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承诺

她答应了,傅潇却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他踱了两步,忽然将手里的古籍书卷随手一丢,扔到了旁边一名学得还算认真的弟子手上:“你来。”

白缃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傅潇于是冷淡抬起眼眸瞥了她一下:“我只说考你,没说亲自考你。”

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动了动唇,终究是没说。

那接书的弟子手足无措地捧着古籍,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谁都得罪不起。

正为难时,傅潇转过身,往上台而去,路过他身侧,随口一挥。

古籍上渐渐浮现出几处被圈化的痕迹来。

傅潇则回到台上,重新在桌案前盘腿坐下,闭眼打坐。

“问。”

那弟子虽对他这散漫态度心有不满,却也不敢怠慢,连忙低头去看。

片刻,才磕磕绊绊念了个还算简单的问题:“第一问,玉华大陆现今势力几何?”

白缃也对傅潇这幅做派颇有微词,到底还是忍住了没出声。

闻言,她挑了下眉,知道这弟子大概是在给她放水:

“人族皇室、修真界、魔教、妖族。其中,人族式微,修仙界、魔教鼎足而立,妖族奉行中庸之道,不掺其中。”

傅潇眼皮颤了一下,没睁眼。

那弟子也看了傅潇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才松了口气,继续绞尽脑汁想下一题。

毕竟是教主唯一的亲传弟子,他可得罪不起。

“第二问,修真界中,有多少门派?”

“不尽其数,”白缃这次顿了顿,才声音清定地回复:

“其中最为出名的四大门派,乃飞霜、吹雪、白鹤,与缘生。”

弟子点点头,正要继续问。

傅潇却讥讽开口道:“要你问,没让你发洪水似地问。”

那弟子张了张口,反应过来这是在嘲讽他放水,当即脸红如热气蒸腾,呐呐不敢言。

傅潇睁开眼,启唇,看向白缃,张嘴就是一句:“四门派各擅什么?”

白缃不自觉挺直了腰背,负手而立:“飞霜阁擅剑道、吹雪门多音修、白鹤堂喜医修、缘生寺多佛修。”

傅潇紧接着道:

“现门派地处何处?”

这次白缃思索了一会儿,才回道:“飞霜于东南、吹雪于西南、白鹤于南,缘生于北。”

傅潇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个答案有些不满。

却还是紧随其后,又问:“各门派掌门人、亲传弟子为谁?修为几何?”

这下白缃再怎么想也答不上来了。

她磕巴了一下,不禁嘀咕道:“你问这个,不是存心为难人吗?”

谁家正经魔修会一个一个去记仙门掌门和弟子的修为?

哪怕听过,也没法把名字和门派一一完美对应啊。

然而面对傅潇淡漠的眼神,白缃还是忍着火气,捏着鼻子理不直气也壮地回答了:“……不知道。”

她多少年没出过门了?

哪怕是从前不在天命阙,而是在飞霜阁做小师妹的时候,也是潜心修炼,不曾关注过外界如何。

能知道先前那么多,还是她听八卦听来的呢。

“这就不知道了?”

傅潇微微歪了歪头,语气带着几分明显的讽刺,“这就是你说的,‘大多都知道’?”

白缃深吸一口气,核善地微笑:

“愿赌服输,你还要怎样?”

傅潇唇边凉薄的笑意却因为她这句话而顿了顿。

随即慢慢落了下去。

他就这样定定地盯了白缃片刻,没再说话。

课室的氛围一时格外凝滞。

随即,他忽然动了。

——却是起身,穿过人群,面无表情地离开了此处。

白缃:“……”

不至于吧?这就被她气到了?

看守纪律的“师长”不在了,课室里自然也乱成一团。

一时间,聊天和吵闹的声音几乎要把屋顶都给掀翻。

要不是顾忌着还有在外面巡逻的内门弟子和长老,恐怕这群弟子早就一蜂窝跑路了。

白缃呆得头痛,没一会就趁着没人注意悄悄溜了出来。

圆圆正百无聊赖地守在门口,玩着手里的狗尾巴草。

见她出来,还愣了一下:“少主!你怎么……”

话没说完,白缃便抬手,示意她噤声。

圆圆立刻捂住嘴。

白缃拉着她,避开外面巡逻的魔教子弟,从花园一路熟门熟路地溜回了她的点星亭。

想了想,她还是觉得傅潇的反应似乎有些古怪。

她又问圆圆:“你方才看到左护法出来了吗?在我之前。”

圆圆愣愣点头。

“他往哪儿去了?”

圆圆犹豫道:“好像就是回了荒神陵?”

白缃拍了拍她的肩膀,正要走,被圆圆下意识喊住:“少主去哪儿?”

白缃眯了眯眼,想起傅潇阴晴不定的模样,带着几分叹息一般的咬牙切齿:

“去找新找到的乐子。”

荒神陵是天命阙原本就有的、独属于左护法的住所。

只是先前他们魔教里一直只有一个右护法,左护法的院子已经空悬许久了。

原本教中众人都默认前教主季沉就是那个左护法,连白缃都没想到,竟然会是一个新来的、少年模样的年轻人抢了这个位置。

失算了。

白缃走到一半,心想。

绯色迷人的梅花林里,她的面前,赫然站着几个灰袍人影。

为首的那个身形枯瘦,面容遮挡在衣袍之下看不清晰。

他身后还有两三个罗刹观下属,全都一言不发,却牢牢地挡住了白缃的去路。

正是许阳则。

他声音听着嘶哑刺耳:“少主这是要去哪儿?”

白缃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环臂,同样不客气地笑嘻嘻道:“既然知道本少主是谁——那我要去哪儿,关你屁事?”

许阳则被她噎过不少次,也算是习惯了她的伶牙俐齿。

他没计较,上下扫视了白缃一圈,虽说眼神藏在灰袍之下,却也仍旧让人感到了几分不适。

“此时不是辰时么?少主怎会在此地?”

白缃反问:“你这么关心我做什么?”

身后几个下属似乎听不下去了,正要上前说什么,被许阳则拦住。

“少主是我们天命阙的圣女,理应勤恳修行,否则怎么对得起教主一心栽培?”

许阳则细声细语,却极其阴阳怪气,“属下不过是在替教主看好少主,以免少主不务正业,损了教主百年英名罢了。”

白缃伸手扶了扶头顶璀璨的步摇,耐心几近告罄。

“都魔教了,还要什么名声?何况我师父都没发话,轮得着你来管教我?”

许阳则:“……”

白缃说着,眼神漠然,手却已经扶上了腰间常贴身佩戴的长鞭。

——那是一条通体血红的鞭子,像是吃足了血肉,颜色鲜艳刺目,柄上纹路古朴复杂,隐约有金色流光闪过。

此时已然蠢蠢欲动,握柄微颤。

这是她的本命武器,名陨星。

天命阙的人都知道,这位魔教少主要是发脾气起来,手里开了灵智的鞭子可是不认人的。

和它主人是一模一样的颜色,也是如出一辙的眦睚必报。

“许阳则,我不管你拦着我是要干什么,现在带着你罗刹观的狗都让开——我只说一遍。”

许阳则脾气古怪,当初白缃刚到天命阙,没少被他暗地里使绊子。

白缃也看出来了,他就是个心眼小的,见不得有人比他好,比他威风。

有时不称心了,见着谁都得阴阳怪气两句。

这阖宫上下,也就教主能免过一劫。

她原本还敬对方是魔教老人,客气几分,后来烦得不行,干脆直接撕破脸了。

谁有心思天天陪他玩魔教宫斗计?

也不知道今天又是抽了什么风,非得拦着她不放。

真是烦死人也。

许阳则沉默下来,片刻后,慢条斯理地笑了一声。

最终还是侧过身形,让开了路。

白缃心想算他识相。

她松开手,冷着脸从几个灰袍人影里穿过去,大步流星,很快就消失在了梅林之中。

许阳则却刹那间将视线投向不远处某棵梅树之上。

但只见树影婆娑,花枝摇曳,目之所及空无一人。

手下问他:“护法,怎么了?”

许阳则皱了皱眉,收回了目光。

掩去了心头几分微妙的、被窥视的不虞之感:“没什么。”

白缃到了荒神陵的院子门口,没见着什么人,只有两个看门的护卫在此。

“少主。”

白缃抬了抬手,示意两人不用多礼,“你们左护法在不在?”

两个护卫对视了一眼。

但没等这两人出声,院子里已经传来了傅潇的声音:“进吧。”

白缃挑了下眉,整理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这才一脸镇定地负手走了进去。

江教主喜梅花,天命阙随处可见都是梅林,白缃看久了,也觉得梅花不错。

但这院中种的却不是后院梅林一样的梅树,而是风信子。

五颜六色的,开满了整个荒神陵。

傅潇就静立其中,身负长剑,一身白袍和这斑斓的景色分明格格不入,却又分外和谐。

白缃来时,他似乎正在练功,又像是在舞剑。

院中风信子在他衣摆掀起的风声里摇曳生姿。

而他就拿着一根削得光秃秃的树枝为武器,一招一式凌厉简单,飒沓如流星。

花瓣随他打出的风气飘扬又散落,如天女散花。

直到白缃进来了,他才停下动作,收势时撇来一眼,从白缃的角度来看,他下颌线相当分明。

衬得这张脸更好看了。

注意到她的目光,傅潇眼神冷淡下来,回身往院中唯一的一棵梅树下走。

“何事?”

见到傅潇不悦的眼神,白缃才咳了一声,回过神来,找补道:

“护法练功呢?怎么不用剑啊?”

她瞧傅潇背上那剑灵气涌动,约莫是一把相当不错的宝剑,可傅潇竟然连练功都不曾拔剑。

傅潇没搭理她,径直走到树下的石桌前坐下了。

“你来做什么?”

他语气淡淡的,说不上欢迎,也说不上厌恶。

但白缃听了就是有些不得劲儿。

她眼珠子一转,忽然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双手撑着石桌,一本正经道:“愿赌服输,我说过我输了就答应你一个条件,护法你刚刚还没说是什么就走了。”

傅潇却是诧异地抬了抬眼:“你竟然打算兑现吗?”

白缃茫然一瞬:“我为什么不打算兑现?”

傅潇看了她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什么,“哦”了一声,又恢复了那种风轻云淡的语气:

“我看你那时极不情愿的模样,还当你不乐意呢。”

其实是忘了,现在的白缃还不是今后那个纯黑心的。

现在还有点良心在。

白缃摸了摸下巴:“乐不乐意和兑不兑现承诺无关吧?”

傅潇垂眼,抿了一口茶水:“嗯。”

白缃看着倒是比他还积极,催促道:“所以想好了吗!你要什么承诺?”

傅潇拿手中的树枝似有似无地敲了下膝盖,神色冷淡:“没有。先欠着。”

白缃却突然道:“护法,我有个问题,早就想问了,不知当不当讲?”

傅潇逮着机会就冷声冷气地阴阳她:“那就别讲。”

白缃噎了一下。

可算知道许阳则平日里被她噎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了。

她摸了摸鼻子,假装没听见,继续问:“我怎么看着,觉得你像是对我有意见似的?”

傅潇顿了顿。

“你的错觉。”

白缃歪了歪脑袋,偷偷钻研他的表情:“是吗?看着不像啊。”

“哦。”傅潇于是又抿了口水,换了词儿,“那就不是错觉。”

白缃:“……?”

傅潇扯了扯唇角:“是也不行,不是也不行。所以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答案呢?”

他最了解白缃——怎能不了解呢?

那可是曾经的他自己啊。

白缃一张嘴,他就知道对方要放什么味道的屁。

这会儿估计是起了疑心,想来探他一探罢了。

白缃再次假装没听见,装模作样在石桌前走了两步。

忽然一拍掌,站定脚步,认真看向傅潇: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