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和涯一言不发下了阶梯,沉着脸从她手里抽过了那封书信。
没抽动。
他皱眉,阴阳怪气地笑道:“师妹这是做什么?”
白缃笑笑:“渡生仙君说笑了,方才仙尊说了,我已不是飞霜阁弟子,这句师妹可当不得。”
程蕴皱眉:“为……本座不是这个意思。”
白缃“哦”了一声,“那仙尊的意思是,我还是飞霜阁弟子?”
程蕴说不过她,皱皱眉,不说话了。
白缃笑意收敛了几分,正色道:“仙尊见谅,家师说过,此信极为重要,不可假手于人,还请仙尊亲自来拿。”
程蕴自然知道她这是在挑刺,毕竟人就在面前,林和涯拿了再给他,也不算假手于人。
但他也不愿为此争论,挥挥手,示意林和涯退开。
他起身,来到白缃面前,伸手接过了那封信。
白缃这次安安分分交到了他手上,揣手看着他转身,笑眯眯地问:
“仙尊不问问,为何我师父要派我来送信吗?”
程蕴脚步一顿。
他轻轻皱眉,也只能顺着她的话道:“为何?”
白缃又是一笑,摊手无辜道:“我也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仙尊知道呢。”
程蕴无奈:“此次叫你来,其实还有一件事。”
白缃眉头微挑:“仙尊请说。”
程蕴从袖囊里摸出一道书卷递给她:“你看看。”
白缃一时没说话,她打开书卷来看,程蕴则打开信封看了眼。
没一会儿,白缃微微蹙眉:“承安洲海边镇异常封闭,一月以来无人进出,亲友通信无讯,进出不得,求助仙门、一探究竟……”
她抬眼:“仙尊这是什么意思?”
程蕴收了书信,淡定道:“此事,适合你,就当历练。”
白缃歪了歪脑袋,合上书卷:“我可没说过要接这任务。”
程蕴道:“本月你身为外门弟子,也未曾接过任务。”
白缃坦然道:“我送完信就走了,做什么任务?”
换个脸皮厚会说话的,这时候就该跟她掰扯掰扯这阵子她住在飞霜阁内的吃喝穿用品了。
白吃白喝这么久还不肯帮门派干活,怎么说她都不占理。
可惜程蕴脸皮薄,说不出这种话。
他只能意有所指道:“此事你若不去,身份必定败露。”
白缃眨眼,反问:“门内众长老们,如今还有不知道我身份的吗?”
程蕴皱眉:“你难道想看其他弟子知道你的身份吗?他们若是知道后要对外说什么,本座可拦不住。”
白缃笑意淡了下去:“仙尊这是在威胁我吗?”
程蕴眉头皱得更紧:“我……”
“师尊跟她废话什么?”林和涯抱臂道,“你若不愿就不愿,后果自己承担着就是了。”
白缃朝他皮笑肉不笑:“师兄这会子倒是说得正义凛然起来了。”
林和涯冷哼一声,扭头不去看她。
程蕴想了半天,最后板着脸道:“是你师兄说得这么个理。”
白缃深吸一口气,心想还真被傅潇说对了,今日来了这,还真是不能轻易全身而退。
她道:“任务我可以接,不过,我还想问仙尊一个问题。”
程蕴不解:“你说。”
“见面至今,”白缃看着他的眼睛,勾沉声道,“仙尊为何从不过问我,几十年前那场变故究竟怎么回事?”
氛围突然安静下来。
他们都清楚白缃问的变故是什么。
程蕴沉默了很久,似乎想不到该怎么回答。
“那件事……我不怪你,但总要给大众一个交代。”
所以才有除名一事情。
白缃愣了下:“是吗?”
林和涯紧接着开口,不知是不是因为心虚,声音格外大:“你还敢提!师妹,念在以往情分,师尊不曾公布你的身份已经是仁慈至极,你莫要得寸进尺!”
白缃勾了勾嘴唇,却笑了起来。
她轻声道:“我明白了。”
“我再多问一句。”她抬了抬脸颊,“仙尊和我父亲是什么关系?您可知他如今在哪里?”
程蕴道:“……旧友。不知。”
白缃点头,也不知道信没信。
“此次任务后,我会借机假死,将这外门弟子身份从此除名。”
她说罢,又拱手,扬声道:“仙尊百年抚养教导之恩,白缃莫不敢忘。来日若有难处,必当赴汤蹈火以报恩情。但今日之后,你我便不再是师徒。”
白缃跪下来,向上座方向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程蕴胸前起伏,几次三番想要开口,还是压了下去。
他看向别处,侧脸沉默,不再说话。
白缃起身时,脸上还带着笑意。
她挥袖转身,仰天大笑出门去。
殿门重新关上,还能听见她的笑。
林和涯蹙眉不解:“她笑什么?”
程蕴还是沉默。
林和涯便不敢说话了。
许久。上首的道人才回神,将袖中书信取了出来。
那信纸无火自燃,眨眼间就在他手中烧成了灰烬。
“自我那句不再是师徒后,每一句都在重复‘仙尊’这个称呼。”程蕴看着那火苗,低声道,“还是睚眦必报的那个小丫头。”
林和涯不知如何接话,顿了顿,道:“师尊……这上面写了什么?就这样烧了吗?”
“你不需要知道。”程蕴起身,负手下了阶梯,道,“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是。”
林和涯犹豫了下:“师尊,诗园她……”
“她有她自己要做的事。”程蕴提醒道,“不要在白缃面前提起这个名字……哲成,你道心不稳,不要总耽于儿女情爱,定定神吧。”
林和涯低着头,眼神闪烁,又有几分复杂:“……是。”
“那个傅潇,”程蕴提起这个就皱眉,“查到什么来历没有?”
林和涯道,“诗园有信带回,提到这位傅公子,是天命阙中左护法。”
左护法?
程蕴皱眉:“天命阙不是向来只有右护法许阳则吗?”
林和涯一言难尽道:“天降的。”
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来历。
有关他的过往,好像被一张手给抹得干干净净,根本窥不见半分。
程蕴皱眉,低声念了一遍:“傅潇………”
这名字,好耳熟。
……
周若鱼看着白缃笑着进了门,还一头雾水,追过来问:“掌门叫你,是有什么喜事吗?”
白缃唇边含笑,摇头:“没有。”
“那你笑什么?”
她抿了一口水,面上带笑,眸底却神色不清:“笑一些人自作多情。”
周若鱼听不太懂,“所以你这次去见掌门,到底是什么事啊?”
白缃道:“想知道?”
周若鱼眼巴巴地点头。
白缃把书卷从袖中拿出来:“自己看。”
周若鱼一目十行,惊讶道:“掌门给你的任务?”
白缃“嗯”了一声。
“听上去还算简单……就是查查情况。”
周若鱼唰一声合上书卷,“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白缃:“可以吧……但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周若鱼理直气壮:“我不是跟着你!”
白缃瞥她:“嗯?”
周若鱼指了指书卷落款下面的名字:“林师兄也会去啊,我想见识见识,风云榜第二是何等风姿。”
白缃哑然,顺着她指的位置看去,果然看见了角落里有林和涯的名字。
意思是这任务他也接了。
她深吸一口气:“随你。”
周若鱼欢天喜地道:“看时间应该马上就要出发了……那我去问问白叔要不要去。”
她捧着书卷跑了,白缃想拦没拦住。
她收回手,也把喉咙里的制止声咽了下去。
捧着茶盏就这样盯着外面的石子路看了一会,不知何时,唇边的那抹笑也落了下去。
“你要在这发多久的呆?”
内室,傅潇掀开帘子走出来。
白缃回神,盯着他的脸又看了一会。
傅潇:“看什么呢?”
白缃道:“在想,怎么我每次回来你都在我房间里……傅公子,你不会真的是暗恋我吧?”
傅潇冷笑:“什么屁话。”
白缃笑了:“粗俗。”
他在白缃身侧坐下来,道:“所以到底聊了什么?”
白缃奇怪道:“你不知道?”
傅潇也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
这一世又不是上一世了,她赢了林和涯,不像他当初,连程蕴的面都没见过,书信是不得已,离开前托半夏转交的。
“好吧。”
白缃托腮,一口一口抿着水,道:“没什么,就是……他知道我身份了,要我接任务。我同意了,临走前还给他磕了几个。”
傅潇道:“是海边镇?”
白缃古怪看他一眼:“你又知道了?”
傅潇道:“蠢货。”
白缃“嘿”一声:“平白无故骂我干什么!”
傅潇:“想骂就骂了。”
白缃无语:“……算了,你骂的也对。”
她把水当酒喝一般,又给自己灌了几口,然后沉默下来。
她不说话,傅潇也不说话。
就这样坐了一会,白缃突然道:“你猜的挺对的,他果然没这么容易放我走。”
说是后面才发现她的身份,实际上她一开始就察觉,程蕴从她入门就在观察她。
“他喊我望舒——你知道吗,这个称呼一出来,我以为他对我还是有几分师徒旧情在的,我还傻乎乎地直接问他,”白缃喃喃道,“可他待我不诚。”
傅潇道:“你才看懂?”
白缃不理他,过了会儿,又换了个姿势,靠在椅子上,仰头灌水,自语一样:“他说不再是师徒的时候,我心凉了一半,又问他,为何从始至终不曾问过那件事。”
“我甚至从见面他点破我的身份开始就在打腹稿了,想着林和涯会骗他,如何和他解释那次变故,才能叫他更信我一些,他开口时又会怎么问我,会生气还是怎样……”
“但他说,他不怪我了。”
这次傅潇沉默了。
“哈哈。”白缃似乎觉得好笑,唇又扬了起来,“他说他不怪我了——真好笑。他以为这是仁慈吗?连问都不问一句,就直接定了我的罪。”
“他不信我。他也不在乎那件事的真相。”
白缃又大笑起来,“对了,对了,他向来如此,要全宗门颜面,所以将我除名……要全旁人脸面,所以真相如何,都无关紧要。”
“周若鱼问我笑什么……我为什么不笑?堂堂修仙界第一宗门,师兄妹自相残杀,互相算计……百年师徒!一朝陌路!”
“这不好笑吗?!这太好笑了。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傅潇漠然看着她发疯。
白缃抹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道:“我如今明白你为什么总是骂我了。你现在是不是也在心里笑我?”
傅潇言简意赅:“是。”
白缃道:“我就知道……”
话音未落,面前递过来一个酒壶。
握着酒壶的那只手指节分明,白皙修长。
手主人的声音也同时传进她的耳中:“把水当酒喝,我不笑你笑谁?”
白缃愣了下:“你随身带酒?”
傅潇道:“知道你要发疯,随手带的。”
白缃:“这怎么能知道的?”
“猜的。”
傅潇不耐烦道:“要不要?不要继续喝你的白水去。”
白缃立刻趁他还没收回手接了过来,连说要,随即打开盖子闻了一口:“竟然还是桂花酒……”
她最喜欢的口味。
忽然间,白缃眼底有些发热。
“傅公子。”
傅潇收回手,正盘算自己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竟然把辛苦找了好几天的桂花刚酿好的酒送了出去:“说。”
白缃泪眼汪汪地抬头:
“你果然是暗恋我吧?”
“……”
傅潇骂道。“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