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天命城内两大魔头,其一是你的师父,魔教教主江望雅。其二。”
灰袍人盘膝坐在雅芳宫二楼的隔间之中,兜帽下的声音嘶哑难听。
“——就是天命阙右护法,傀师许阳则。”
他的面前,杂乱无章的书案边,正坐着个百无聊赖、玩着毛笔的少女。
这少女面容不过二九年华,穿着一身潋滟红裙,生得一双魅惑的狐狸眼,左眼角处坠了一颗泪痣。
本该是祸国殃民的长相,眼神却格外清澈漂亮。
闻言,她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又侧过身去,继续看窗外的梅花,懒散道:“许阳则……那不就是你嘛。”
许阳则颇为自得:“自然。”
“你平时天天在我们面前吹嘘自己也就算了,怎么现在说起外面的奇闻异事来,也要自夸一番?”白缃上下扫了他一遍,眼神奇怪,“你是没甚可说的了吗?”
许阳则语气很臭:“……别打断我,我还没说完。”
白缃恹恹打了个哈欠,道:“不用说了,我不关心——我说我想出城玩玩儿,师父让你给我来讲这些是什么意思?”
“教主的吩咐,”许阳则声音隐隐扭曲,“不然你以为我很想教你?”
白缃支着下巴,看着楼下白梅开了漫山遍野的后花园,漫不经心挥挥手道:“那你把我师父叫过来呗,我亲自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许阳则:“……这几天有人擅闯天命城,你不知道?”
他语气嘲讽:“教主眼下忙着应付敌袭,可没空来见你个小丫头片子。”
白缃顿了下,忽然问:“什么样的?”
许阳则:“……嗯?”
“我说,”白缃把目光从楼下挪回来,眼睛发亮,“那个擅闯天命城的人,长什么样的?相貌年龄如何?”
许阳则皱了皱眉,还是忍着性子道:“听说是个挺年轻的毛头小子,长得就跟那些名门正派的伪君子一个样儿……我没见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白缃笑眯了眼,抬手指了指楼下:“你来看看,是不是这个。”
许阳则:“?”
他起身走到窗前,顺着白缃的视线看过去。
层层掩映的梅花园中,有人站在树下,一身白袍,身负长剑,高马尾,戴冠玉。
只看背影,就知道必定是个长得不差的少年郎。
而他身前的石桌边,坐着个黑衣女人,手边放着一柄锃亮的大刀。
两人似乎正在交谈什么,但分明不是很远的距离,却只见唇动,不闻人声。
白缃懒洋洋地叹气,道:“师父这个大马金刀的性格,到底是要谈什么事儿,还要布个结界、避着旁人?”
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去后山谈,那儿没人。
许阳则没说话。
白缃也没指望他会回答,又盯着那少年的背影看了会儿,越看越觉得熟悉。
可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自几十年前,她被师父带回天命城后,就一直在城内居住。
城里人妖鬼尸……各色品种、三教九流的魔,都有,鱼龙混杂。
但她从没见过这样一般……一个背影,就能让她移不开眼的人物。
一身白衣似雪,气质如凛冽寒霜,身姿挺拔,背后配着一把同样雪白的长剑。
只是站在那,就像一棵极具韧劲的松。
是一打眼看过去,哪怕看不见脸,也会觉得高如明月、不可亵玩的那种人。
正思忖着,白缃突然注意到,许阳则放在窗台上的一只骨爪攥得死紧——
窗台咯嘣一声,落下一些石灰,隐约竟然有些碎裂的预兆。
见他一直盯着楼下,白缃诧异道:“你听见什么了?”
有些结界,只对修为低的人有效。
比如白缃。
许阳则的实力比教主差不了多少,加上江望雅大概也没有多在意对话的内容会不会被听见,结界对许阳则的影响几乎为零。
“护法。”
就在白缃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许阳则冷不丁蹦出了两个字。
只是这两个字,大概是他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这个毛头小子,跟教主提要求,要留在天命阙,做教内的左护法。”
左护法?
白缃来了兴致:“那不就是正好压了你一头吗?教主之下万人之上啊。这新来的这么厉害?”
许阳则:“……闭嘴!”
白缃翻了个白眼,还没说话,门外就气势汹汹地闯进一名圆脸少女:
“敢叫少主闭嘴,你好大的胆子!”
许阳则浑身气势一冷。
圆脸少女做了个鬼脸:“不过就是个右护法,天天对我们殿下狗叫什么!有本事你就跟教主对骂去——”
“圆圆。”白缃笑盈盈又轻飘飘地喊了一句,权当制止。
随即她提起裙摆,起身看了眼衣袖无风自动、浑身阴冷的许阳则,眨了眨眼:“圆圆她向来心直口快,许护法……啊不,右护法不会介意吧?”
许阳则:“……”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白缃打了个响指,随即抬步,绕过他往外走。
然而走到一半时,她又忽然顿住,微微弯腰,靠近那一身灰袍,语气恍然:“啊对了。”
“右护法,我是个小丫头片子没错,可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是天命城的少主、魔教的圣女殿下。”
白缃笑嘻嘻地直起身,抬脚,用红色的花绣鞋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许阳则的肩膀。
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她声音轻飘飘的。“下次,说话就别再这么欠揍了哦。”
“不然我不保证,出现在我点星亭藏室中的……会不会是你不听话的舌头了。”
*
余光瞥见圆圆的表情一下变得有些小心翼翼,白缃却假装没看见。
她走出二楼隔间的门,才扭头问:“找我什么事?”
说话间,随手撩了撩鬓边落下的青丝。
“教主吩咐我,要带殿下去见新来的护法大人。”
圆圆说着撇了撇嘴,不自觉又放松下来,吐槽道:“那个许护法天天阴阳怪气的,仰着鼻孔看人,也不知道是谁得罪他了,偏偏是咱们天命阙唯一的护法,教主平日里又不管事,才让他横行霸道,都敢骑到咱们头上来了。”
“现在好了,来了个新护法,正好磋磋他的傲气……不过,为什么新来一个护法,还要让殿下你亲自去见啊?”
她挠了挠头,花痴说:“其实刚刚上楼之前,我看到那个新护法了,挺年轻的,气质也好。”
“但是好奇怪啊。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这号人?”
“我听说。”白缃听着她的絮絮叨叨,随手变了一支梅花拿在手中把玩。
闻言,她饶有兴致道,“新来的护法,是个外城人。”
“啊?!”
*
白缃的目光从对方优越的身形上一扫而过。
先掠过他喉结线条明显的脖颈,再往上瞧,是一截白皙的下巴和浅红的唇。
高挺的鼻梁上,却架着一副狰狞的恶鬼面具。
他黝黑且亮的瞳孔平静且淡漠,如青山雪松般,浑身都带着仿佛能净化人心、一眼就让人心生敬畏的气质。
俗称……高冷。
惊鸿一瞥,莫不如是。
白缃发呆发久了,对面的男人似乎有些不耐。
他启唇,淡淡道:“少主对在下有什么意见吗?”
白缃立刻回神,笑眯眯地摆手,头顶的九凤金步摇叮铃叮铃地晃着,衬得她唇红齿白,眼神分外清澈漂亮。
“怎么会呢。阁下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男人慢条斯理地将手边的信封推过去,道:“送信,飞霜阁。”
白缃挑眉:“你,和我?”
男人反问:“不然呢?”
白缃愣了一下,心想这人怎么听着语气怪刺耳的?
莫不是对她有什么意见?
她思索了下,决定不和对方计较,伸手将桌上的信封收了起来,道:“行,那我总得知道你叫什么吧?”
男人默然片刻,低声道,“傅潇。”
白缃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咀嚼了一遍,点点头,转头就要离开此地,去找她师父问个清楚。
她不过就是想出去游玩一番,要跑腿送信就算了,怎么还得带个关系户?
虽然美男确实很养眼,但白缃也没有那么想出去玩一趟,还要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着。
结果刚走了两步,又被身后人喊住了。
傅潇道:“少主不制定一下计划吗?”
白缃愣了一下:“什么计划?”
傅潇:“出门,送信。”
“这要制定吗?”
“这不要制定吗?”
傅潇顿了顿,补充道,“我是说——何时出门,如何前往飞霜阁,这些,少主不需要计划好吗?”
白缃恍然。
随即摆摆手道:“着什么急,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傅潇却不依不饶,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隔着一张面具,定定盯着她:“需要多久?”
白缃想了想,反正也不可能真的跟他一起走,于是随口道:“怎么也要个三五日吧。”
傅潇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背影挺直,雪色的衣袍渐渐没入梅花林深处。
白缃多看了几眼,直叹可惜:
这样一个清风明月的人物,怎么就进了魔教的魔窟了呢。
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她顺利地在后山修炼的洞穴中,找到了她师父江望雅。
一见是她,对方凌厉的眼神又缓和下来,道:“怎么来这了?”
白缃靠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开门见山道:“新来的护法,是什么来头?”
江望雅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你不是听说了吗?”
突然闯进天命阙的外来之人,单枪匹马深入魔教,却至今全须全尾,甚至还拿了个魔教左护法的名头。
那是许阳则眼馋了多少年都上不去的位置,却让一个空降的领了。
从前可从来没听说过魔道有这样一个人物。
别说许阳则气得要死,连白缃都觉得不对劲。
她师父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不应该直接乱棍把人打出去吗?
还对对方态度如此微妙。
要么是知道对方是谁,却不能告诉她。
要么,就是她师父查不到这个人的来路。
可江望雅就这么沉默地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我可以不关心他到底是谁,”白缃对上她的眼神,最终还是无奈改了口,“但是送信这事,为何还要他跟着我一起去?”
江望雅沉吟道:“这对你不是坏事。”
白缃更无奈了,抱着她的手臂撒娇:“好歹给我一点有力的证据吧师父。”
江望雅再次沉默片刻:“抱歉,这是我和他的约定,不能透露他是谁。”
“但你可以放心,他不会害你。是我要求他护着你上路的。”
白缃换了个坐姿,捕捉到了关键词:“护着我?”
江望雅看了眼洞穴外的天气,却没再说下去。
只是叹息着,语气不明道:“要下雨了……”
天命城上空,乌云攒动,风雨欲来。
白缃没问到想要的答案,没得到想要的结果,反而被她师父直接丢了出来。
只能郁闷地拍拍屁股回了点星亭,等着改天再去磨磨对方。
兴许就让她嘴硬心软的师父松口了呢?
送个信而已,难不成还会丢了命不成。
——不是白缃自大,而是她确实有说这个话的底气。
两百多岁已至元婴初期的,不说在魔教,哪怕当世之中,也是屈指可数的天才。
除非是各大正派的掌门人或是长老们亲自出手,否则这修仙界恐怕没什么人是她的对手。
她没事不去招惹这些人不就行了?
而且保命的道具符咒,这些年她也积攒了不少。
所以白缃实在是没搞明白,为何江望雅会对她此行如此忧心忡忡,却也没拦着她要出门。
怪。
真是怪哉。
白缃想了半天,想得头疼,干脆拉上帘子,隔绝了屋外阴沉的天光。
又关了门,扑上床睡觉去了。
这一觉却相当的沉。
窗外雷电交加,而白缃也眉头紧皱,深陷梦魇,一直睡到第二天的晌午。
直到圆圆察觉不对,敲门进来喊她,她才骤然惊醒过来。
一摸额头,早已冷汗淋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