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缃回到点星亭,便面色凝重地将自己关进了屋子。
她直接上上下下给自己检查了一遍,最后发现自己发缝里竟然夹杂了一缕符咒的香灰味。
而天命阙中常用符咒的,就只有许阳则那个炼尸的老不死。
怪不得今日突然将她拦住,原来是嘴皮子上的阴阳怪气已经不能满足他了,直接开始动手脚了是吧?
要不是傅潇一番话里有话明里暗里点许阳则……以及她师父,她还真想不到许阳则会公然对她做这种事。
可他既然看出来了,为何刚刚才点破?
还一脸似是而非的“我不想说但我管不住嘴还是说了哎呀好烦”的感觉。
神经那个病。
白缃又冷静了片刻,最终还是将指尖那点符咒的香灰轻轻一捻——瞬间灰飞烟灭。
这种符咒是白缃这种符咒小白都能轻易破解的乱心咒,咒如其名,意在干扰中咒者修炼。
虽然听起来无伤大雅,但实际上关键时刻却是会要人命的——
比如当她处在某个阶段巅峰时,即将突破。
有这符咒干扰,很可能就直接让她被那渡劫的天雷劈得魂飞魄散了。
还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许阳则动的手脚,但白缃自己心里门儿清,天命阙看不惯她的,除了新来的傅潇,也就只有一个许阳则。
八九不离十了。
她拍拍衣袖,忽然想到个主意,哼笑了一声,扭头就往后山走。
江望雅常在渡山修炼,这里梅林满地,绯色迷人,一重更有一重天,梅林就是渡山天然的迷障。
但拦不住常来此处的白缃。
白缃熟门熟路地找到江望雅的修炼之地,张嘴就是一句熟练的:“师父!”
江望雅叹了口气,无奈睁开眼:“又怎么了?”
“没什么事,就是护法……”
一听护法两个字,江望雅微不可察地直了直背:“嗯?”
白缃却忽然顿住,认真地看着她,负手在身后,道:“师父,你会害我吗?”
江望雅愣了愣:“什么意思?”
白缃脸上那点凝重很快就消散了,她重新笑起来,好像刚刚那个奇怪的话题不是自己提起的一样。
“没什么,就随口问问。”
当初她掉下山崖,身受重伤,几乎只剩一口气了,还是江望雅亲自出手,把她从鬼门关救回来的。
可能对于世人来说,她师父杀孽无数,并不是个广义上的好人。
但至少对她而言,江望雅是个好人。
师父既然费尽心思救了她,又怎么会害她呢。
她也真是被傅潇鬼迷心窍了。
不信任有救命之恩、培养了她几十年、把她收为亲传弟子的师父,反倒因为刚认识的陌生人短短几句话就心生疑窦。
白缃在心里唾弃自己。
“你刚刚要说什么?”
“啊,我是说……右护法,今日给我下了个咒。”
“下咒?”
“嗯,”白缃语气平静,甚至带几分轻松,“不过师父放心,他这点小把戏,不过是个区区乱心咒,还伤不到我。”
江望雅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给你下乱心咒?简直胡闹!你什么时候气量如此大了,这还不找他打回来!”
白缃:“……”
啊,真不愧是她的魔头师父,处理任何事情的方式都是打一架。
真是毫不意外呢。
江望雅被她看得心虚,摸了摸鼻子:“我说的不对?还是你不想这么处理?”
“我觉得,我出面没什么用。”白缃眨巴了一下眼睛,“得您出面才行。”
江望雅听完她的建议,陷入沉默。
傅潇再听见关于白缃的消息,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从那天去过炼器铺后,两人就再也没见过面,像是对那一日数次的争执而心照不宣。
直到要去拿武器这一日,傅潇也没喊白缃,径直自己去了炼器铺,拿回了那一双袖剑。
至于剩下的灵石,当然是等白缃自己去付了。
回来时,正见一群魔教子弟围在长老居的花坛前——这是天命阙一旦有重大事情要宣布时,门内弟子们的集合地。
魔教中人大多不爱循规蹈矩,哪怕是这种场面也根本站不住脚,都在嬉笑着窃窃私语。
傅潇记得他当初离开魔教之前,是没有这一出的,皱着眉凑近几步,就听见人群最中间传出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江望雅。
再前进几分,就见江望雅大马金刀坐在弟子搬来的一把椅子上,左右是天命阙几个长老,面前白缃气定神闲,还有空笑嘻嘻地负手跟江望雅说着什么。
而她旁边,同样站在这里的许阳则仍是披着那一身黑袍,脸遮在兜帽之下。
明明看不见五官,也没有其他举动,怨念却有如实质,直接传达到了在座每个人心里。
无他,只是因为这几人面前,正悬挂着一张黄底黑字的契纸,通过幻术放大在所有人眼中。
上书:本人因气量狭小对圣女阁下怀恨在心,恶意对其下咒,好在未曾导致严重后果,今幡然醒悟,悔恨不已。
承蒙圣女阁□□谅,在此特修书一封,以致歉意,并向诸位示警。
望诸位念我前车之鉴,务必谨言慎行,尊圣爱教。
但凡看清了这张纸上内容的,都在偷笑。
傅潇沉默。
大概只有他能看出来。这张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是属于白缃的。
看来这乱七八糟的道歉词,也是她想出来的了。
虽然没有真的对许阳则做出什么惩罚,但这样广而告之地贴出道歉信,让他在这么多人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
傅潇扯了扯唇角。
恐怕许阳则心里比杀了他还要恨白缃吧。
江望雅性子不拘小节,在某些事上是出奇的迟钝和脑回路奇怪。
她并不觉得写一封道歉信有什么值得气愤的,甚至觉得白缃如此轻拿轻放,真是太有正道气节了。
不愧是当过飞霜阁弟子的人。
只有许阳则这种气量狭小之辈,会因为一封信而斤斤计较气炸了肺。
白缃这招,可谓是杀人诛心。
傅潇收敛了气息,在人群里停留了一会。
这种状态下的他几乎不会被人注意到,于是他又听见弟子们悄悄议论的声音。
“许护法怎么总爱和少主作怪啊,咱们天命阙说到底以后都是少主的,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想不开。”
“这有什么想不开的,简单啊,不服管教,就是觉得少主德不配位嘛……”
“咱们几个普通弟子单拎出去,都是远近闻名的大魔头,还德不配位呢,你看咱们天命阙几个人有‘德’?”
“哈哈哈哈……”
一群弟子哄笑起来,怕惹教主注意,很快又安静了。
有个新弟子嘀咕道:“不过也是奇了怪了,怎么今天这种场合,季宫主还没来?不是说他是前任教主吗?”
一个老生凑过去,侃侃而谈道:“哎,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前教主得罪了江教主……不然怎么会关在碧落宫里那么久都不见人啊?”
“是他不想见吗?那是教主不让他见。”
新弟子见状也情不自禁贴过去,小声问:“真的假的?我怎么听说碧落宫比教主自己住的主殿还好?而且——他们不是父女吗?”
老生循循善诱,道:“这其中的门道可就多了去了……”
新弟子:“怎么说?”
老生神秘兮兮地打了个哑谜,随后笑眯眯搭上他的肩膀:“这样吧。我叫……这里人多,等人散了,你来找我情报门,就说想知道季宫主怎么回事,报我的名,打八折!”
新弟子:“……”
他好奇道:“咱们天命阙还有情报门?”
“那可没有,那是我自创的——不过因为我是天命阙的人,所以挂名在天命阙,也算是天命阙的吧。”
新弟子更奇怪了:“怎么还让门下弟子自创门派?教主不管管吗?”
“管什么啊,江教主很平易近魔的,从来不管这种事,又不是那些名门正派,整天搞那些虚头……”
新弟子嘀咕:“这不是平易近魔,是根本不管事吧……”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屹立不倒了几百年的大门派,还是江湖鼎鼎有名的魔头聚集地。
傅潇听着,垂眸回想到了些什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转身时,凑巧碰见一个人影同样匆匆而过,两人肩膀相撞。
那人急忙道歉:“没事吧?”
傅潇抬眼扫过去,见对方是个穿着普通的中年男人,看上去长相也就凡人的三十岁左右。
但胡子脸上拉碴,平白让他显得憔悴了许多。
还是熟人。
正是刚刚那两个弟子讨论的话题主人公,季宫主季沉。
不过他久不露面,新生派的天命阙子弟里,能认出他的人寥寥无几。
傅潇突兀地想起这人上一世的下场来。
他见到对方的最后一面,是在仙魔大战。
为了护住江望雅,他透支骨血,心魔膨胀。
当场魂飞魄散。
这一瞬间,眼前的傅潇好像又变回了曾经那个白缃。
她只觉得自己从来是看不透人心的。
那些并肩作战后来又反手背刺她的人是如此,救了她、又对她诸多隐瞒欺骗的江望雅是如此。
这位只见过寥寥几面、哪怕在天命阙这样的魔窟里都风评不佳的季宫主,也是如此。
正愣神间,季沉似乎还想问他有没有事,一转头看见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变。
他低声说了句抱歉,脚步急促地离开了。
有什么东西撞了下傅潇的肩膀。
却是白缃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欸”了一声:“看什么呢?”
傅潇回神,看了一眼她若无其事的表情,好像前几天他们才冷脸而散的经历根本不存在一样。
在厚脸皮这方面,他们两人还真是惊人的如出一辙。
问题是……
傅潇皱眉。
怎么他都收敛气息了,白缃还是看到他了?
见他不说话,白缃又用肩膀顶了一下他:“哑巴了?”
傅潇不动声色退开了一些,回头看见花坛前的一群人果然已经散开了,许阳则等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你们天命阙,原来是可以公开把教主的私事到处传播的吗?”
白缃茫然:“啊?”
傅潇淡淡道:“听到几个弟子说了一嘴季宫主。这种场合,他也不来的吗?”
一看白缃就是求了很久才让江望雅同意聚集这么多人在这里的。
长老们都到了,季沉却没有露面。
白缃“哦”了一声:“他啊,前教主而已,我师父不喜欢他,当然不会叫他。”
说完又斜眼去瞅傅潇:“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
傅潇:“没什么,只听见他们说,江教主大逆不道,谋权夺位什么的。”
白缃嗤笑一声:“你不会真信了吧?”
“有问题吗?”
傅潇语气平静地反问,“既然江教主不喜欢季宫主,那江教主这个位置是怎么来的?”
白缃顿了顿:“静坐常思己过错,闲谈莫论人是非才是真君子你懂不懂,这么八卦干什么?”
傅潇回头,抬步往他的荒神陵走,声音恹恹的,带几分讥讽:“我说我是君子了?”
白缃“啧”了一声,拔腿追上来:“我师父讨厌他是有原因的,又不是天下所有父亲都爱女儿。”
就像她那个生下来就没见过面的便宜爹一样。
傅潇道:“所以你承认江教主夺父权了?”
“是夺了又如何?”
“不如何。在我这里,只看事实。但你所说的,没有任何证据。”
“哪里没有证据了?”
“你是亲眼看见季沉虐待江教主了?还是亲耳听见季沉说不爱这个女儿了?”
白缃竟被他说得哽了一下。
傅潇冷冷一笑:“偏听偏信,一叶障目。我倒是突然明白,为何江教主会收你为徒了。”
这问题白缃还真不知道,虽然明知傅潇嘴里可能吐不出什么好话,此时应该明智地转移话题。
——比如说几句感谢他提醒自己许阳则有异心的话。
这也是她原本过来找傅潇的原因。
但最终还是心痒难耐:“因为什么?”
傅潇毫不客气:“因为你蠢。”
白缃:“?”
这人一见面不贬她一下子会死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