们的脸通红,她们的嘴和手一般地忙。管车们好像是“装聋”,却不“装哑”,有时轻轻说一两句,于是就在女工群中爆发了轻蔑的哄笑声。
忽然汽笛声呜呜地叫了,响彻全厂。全车间一阵儿扰乱,丝车声音低下去,低下去,人声占了上风。女工们提着空饭篮拥出了车间,杂乱地在厂门口受过检查,拥出了厂门。这时候,她们才知道外边有雷,有暴风雨前的阴霾,在等着她们!
厂里是静寂下去了,车间里关了电灯。从那边管理部一排房屋闪射出来的灯光就好像格外有精神。屠维岳坐在自己的房里,低着头;头顶上是一盏三十二支光的电灯,照见他的脸微微发青,冷静到像一尊石像。忽然那房门开了篇。分上下两册。1986年出版。所收著作选自《毛泽东选,莫干丞那慌张的脸在门边一探,就进来轻声叫道:
“屠世兄!刚才三先生又来电话,问起那扣减工钱的布告有没有贴出去呢!我回说是你的意思要等到明天发,三先生很不高兴!你到底是什么打算呀?刚才放工的时候,女工们嚷嚷闹闹的;她们又知道了我们要贴布告减扣工钱了,那不是跟上回一样——”
“迟早要晓得的,怕什么!”
屠维岳微笑着说,瞥了莫干丞一眼,又看看窗外。
“明儿三先生生气,可不关我的事!”
“自然!”
屠维岳很不耐烦了。莫干丞的一对老鼠眼睛在屠维岳脸上钉了一下,又缩缩颈脖,摆出了“那我就不管”的神气,转身就走了出去,把那房门很重的碰上。屠维岳微笑着不介意,可是现在他不能够再坐在那里冷静到像一尊石像了;他掏出表来看了一看,又探头到窗外去遥望,末后就开了房门出去。恰就在这时候,昏黑中赶来了两个人,直奔进屠维岳的房间。屠维岳眼快,已经看见,就往回走,他刚刚到了自己的房门外,背后又来一个人,轻轻地在屠维岳肩头拍一掌,克勒地笑了一声。
“阿珍!这会儿我们得正正经经!”
屠维岳回过头去轻声说,就走进了房;阿珍也跟了进去。
先在房里的是桂长林和李麻子,看见屠维岳进来,就一齐喊了声“哦”,就都抢着要说话。但是屠维岳用眼光制止了他们又指着墙角的一张长凳叫他们两个和阿珍都坐了,他自己却去站在窗前,背向着窗外。那一盏三十二支光的电灯突然好像缩小了光焰。房里的空气异常严肃。雷声在外边天空慢慢地滚过。屠维岳那微微发青的面孔泛出些红色来了,他看了那三个人一眼,就问道:
“唔!姚金凤呢?”
“防人家打眼,没有叫她!你要派她做什么事,回头我去关照她好了!”
阿珍抢先回答,她那满含笑意的眼光钉住了屠维岳的面孔;屠维岳只点一下头,却不回答阿珍,也没回答她那勾引性的眼光;他突然脸色一沉,嗓子提高了一些说:
“现在大家要齐心办事!吃醋争风,自伙淘里叽哩咕噜,可都不许!”
阿珍做一个鬼脸,嘴里“唷”了一声。屠维岳只当没有看见,没有听到,又接着说下去:
“王金贞,我另外派她一点事去办了,她不能到,就只我们四个人来商量罢。——刚才三先生又打了电话来,问我为什么还没发布告。这回三先生心急得很,肝火很旺!我答应他明天一定发。三先生也明白我们要一点工夫先布置好了再开刀。他是说得明白的!可是我们的对头冤家一定要在三先生面前拆壁脚。我们三分力量对付工人,七分力量倒要对付我们的对头冤家!长林,你看来明天布告一贴出去就会闹起来的罢?”
“一定要闹的!钱葆生他们也是巴不得一闹,就想乘势倒我们的台!这班狗东西,哼!”
“屠先生!我们叫齐了人,明天她们要是闹起来,我们老实不客气,请她们到公安局里‘吃生活’;我们干得快,那怕钱葆生他们想要串什么鬼戏,也是来不及!”
李麻子看见桂长林并没提出办法来,就赶快抢着说,很得意地伸开了两只大手掌,吐上一口唾沫,搓一搓,就捏起两个拳头放在膝头上,摆出动手打的姿势了。屠维岳都不理会,微微一笑,就又看着阿珍问道:
“阿珍!你怎么不开口?刚才车间里怎么一个样子?我们放出了那扣工钱的风声去,工人们说些什么话?薛宝珠,还有那个周二姐,造些什么谣言?你说!快点!”
“我不晓得!你叫姚金凤来问她罢!”
阿珍噘起了嘴唇回答,别转脸去看着墙角。屠维岳的脸色突然变了。桂长林和李麻子笑了起来,对阿珍做鬼脸羞她。屠维岳的眼光红得要爆出火来,他跺了一脚,正要发作,那阿珍却软化了;她负气似的说:
“她们说些什么呀?她们说要‘打倒屠夜壶!’薛宝珠和周二姐说些什么呀?她们说‘都是夜壶捣的鬼!’,许许多多好听的话,我也背不全!——长林,你也不要笑。‘打倒’,你也是有份的!”
这时窗外来了第一个闪电。两三秒钟以后,雷声从远处滚了来。陡的一阵狂风吹进房来,房里的四位都打了个寒噤。
屠维岳突然摆一摆手,制止了李麻子的已经到了嘴边的怒吼,却冷冷地问道:
“钱葆生他们存心和我们捣蛋已经有了真凭实据了,我们打算怎么办?我是昨天晚上就对三先生说过,我要辞职。三先生一定不答应。我只好仍旧干。工会里分党分派,本来不关我的事;不过我是爱打不平的!老实说,我看得长林他们太委屈,钱葆生他们太霸道了!老李,你说我这话可对?”
“对!打倒姓钱的!”
李麻子和桂长林同声叫了起来,阿珍却在一旁掩着嘴笑。
屠维岳挺起了胸脯,松一口气,再说:
“并不是我们拆三先生的烂污,实在是钱葆生他们假公济私,抓住了工人替自己打地盘,他们在这里一天,这里一天不得安静!为了他们的一点私心,我们大家都受累,那真是太岂有此理了!明天他们要利用工人来反对我们,好呀,我们斗一下罢!我们先轰走了姓钱的一伙,再解决罢工;三天,顶多三天!”
“可是他们今天在车间里那么一哄,许多人相信他们了。”
阿珍扁着嘴唇说。桂长林立刻心事很重地皱了眉头。他自己在工人中间本来没有多大影响,最近有那么一点根基,还是全仗屠维岳的力。屠维岳一眼看清了这情形,就冷笑一声,心里鄙夷桂长林的不济事。他又转眼去看李麻子。这粗鲁的麻子是圆睁着一双眼睛,捏紧着两个拳头,露骨地表示出他那一伙的特性:谁雇用他,就替谁出力。屠维岳觉得很满意了。他走前一步,正站在那电灯下,先对阿珍说:
“工人相信他们么?难道你,阿珍,你那么甜蜜的嘴,还抵不过薛宝珠么?难道姚金凤抵不过他们那周二姐么?她们会骗工人,难道你们不会么?工人们还没知道周二姐是姓钱的走狗,难道你们脸上雕着走狗两个字么?难道你们不好在工人面前剥下周二姐的面皮让大家认识个明白么?去!阿珍!你去关照姚金凤,也跟着工人们起哄罢!反对钱葆生,薛宝珠,周二姐!明天来一个罢工不要紧!马上去!回头还有人帮你的腔!去罢!我记你的头功!”
“谁希罕你记功劳呢!公事公办就好了。”
阿珍站了起来,故意对屠维岳白了一眼,就走出去了。屠维岳侧着头想了一想,再走前一步,拍着李麻子的肩膀轻声问道:
“老李,今天晚上能够叫齐二十个人么?”
“行,行!不要说二十个,五十个也容易!”
李麻子跳起来,高兴得脸都红了,满嘴的唾沫飞溅到屠维岳脸上。屠维岳笑了一笑。
“那就好极了!可是今晚上只要二十个,到工人们住家草棚那一带走走,——老李,你明白了罢?就在那里走走。碰到什么吵架的事情,不要管。可是有两个人要钉她们的梢:一个是何秀妹,一个是张阿新——那个扁面大奶奶的张阿新,你认识的罢?明天一早,你这二十个弟兄还要到厂里来。干些什么,我们明天再说,你先到莫先生那里拿一百块钱。好了,你就去罢!”
现在房里就剩下屠维岳和桂长林两个人,暂时都没有话。雷声在天空盘旋,比先前响些了,可是懒松松地,像早上的粪车。闪电隔三分钟光景来一次,也只是短短的一瞥。风却更大了,房里那盏电灯吹得直晃。窗外天色是完全黑了。屠维岳看表,正是七点半。
“屠先生,这回罢工要是捱的日子多了,恐怕我们也要吃亏。账房间里新来的那三个人,姓曾的,姓马的,还有吴老板那个远房侄儿,背后都说你的坏话。好像他们和钱葆生勾结上了。”
桂长林轻声儿慢慢地说,那口气里是掩饰不了的悲观。屠维岳耸耸肩膀微笑。他什么都不怕。桂长林闭起他的一只小眼睛,又轻声说:
“你刚才没有关照李麻子不要把我们的情形告诉阿祥,那是一个失着。阿祥这人,我总疑心他是钱葆生派来我们这里做耳朵的!李麻子却又和他相好。”
“长林,你那么胆小,成不得大事!此刻是用人之际,我们只好冒些儿险!我有法子吃住阿祥。难处还在工人一面。吴老板面前我拍过胸脯,三天内解决罢工,要把那些坏蛋一网打尽,半年六个月没有工潮。所以明天我让她们罢下工来,——自然我们想禁止也禁止不来,可是明天我还不打算就用武力。我们让她们罢了两天,让她们先打倒钱葆生一派,我们再用猛烈的手段收拾她们!所以,长林,你得努力活动!
把大部分的工人抓到你手里来。”
“我告诉我的人也反对工钱打八折?”
“自然!我们先收拾了何秀妹她们,这才再骗工人先上工,后办交涉。我看准了何秀妹同张阿新两个人有花头,不过一定还有别人,我们要打听出来。长林,这一件事,也交给你去办,明天给我回音!”
屠维岳说着又看了一次表,就把桂长林打发走,他自己也离开了他的房间。
闪电瞥过长空,照见满天的乌云现在不复是墨灰的一片,而是分了浓淡;有几处浓的,兀然高耸,像一座山,愈近那根处愈黑。雷更加响了。屠维岳跑过了一处堆木箱的空场,到了一个房外。那是吴荪甫来厂时传见办事人的办公室,平常是没有人的,但此时那关闭得紧密的百叶窗缝儿里隐隐透着灯光。屠维岳就推门进去,房里的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屠维岳微笑,做手势叫她们坐下,先对那二号管车王金贞问道:
“你告诉了她没有?”
“我们也是刚来。等屠先生自己对她说。”
王金贞怪样地回答,又对屠维岳使个眼色,站起来想走了。但是屠维岳举手在空中一按,叫王金贞仍旧坐下,一面他就转眼去看那位坐在那里局促不安的年青女工。这是二十来岁剪发的姑娘,中等身材,皮肤很黑,可是黑里透俏,一对眼睛,尤其灵活。在屠维岳那逼视的眼光下,她的脸涨成了紫红。
屠维岳看了一会儿,就微笑着很温和地说:
“朱桂英,你到厂里快两年了,手艺很不差,你人又规矩;我同老板说过了,打算升你做管车。这是跳升,想来你也明白的罢?”
朱桂英涨红了脸不回答,眼睛看在地下。她的心跳起来了,思想很乱;本来王金贞找她的时候,只说账房间里有话,她还以为是放工前她那些反对扣工钱的表示被什么走狗去报告了,账房间叫她去骂一顿,现在却听出反面来,她一时间就弄糊涂了。并且眼前这厂方有权力的屠维岳向来就喜欢找机会和她七搭八搭,那么现在这举动也许就是吊她的膀子;想到这一点,她更加说不出话来了。恰就在这当儿,王金贞又在旁边打起边鼓来:
“真是吴老板再公道没有,屠先生也肯帮忙,不过那也是桂英姐你人好!”
“王金贞这话就不错!吴老板是公道的,很能够体恤人。他时常说,要不是厂经跌价,他要亏本,那么前次的米贴他一定就爽爽快快答应了。要不是近来厂经价钱又跌,他也不会转念头到工钱打八折!不过吴老板虽然亏本,看到手艺好又规矩的人,总还是给她一个公道,跳升她一下!”
屠维岳仍旧很温和,尖利的眼光在朱桂英身上身下打量。朱桂英虽然低着头,却感受到那眼光。她终于主意定了,昂起头来,脸色转白,轻声地然而坚决地说:
“谢谢屠先生!我没有那样福气!”
这时外边电光一闪,突然一个响雷当头打下,似乎那房间都有点震动。
屠维岳的脸色也变了,也许为的那响雷,但也许为的朱桂英那回答。他皱着眉头对王金贞使了个眼色。王金贞点着头做个鬼脸,就悄悄地走出去了。朱桂英立即也站了起来。可是屠维岳拦住了她。
“屠先生!你要干吗?”
“你不要慌,我有几句话对你讲——”
朱桂英的脸又红得像猪肝一样了。她断定了是吊她的膀子了;在从前屠维岳还是小职员的时候,朱桂英确也有一时觉得这个小伙子不惹厌,可是自从屠维岳高升为账房间内权力最大者以后,她就觉得彼此中间隔了一重高山,就连多说几句话,也很不自在了;而现在这屠维岳骗她来,又拦住了不放她!
“我不要听!明天叫我到账房间去讲!”
朱桂英看定了屠维岳的脸回答,也就站住了。屠维岳冷冷地微笑。
“你不要慌!我同女人是规规矩矩的,不揩油,不吃豆腐!我就要问你,为什么你不愿意升管车?并没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派你做,只要你也帮我们的忙,告诉我,哪几个人同外边不三不四的人——共产党来往,那就行了!我也不说出去是你报告!你看,王金贞我也打发她避开了!”
屠维岳仍旧很客气,而且声音很低;可是朱桂英却听着了就心里一跳,脸色完全灰白。原来还不是想吊膀子,她简直恨这屠维岳了!
“这个,我就不晓得!”
朱桂英说着就从屠维岳身边冲出去,一直跑了。她还听得王金贞在后面叫,又听得屠维岳喝了一声,似乎唤住了王金贞;可是朱桂英头也不回,慌慌张张绕过了那丝车间,向厂门跑。
离厂门四五丈远,是那茧子间,黑魆魆的一排洋房。朱桂英刚跑到这里,忽然一道闪电照得远远近近都同白天一样。一个霹雳当头打下来,就在这雷声中跳出一个人来,当胸抱住了她。因为是意外,朱桂英手脚都软了,心是卜卜地跳,嘴里喊不出声。那人抱住她已经走了好几步了。
“救命呀!你——”
朱桂英挣扎着喊了,心里以为是屠维岳。但是雷声轰轰地在空中盘旋,她的喊声无效。忽然又一道闪电,照得远远近近雪亮,朱桂英看清了那人不是屠维岳。恰就在这时候,迎面又来了一个人,手里拿着避风灯,劈头拦住了喝问道:
“干什么?”
这是屠维岳的声音了。抱着朱桂英的人也就放了手,打算溜走。屠维岳一手就把他揪住。提起灯来照一下,认得是曾家驹。屠维岳的脸色变青了,钉了他一眼。缓慢的拖着尾巴的雷声也来了。屠维岳放开了曾家驹,转脸看着朱桂英,冷冷地微笑。
“你不肯说,也不要紧,何必跑!你一个人走,厂门口的管门人肯放你出去么?还是跟王金贞一块儿走罢!”
屠维岳仍旧很客气地说,招呼过了王金贞,他就回去了。
朱桂英到了她的所谓“家”的时候,已经在下雨了;很稀很大的雨点子,打得她“家”的竹门唦唦地响。那草棚里并没点灯。可是邻家的灯光从破坏的泥墙洞里射过来,也还隐约分别得出黑白。朱桂英喘息了一会儿,方才听得那破竹榻上有人在那里哼,是她的母亲。
“什么?妈!病了么?”
朱桂英走到她母亲身边,拿手到老太婆那叠满皱纹的额角上按了一下。老太婆看见女儿,似乎一喜,但也忍不住哭出声音来了。老太婆是常常哭的,朱桂英也不在意,只叹一口气,心里便想到刚才那噩梦一般的经过,又想到厂里要把工钱打八折的风声。她的心里又急又恨,像是火烧。她的母亲又哽咽着喊道:
“阿英,这年成——我们穷人,——只有死路一条!”
朱桂英怔怔地望着她母亲,不作声。死路么?朱桂英早就知道她们是在“死路”上。但是从穷困生活中磨练出勇敢来的十九岁的她却不肯随随便便就只想到死,她并且想到她应该和别人活得一样舒服。她拍着她母亲的胸脯,安慰似的问道:
“妈!今天生意不好罢?”
“生意不好?呀!阿英!生意难做,不是今天一天,我天天都哭么?今天是——你去看罢!看我那个吃饭家伙!”
老太婆忽然忿激,一骨碌爬了起来,扁着嘴巴,一股劲儿发恨。
朱桂英捡起墙角里那只每天挽在她母亲臂上的卖落花生的柳条提篮仔细看时,那提篮已经撕落了环,不能再用了。篮里是空的。朱桂英随手丢开了那篮,鼓起腮巴说:
“妈,和人家吵架了罢?”
“吵架?我敢和人家吵架么?天杀的强盗,赤老,平白地来寻事!抢了我的落花生,还说要捉我到行里去吃官司!”
“怎么无缘无故抢人家的东西。”
“他说我是什么——我记不明白了!你看那些纸罢!他说这些纸犯法!”
老太婆愈说愈忿激,不哭了,摸到那板桌边擦一根火柴,点着了煤油灯。朱桂英看那篮底,还有几张小方纸印着几行红字。是包落花生用的纸。记得十多天前隔壁拾荒的四喜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拾来了挺厚的一叠,她母亲用一包落花生换了些来,当做包纸用,可是这纸就犯法么?朱桂英拿起一张来细看,一行大字中间有三个字似乎很面熟;她想了一想,记起来了,这三个字就是“共产党”,厂门边墙上和马路边电杆上常见这三个字,她的兄弟小三子指给她认过,而且刚才屠维岳叫她进去也就问的这个。
“也不是我一个人用这种纸。卖熟牛肉的老八也用这纸。
还有——”
老太婆抖着嘴唇叫屈咒骂。朱桂英聪明的心已经猜透了那是马路上“寻闲食”的瘪三借端揩油;她随手撩开那些纸,也不和她母亲多说,再拾取那提篮来,看能不能修补了再用。可是陡的她提起了严重的心事,手里的柳条提篮又落在泥地上了,她侧着耳朵听。
左右邻的草棚人家,也就是朱桂英同厂小姊妹的住所,嘈杂地在争论,在痛骂。雨打那些竹门的唦唦的声音,现在是更急更响了,雷在草棚顶上滚;可是那一带草棚的人声比雨比雷更凶。竹门呀呀地发喊,每一声是一个进出的人。这丝厂工人的全区域在大雨和迅雷下异常活动!另一种雷,将在这一带草棚里冲天直轰!
朱桂英再也坐不定了,霍地跳了起来,正想出去,忽然她自己家的竹门也呀地响了,闯进一个蓝布短衫裤的瘦小子,直着喉咙喊骂道:
“他妈的狗老板!嫖婊子有钱!赌有钱!造洋房有钱!开销工钱就没有!狗老子养的畜生!”
这人就是朱桂英的兄弟小三子,火柴厂的工人。他不管母亲和阿姊的询问,气冲冲地又嚷道:
“六角一天的工钱,今年春头减了一角;今天姓周的又挂牌子,说什么成本重,赔钱,再要减一角!”
说着,他拿起破桌上那一盒火柴重重拍一下,又骂道:
“这样的东西卖两个铜子一盒,还说亏本!——阿姊,给我八个铜子,买大饼。我们厂里的人今夜要开会;我同隔壁的金和尚一块儿去!他妈的姓周的要减工钱,老子罢他妈的工!”
老太婆听明白了儿子做工的那厂里又是要减工钱,就好像天坍了。小三子已经走了。朱桂英跟着也就出去。雨劈面打来,她倒觉得很爽快;她心里的忿火高冲万丈,雨到了她热烘烘的脸上似乎就会干。
竹门外横满了大雨冲来的垃圾。一个闪电照得这一带的草棚雪亮,闪电光下看见大雨中有些人急急忙忙地走。可是闪电过后那黑暗更加难受。朱桂英的目的地却在那草棚的东头,隔着四五丈路。她是要到同厂的小姊妹张阿新“家”里,她要告诉这张阿新怎样屠维岳叫了她去,怎样骗她,怎样打听谁和共产党有花头。她的心比她的脚还要忙些。然而快到了那张阿新家草棚前的时候,突然黑暗中跳出一个人来抱住了朱桂英。
“桂英姊!”
这一声在耳畔的呼唤,把朱桂英乱跳的心镇定了。她认识这声音,是厂里打盆的金小妹。十三岁的女孩子,却懂得大人的事情,也就是紧邻金和尚的妹子。那金小妹扭在朱桂英身上,又问道:
“阿姊你到哪里去?”
“到阿新姐那里去。”
“不用去了。她们都在姚金凤家里。我们同去!”
两个人于是就折回来往左走。一边走,一边金小妹又告诉了许多“新闻”;朱桂英听得浑身发热,忘记了雨,忘记了衣服湿透。——姚金凤这回又领头!那么上次薛宝珠说她是老板的走狗到底是假的!还有谁?周二姐和钱巧林么?啊哟!那不是工会里钱葆生的妹子?这回也起劲!天哪,工人到底还是帮工人!
不多时,她们就跑近了姚金凤的家。那也是草棚,但比较的整洁,并且有一扇木门。嚷叫的声音远远地就听得了。朱桂英快活得心直跳。上次“怠工”的时候,没有这么热闹,这么胆大;上次是偷偷地悄悄地商量的。
金小妹抢前一步去开了门,朱桂英刚挤进去,就觉得热烘烘一股汗气。满屋子的声音,满屋子的人头。一盏煤油灯只照亮了几尺见方的空间,光圈内是白胖胖一张脸,吊眼皮,不是钱巧林是谁!
“都是桂长林,屠夜壶,两个人拍老板的马屁!我们罢工!
明天罢工!打这两条走狗!”
钱巧林大声嚷着,她那吊眼皮的眼睛落下一滴眼泪。
“罢工!罢工!虹口有几个厂已经罢下来了!”
“我们去同她们接头——”
“她们明天来冲厂,拦人,我们就关了车冲出去!”
五六个声音这么抢着说。朱桂英只听清楚了最后说话的叫做徐阿姨,三十多岁胆小的女工。
“叫屠夜壶滚蛋!叫桂长林滚蛋!”
钱巧林旁边伸出一个头来高声喊,那正是有名的矮子周二姐。但是立刻也有人喊道:
“叫钱葆生也滚出去!我们不要那骗人的工会!我们要自己的工会!”
突然那嚷闹的人声死一样静了。许多汗污的脸转来转去搜寻那发言的人。这是何秀妹,满脸通红,睁大了眼睛,死钉住了钱巧林。可是这紧张的沉默立刻又破裂了。姚金凤那细白麻粒的小圆脸在煤油灯光圈下一闪,尖厉地叫道:
“不错,叫钱葆生滚出去!钱葆生的走狗也滚出去!周二姐是钱葆生的走狗!”
“骚货!你才是屠夜壶的走狗!”
周二姐发狂似的喊着,跳起来就直扑姚金凤。两个人扭在一处了。但是旁的女工都帮助姚金凤,立刻分开了她们两个,把周二姐推得远远地,乱烘烘地嚷道:
“谁先动手,谁就没有理!”
“小姊妹!我说周二姐是钱葆生的走狗,我有凭据!她混进来要打听消息!”
姚金凤气喘喘地说,两道眼光在众人脸上滚过,探察自己的话起了什么作用。
纷乱的嚷闹起来了,谁也听不清谁的话语。但是大家又都知道大家的意思是一样的:周二姐不是好东西!在纷乱中,又有一个声音更响地喊着,那是张阿新:
“钱巧林也是来打听消息的!赶她出去!钱葆生的妹子不是好东西!”
“她还同新来厂里那个姓曾的吊膀子!姓曾的是老板的什么表弟!”
又一个声音叫着。于是混乱开始。这时候钱巧林她们只要稍稍有点反抗的表示,就会挨一顿打的。钱巧林和周二姐却也没有防着这意外的攻击,顿时没有了主意。两个人心里明白:莫吃眼前亏。觑一个空儿,她们就溜走了。朱桂英乘这机会也就再挤进些,差不多挤到了张阿新的身边了。
“她们都逃走了!一定去报告,我们赶快散罢!”
胆小的徐阿姨一边挤着,一边拉直了嗓子喊,想要叫大家听得。大家都听得了,但回答是相反的。
“不行,不行!怕什么!我们还没有讲定呢!”
“明天到车间里举好了代表,我们就冲出厂来!罢工!”
“我们再冲吴老板的‘新厂’,冲别家的厂!闸北的厂全冲一个光!”
“还是先和虹口那几个罢下来的厂接好头,她们来冲,我们关车接应!”
又一个主张等人家来“冲”的急急忙忙说,恰正站在朱桂英旁边,朱桂英认得是陆小宝。
“呸,想等人家来冲,就是走狗!”
何秀妹怒叫,对陆小宝的脸上噗的一口唾沫。陆小宝也不肯退让。两个人就对骂了几句。
现在问题移到了等人家来“冲厂”呢,或是自己冲出去,又去“冲”别家的厂。那一屋子七八个人就分成了两派。何秀妹,张阿新她们,连朱桂英在内,主张自己冲出去。姚金凤也是这么主张。眼前这七八个人每人是代表了二排或是三排车的,所以她们今晚的决定,明天就可以实行。徐阿姨又请大家注意:
“快点!她们去报告了,一定有人来的!”
恰在这时候,金小妹又从人缝里钻进来,慌慌张张说她看见有七八个“白相人”在近段走来走去,好像要找什么人似的。大家脸上都一楞。只有姚金凤心里明白,阿珍已经告诉她一切了;可是她也乘势主张大家散了,明天到车间里再定。她的“任务”已经达到,她也巴望早点和阿珍碰头,报告她的成功。
雨小些了,外边很冷,散出来的人都打寒噤。朱桂英和张阿新,还有一个叫做陈月娥的,三个人臂挽着臂,挤得很紧,一路走。陈月娥在张阿新耳朵边悄悄地说:
“看来明天一定罢下来的!玛金还在那里等我们的回音。”
“我们马上就去!可是冷得很。衣服干了又湿!”
张阿新也悄悄地回答。朱桂英在张阿新的左边也听得她们“要去”那话儿,她立刻想起了屠维岳用管车的位置来引诱她那件事。她正想说,猛看见路旁闪出一个黑大衫的汉子跟在她们后边走。她立刻推推张阿新的臂膊,又用嘴巴朝后努了一努。这时,陈月娥也看见了,也用肘弯碰着张阿新的腰,故意大声说:
“啊哟!乖乖!冷得很!阿新姐,我们要分路了,明天会!”
三个人的连环臂拆散了,走了三条路。
陈月娥走了丈把远,故意转个弯,留心细看,那黑大衫的汉子紧跟在张阿新的背后。陈月娥心里一跳,她知道张阿新是粗心的。她立刻站住了,大声喊道:
“阿新姐!你的绢头忘记在我手里了!”
张阿新站住了,回转头来,也看见那黑大衫的汉子了,应了一声“明天还我”,就一直回家去了。黑大衫的汉子又从路旁闪出来,紧跟在后面。
陈月娥看明白了自己背后确没有人钉梢,就赶快跑。她离开了那工人区域的草棚地带,跑进了一个龌龊的里。在末衖一家后门上轻轻打了三下,她一闪身就钻了进去。
楼上的“前楼”摆着三只破床,却只有一张方桌子。两个剪发的年青女子都坐在桌子边低着头,在那昏暗的电灯光下写什么东西。陈月娥的脚步很轻,然而写字的两位都已经听得了。两个中间那个眼睛很有神采的女子先抬起头来,和陈月娥行了个注目式的招呼,就又低下头去,再写她的东西。
她一面写,一面却说道:
“蔡真,你赶快结束!月大姐来了,时候也不早,我们赶快开会!”
“那就开过了会再写也不迟。”
叫做蔡真的女子懒洋洋地伸一个懒腰,就搁下了笔。她站起来,又伸一个懒腰。她比陈月娥高些,穿着短到腰际的白洋布衫和黑洋布大脚管裤子,像一个丝厂女工。不过她那文绉绉的脸儿和举动表明了她终究还是知识分子。她的眼睛好像睡眠不足,她的脸色白中带青。
那一个也停笔了,尖利而精神饱满的眼睛先向陈月娥瞥了一下,就很快地问道:
“月大姐,你们厂里怎样了?要是明天发动起来,闸北的丝厂总罢工就有希望。”
于是陈月娥很艰难地用她那简单的句子说明了白天厂里车间的情形以及刚才经过的姚金凤家的会议;她勉强夹用了几个新学会的“术语”,反复说,“斗争情绪很高”,只要有“领导”,明天“发动”不成问题。她的态度很兴奋,在报告中间时时停一下喘气,她的额角上布满了汗珠。
“和虹口方面差不多!明天你们一准先罢下来再去冲厂,造成闸北的丝厂总罢工!”
蔡真检取了陈月娥报告中没有解决的问题,就很爽快地给了个结论。
但是玛金,那个眼神很好的女子,却不说话,不转睛地尖利地看着那陈月娥,似乎要看出她那些‘报告”有没有夸大。她又觉到那“报告”中包含些复杂的问题,然而她的思想素来不很敏捷,一时间她还只感到而已,并不能立刻分析得很正确。
窗外又潇潇地下雨了,闪电又作。窗里是沉默的紧张。
“玛金,赶快决定!我们还有别的事呢!”
蔡真不耐烦地催促着,用笔杆敲着桌子;在她看来,问题是非常简单的:“工人斗争情绪高涨”,因为目前正是全中国普遍的“革命高潮”来到了呀!因为自从三月份以来,公共租界电车罢工,公共汽车罢工,法租界水电罢工,全上海各工厂不断的“自发的斗争”,而且每一个“经济斗争”一开始后就立刻转变为“政治斗争”,而现在就已经“发展到革命高潮”:——这些,她从克佐甫那里屡次听来,现在已经成为她思想的公式了。
而且这种“公式”听去是非常明快,非常“合理”,就和其他的“术语”同样地被陈月娥死死记住,又转而灌给了张阿新,何秀妹了;她们那简单的头脑和忿激的情绪,恰好也是此项“公式”最适宜的培养料。
玛金却稍稍有点不同;她觉得那“公式”中还有些不对的地方,可是在学识经验两方面都不很充足的她,感是感到了,说却说不明白。并且她也不敢乱说。她常想从实际问题多研究,所以对于目前那陈月娥的报告就沉吟又沉吟了。她听得蔡真催促着,就只好把自己感到的一些意见不很完密地说出来:
“不要性急哟!我们得郑重分析一下。月大姐说今回姚金凤的表示比上回还要好,可是上一回姚金凤不是动摇么?还有,黄色工会里的两派互相斗争,也许姚金凤就是那桂长林的工具,她钻进来要夺取群众,夺取罢工的领导?这一些,我们先要放在估计里的!”
“不对!问题是很明白的:群众的革命情绪克服了姚金凤的动摇!况且你忽略了革命高潮中群众的斗争情绪,轻视了群众的革命制裁力,你还以为黄色工会的工具能够领导群众,你这是右倾的观点!”
蔡真立刻反驳,引用了“公式”又“公式”,“术语”又“术语”;她那白中带青的脸上也泛出红来了。陈月娥在旁边听去不很了了,但是觉得蔡真的话很不错。
玛金的脸也通红了,立即反问道:
“怎么我是右倾的观点?”
“因为你怀疑群众的伟大的革命力量,因为你看不见群众斗争情绪的高涨!”
蔡真很不费事地又引用了一个“公式”。玛金的脸色倏又转白了,她霍地站起来严厉地说:
“我不是右倾的观点!我是要分析那复杂的事实,我以为姚金凤的左倾表示有背景!”
“那么,难道我们为的怕姚金凤来夺取领导,我们就不发动了么?这不是右倾的观点是什么?”
“我并没说就此不发动!我是主张先要决定了策略,然后发动!”
“什么策略?你还要决定策略么!你忘记了我们的总路线了!右倾!”
“蔡真!我不同你争什么右倾不右倾!我只问你,裕华丝厂里各派走狗工贼在工人中间的活动,难道不要想个对付的方法么?”
“对付的方法?什么!你打算联合一派去打倒另一派么?你是机会主义了!正确的对付方法就是群众的革命情绪的尽量提高,群众伟大的革命力量的正确地领导!”
“嗳,嗳,那我怕不知道么?这些理论上的问题,我们到小组里讨论,现在单讲实际问题。月大姐等了许久了。我主张明天发动罢工的时候,就要姚金凤取一个确定的态度——”
“用群众的力量严重监视她就好了!”
蔡真举重若轻地说,冷冷地微笑。她向来是佩服玛金的;玛金工作很努力,吃苦耐劳,见解也正确;但此时她有些怀疑玛金了,至少以为玛金是在“革命高潮”面前退缩。
“当真不要怕姚金凤有什么花头。小姊妹们听说谁是走狗,就要打她!姚金凤不敢做走狗。”
陈月娥也插进来说了。她当真有点不耐烦,特别是因为她不很听得懂蔡真她们那许多“公式”和“术语”,但她是一个热心的革命女工,她努力想学习,所以虽然听去不很懂,还是耐心听着。
“只怕她现在已经是走狗了!——算了,我们不要再争论,先决定了罢工后的一切布置罢!”
玛金也撇开了那无断头的“公式”对“公式”的辩论,就从她刚才写着的那些纸中间翻出一张来,读着那上面记下了的预定节目。于是谈话就完全集中在事实方面了:怎样组织罢工委员会,哪些人?提出怎样的条件?闸北罢工各厂怎样联络一气?虹口各厂怎样接洽?……现在她们没有争论,陈月娥也不再单用耳朵。她们各人有许多话,她们的脸一致通红。
这时窗外闪电,响雷,豪雨,一阵紧一阵地施展威风。房屋也似乎岌岌震动。但是屋子里的三位什么都不知道。她们的全心神都沉浸在另一种雷,另一种风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