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潇没再回答。
虽然不落武器的名,却要留下他自己的名,好让炼器师分清炼的是谁的东西。
这次动笔时,他竟然面无表情盯了片刻图纸。
然后换成了左手。
白缃欣赏着他慢慢写出来的两个不堪入目的狗爬字“傅潇”,奇道:“你这是干什么?”
傅潇面不改色:“其实我是左撇子。”
白缃“……”了一下:“你当我是傻子吗?”
刚刚才用右手画过图纸呢。
“是吗?”傅潇于是又语气淡定地换了个说法,“其实我曾被人压在山下五百年,右手有损,画图无恙,但写不了字。”
他讲的平静,又透露着一种诡异的一本正经,白缃听得乐不可支:“你以为我没听过孙悟空的故事啊?”
傅潇将笔搁置下,神色淡淡:“不信算了。”
白缃“嘁”了一声,见他油盐不进,也懒得再跟他闲扯。
又扭头去问赵师傅,这东西到底能不能做。
赵师傅连连说可以,于是商议好三日后来取东西。
傅潇说罢,下意识从芥子袋中摸了一块灵石出来,放到了堂前的桌上。
白缃准备掏钱的动作又是一顿。
傅潇注意到她的视线,不动声色:“怎么?”
白缃收回眼神,缓缓笑了下:“说好了是我实现你的要求,怎么能要你自己破费。”
傅潇“哦”了一声。
然后也很不客气的伸手,又把那块洋溢着充沛灵气的上品灵石收了回去。
白缃将手里的定金灵石交给赵师傅,转头和他一起往外走,恍若无意间问:
“护法此前出来买过东西?”
傅潇目不斜视:“没有。”
白缃:“那你如何知道城内是以灵石交易的?”
傅潇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表情坦荡地看着她:“你猜我的芥子袋和灵石都是哪来的?”
白缃:“难道是我师父给的?”
傅潇漠然。
看样子是猜对了。
白缃心想完了,这小子该不会真是她师父什么远门亲戚吧,不然怎么连灵石都给?
“我瞅你这把剑也挺好的,为何还要再打造一把其他的武器?”
傅潇道:“想要?”
这是可以要的吗?
白缃眼前一亮,舔了舔唇。
她看着傅潇身后流光溢彩、即便入鞘也透露着一股神圣清冷气息的宝剑,羞涩地点头。
傅潇眼底似乎对她这副模样浮现出了几分嫌恶,很快又将目光收回去。
就像唇边一闪而逝,又归为平静的笑意。
“那你就想着吧。”
白缃:“……”
“做人不能太没情商,”白缃三步并两步跟上去,语重心长地拍他肩膀,“这样吧傅护法,我也不要你这剑,我看你对我这鞭子也挺感兴趣的,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傅潇道:“不要。”
“别急着拒绝啊。”白缃嘴皮子叭叭叭的,语速飞快。
“——你知道的,灵器都认主,只有被它承认的人才能碰它,反正你也不用剑,就让我试着摸一下嘛,还不一定能摸到呢。”
“而且我也不白摸,如果你想摸陨星的话,也可以随便摸,只要它不反抗,我没有任何意见!”
傅潇原本始终冷漠的表情不知是被她哪句话戳中了,竟然抿了抿唇,隐约有些意动的样子。
白缃再接再厉,还要说什么,傅潇却似乎不耐烦听了,直接伸手将身后的剑连剑带鞘递了过来。
“拿。”傅潇说。
仔细看去,就能发现他面具下的瞳孔中带着几分恶劣的兴味。
“你若能拔得动,这把剑,送给你也无妨。”
“你说真的?”
傅潇缓缓道:“真的。”
虽说傅潇敢这样说,恐怕这剑确实不会那么好拔,可白缃还是不免兴致勃勃,“这剑有名字吗?”
本以为这次傅潇仍然会像先前一样回答没有,不成想傅潇沉默了不到瞬息,却说。
“流光。”
白缃愣了下,反应过来他是说这剑叫做“流光”。
当即笑起来,边伸手,在掌心蕴起灵力,试探性地去碰剑,边道:“好名字,很合它的样貌。不过既然它有名字,怎么你不给那双袖剑也取一个……”
傅潇神色掩藏在面具之下,看不真切。
因此白缃也没有注意到他眸底一闪而过的几分厌倦。
白缃不懂,是因为她还没有变成“傅潇”。
可他知道。
他是永坠红尘的堕仙,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修罗。
他满心都是拖着所有人一起去死的恶念,双眼早就被仇恨和痛苦所蒙蔽。
他已经没有这种闲情逸致,去给武器取名、又亲手养大一个器灵了。
本就是无根浮萍,早晚会有离开之日。
给物件取名,让其生智,待离别之时,岂不是又平添牵挂?
既然如此,不如就让一切停在最开始的地方。
不开始,就不会有结局。
白缃一声低呼,唤回了傅潇的神智。
他眼底翻涌的黑色雾气瞬间又被压了回去,恢复了平静的常态。
一抬眼,就见白缃正捂着手,皱眉看着他手上的流光剑,嘀咕道:
“怎么碰都不让碰?也太凶了吧……”
被她指控“太凶”的流光剑闪烁着微弱的白色荧光,沉默地躺在傅潇手心。
而她试探着去触碰流光剑的食指,此时正往外汩汩冒着血色。
在葱白的指尖上,显得格外刺目。
傅潇冷漠地心想,当然不会让你碰。
因为这是“神剑”。
没有相当的修为,就算他们本是同一人,也会在接触时被神剑光芒所伤。
这不是流光本意,怨也只能怨此时的白缃只有元婴期修为。
每位飞升的上神,在飞升的那一刻,都会获得一把伴生神器,取代他们先前武器的位置。
神在器在,神亡器亡。
傅潇当了几百年的魔修,用了几百年的陨星,谁承想,有朝一日飞升成神,天道给予他的伴生神器……
却是一把剑。
说来可笑,但他不做剑修已经许多年了。
——上一次用剑,还是两百岁生辰宴,跳下飞霜阁的后山前,一剑捅进了师兄林和涯的胸膛。
连天道都不愿承认,是一个魔修越过了那么多声名远扬的天之骄子,成为千年来第一个飞升成神的修士。
当然,流光剑的名字也不是他取名的,而是它降世时就刻在剑身之上的名字。
这些念头百转千回,不过是一转眼间的事,傅潇面上仍旧平静。
他挽剑将流光收起,目光在白缃指尖停顿了一瞬,淡淡道:“现在试过了,你满意了?”
白缃撇嘴道:“你好像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傅潇神色倦懒,带几分冷意:“是你自己非要碰。”
“好吧好吧。”
白缃解下腰间长鞭,递过去:“不让你吃亏,你摸吧。”
反正陨星向来臭脾气,一身倒刺张牙舞爪,从不让她以外的人触碰。
白缃在心里偷偷幸灾乐祸,心想,最好让这家伙也被倒刺狠狠咬上一口。
倏地,她脑袋里的思绪被眼前景象震撼得卡了下壳。
往常嚣张乖张的陨星,此时竟然收敛起了浑身倒刺,正亲昵地缠在傅潇手指上,一圈又一圈,轻轻蹭着。
态度就像见了亲爹,要多温顺有多温顺。
和平时跟她撒娇时那个破德行一模一样。
白缃:“……”
我说,是不是有点荒谬了。
傅潇低头看着陨星,神色竟然也软和了不少,隐约间唇边还有两分笑意。
白缃闭眼,心想这个不中用的。
不会是和她一样见了美色就屈服了吧?
可方才还是她亲口说的,要摸多久摸多久。
眼看着傅潇没有收手的意思,白缃也只能一口老血往肚子里吞,微笑着咬牙切齿地催眠自己:“摸吧摸吧不是罪……”
念叨了一会,又难掩愤愤不平地哼唧:“这可是我师父亲手送我的,花了不少上等材料,我平时可宝贝了,还没给别人摸过呢。也真是便宜你了……”
傅潇脸上那点清浅的笑意忽地消散了。
他眼神带着一种瘆透人心的冷意,缓缓扫过白缃精致漂亮的脸庞,不知在想什么。
下一瞬,忽然直接收回手,转身往前走去。
毫不留恋。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他的背影那样挺拔清瘦,看着竟然有几分单薄。
好像一眨眼,就能风一样散进人海,消失无影。
白缃眨了下眼,慢半拍收起呆滞住的陨星追上去:“你又怎么了?”
她下意识就要拍上傅潇的肩膀,却被他相当迅速地躲开、冷声呵斥住了:“别碰我!”
白缃皱眉,半空中的手不尴不尬地收了回来,有些不爽:“我也没惹你吧?你干嘛突然走这么快?”
傅潇道:“你以为你师父是个什么好人?”
话题突然跳转,白缃愣住:“阿……魔教教主,确实,怎么想都不是个好人啊。”
她也没说她师父是个好人啊。
傅潇凝眉看着她。
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张了张嘴,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抬步继续走。
白缃八卦心起,心痒难耐半天,偷偷摸摸道:“你跟我师父有仇啊?”
有仇怎么还答应她师父来保护她?
不会真的是来暗杀她的吧?
白缃感觉脖子有点凉。
……不能吧?
要是有仇,怎么不见他对自己如何?
她是她师父的亲传弟子啊。
却见傅潇目视前方,语带讥讽:“是有仇。”
白缃一蹦三尺远:“啊??!”
傅潇又嗤笑一声:“该说,我的仇人,遍地都是。”
白缃懵了:“啊???”
“你若还想活的久一些,”傅潇眼神落在她身上须臾,又轻飘飘收回去,“我劝你,早些和天命阙的人断了关系。特别是你师父,还有那位……右护法。”
白缃舔了下唇,才回过神,正要问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傅潇却突然蹙眉,改口道:“算了,你就当我没说。”
爱接触谁接触谁。
他管这么多干什么?
白缃:“???”
她眼睁睁看着傅潇说完,直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回了天命阙。
背影冷酷无情,徒留她在门口,因为对方短短几句话而风中凌乱。
白缃:“……”
不是,这人真的有神经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