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乾隆都无法入睡。
东方夫人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她是个好老师。教武功时,不厌其烦地向弟子讲授,便是听其清泉般的嗓音,也是一种享受。
她是个美妇人。高鼻深目,皮肤白皙,长发过膝,艳若冰雪。乾隆对其,有种超越了师徒的感觉。这种微妙的感觉,不似他同孝贤皇后,同左婧如,同韦玥妍间的男女之情,而是一种且敬且爱的恋母情结。只觉得与师父在一起,倍感亲切,倍感温馨。
现在,东方夫人竟就这样死了。她死得毫无征兆,也决不会有任何征兆。乍闻噩耗,固然令人伤怀。然现下时久,乾隆心中更有一番酸涩难当的滋味。仿佛一块千斤巨石,压在胸口,便是欲待双手去推,可却要人从何推起?
今日他破天荒地独身而睡,直如烙饼一般,左翻右翻,始终不得安稳。烦得心头恼了,索性钻出被窝,一咕噜坐起。沉吟些许,披上衣服,抄起案头的殇羽宝琴,纵身跃窗而去。
面前是一条熟得不能再熟的路。
从乾清宫到慈宁宫,乾隆施展开“心猿易形步”,于墙上檐顶飞奔。其人一闪间,早纵出了数丈之外。再加彼时天黑目昏,诸物难见,虽有不少侍卫巡夜经过,亦无丝毫察觉。
他由秘道直至铁帽儿胡同那家四合大院。这是他以前时常偷出宫的秘密所在,也是他带了闯宫盗琴的东方夫人出逃之地,更是他初次与那个冤家韦玥妍会面的小小天堂。
这破旧的院落,会让人有太多的回忆,太多的感慨。而乾隆此时心中所想的,却只有东方夫人一个。
院心石桌依旧。乾隆小心翼翼地将琴放在桌上,慢慢坐下,借着月亮的清辉,凝视着这把殇羽琴。
“元神下照,回光静定。我纳一口气,三分实,七分虚,至泥丸,达空明。窍窍冥冥,昏昏默默,一切都安静。神守意在,不舍不离……”他暗暗运诵起东方夫人所教的心法口诀,将丹田内的真气顺着奇筋八脉,于体内游走了数个小周天,旋即通过手太阴肺经,送至两手十指。刹那间,指尖上真气盈满,乾隆抬手画过琴弦,弹奏起东方夫人教的古曲《紫微变》来。
曼妙清越的琴声由他如彩蝶般飞舞的双手间倾泻而出,很快便注满了整座院落。乾隆的心如流水,随着曲子忽远忽近,飘荡幽游,浸润在无限的平和之中。蓦地,他心头一颤,手上一抖,停了曲子。因为有件奇怪的事儿发生了:他察觉到,殇羽琴居然会有七根弦!
殇羽琴乃康熙皇帝御赐之宝,听说在打磨此琴之时,琴师不小心弄断了羽弦,却意外发现其音色骤然间变得奇美。然一但安上羽弦,登时又成凡品。对于其它的古琴,即使有心如此,也没再出现第二把殇羽。故而此琴遂成了独一无二的天下至珍。如今,猛见宝琴安上羽弦,岂非怪哉?难道这竟会是东方夫人的所为么?
乾隆一怔之下,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沉吟良久,手不由自主地一拨羽弦,那琴身一跳,震了数震。
“这……”
乾隆仔细察看琴身,终于从琴底“凤沼”孔里,找到了一个极小的油布包。他伸手扯开封线,顿有一张折了又折的纸笺掉落。乾隆心内愈发惊奇,拾起来借着月光展开一看,居然就是东方夫人的笔迹!他看到这些歪歪斜斜的字,仿似重见旧人,眼前一阵模糊,定神读道:
宝玺:
当你手拿到这封信时,为师恐怕已不在人世了。
为师在这个世上,除了呼延公子外,就你这一个徒儿兼朋友。虽然你不大老实,可也总是个好人。
我一生营营役役,为了复仇奔波,却从未得到过片刻真正的快乐。没人知道我的身世,了解我内心的苦闷。
为师是教过你古曲《紫微变》的,相信你定能找到此信。本来,我应带着一生的秘密入土,然后来仔细一想,那本《圣蚕秘笈》若不传世,诚无颜见列位祖先。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师父的话,请务必于中秋之夜,到五松山上呼延山庄大厅之内。午夜子时,当能找到《圣蚕谜笈》及写明了我族悲惨遭遇的书信,以承我族不二绝学。感激涕零
寂寞或绝
“呼延山庄?”乾隆脑中灵光闪过,猛然间想到了韦玥妍曾经说过,她为花年龟挟持后,曾被带到呼延山庄。后蒙东方夫人与常释天相救,才可脱离虎口。
他这一出神间,手中便是一战,又有一件物事哒地掉在了地上。乾隆定了定神,俯身拾起一瞧,却是件极薄的暗青短衣。触手幼滑,直如无物,竟没落下半个针脚!
“两位请!”
少林寺天缘方丈笑着招呼两名客人道:“不知二位檀越大驾光临鄙寺有何事指教?”
那年长的客人皓发苍白,神色雍容,起来躬身一礼,徐徐言道:“我们两个打扰大师清修,实在抱歉得很。只因先前咱们惹上了个不小的麻烦,方错过了贵寺主持的武林大会。一路上,也陆陆续续地听说了些会上的事儿,只不知后来结果如何?大师是否知晓那乾元教的所在?”
天缘略呆了一呆,本来半开半闭、深不可测的双目忽地放出光来,上下打量了来人一番,随即垂目隐晦,合什道:“说来惭愧!这次少林为魔教恶徒玩弄于鼓掌之间,都是老衲无能所至……唉,别说是那魔教的巢穴,咱们就连对方半分的底细也不清楚啊!
后来大家武林同道间商量来,商量去,终于还是一无所获。各大门派均感面目无光,枉称人雄,个个败兴而归。”
那年轻之人听在耳中,浓眉一跳,亦起身合什还礼道:“既然方丈大师也不明了,咱们便不烦劳了,就此告辞!告辞!”年老之人笑笑,跟着一礼,随后转身欲走,却忽闻背后一声叫道:“请留步!”回过头来,见天缘眼中重现毫光,直指人心神,口里颤声问道:“恕老衲无礼——敢问老檀越手中宝剑是从何而来啊?”
那年老之人低头望了眼沉甸甸的属镂剑,抚须浅笑道:“这个嘛……请恕老头子无可奉告。”
天缘方丈给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白眉一竖,青气上涌,脸色蓦地一阴,厉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说老实话,此剑乃是当年五台山上胡大侠身死之后的唯一遗物,为江湖视作珍宝,历来都是由鄙寺代为保管。只于年前的二月间,老衲无能,将之为一陌生男子夺走,至今也是下落不明。可不知如何会落入了施主的手中……”
那年老之人呆了半晌,复狡猾地笑道:“现在是物归原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甚么?”
老人并不理会,拉了青年的手,转头便走。
“等等!”
天缘一急,右手宽袖拂过,激起一股劲风。天缘自幼便得师尊垂青,传授了少林两大绝技“分花枯叶手”与“易筋经”。而“易筋经”的修炼,在乎于无欲无想,这是任何一个有心习武之人都难以办到的。故其内功大多来自“分花枯叶手”,反不及他师弟天孽偷学的九阳神功那么深厚。“分花枯叶手”虽是一门擒拿手法,却又与他的不同。
其将擒拿术揉于七十二绝技的“破衲功”中,气劲随袖而生,圆转如意,王道和平。全不似“分筋挫骨手”那般狠辣霸道,乃是最最上乘玄妙的武功。
天缘这一拂之力,于半途急转,形成一个漩涡,恰恰卷中了老人提剑之手。那老者骤感属镂宝剑后端重若千钧,眼看便要脱手而去。直将右腕连动,一下使出四招剑法,登时消去了兹力。虽说他那是在使剑,可却所动甚微,并不出刃,乃是取其剑意而已。
天缘见他的手法精巧,快捷绝伦,功力远胜自己千里,心下骇异之余,自知不是对方敌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两人远远出了山门。
“胡老前辈!咱们这下该去哪儿救人?”
石泉上人胡铭官似乎全没听到他的话语,一面捻须一面喃喃自语道:“少林方丈适才所使的拂袖功夫,当是其闻名天下的‘分花枯叶手’了……嗯,果然了得!不同凡响!崇儿能从他手上抢得属镂剑来,倒也算是侥幸……”
原来,这一老一少,便是欲待从乾元教内救出徒儿、师兄的石泉上人和陈家洛。武林大会上的异事,早已沸腾了黑白两道,在外传得神乎其神。他们离开了姚宅之后,一路上听到不少江湖人物谈论此事,心里了解了个大概。又获悉乾元教曾现身少林,忙心急火燎地赶了来,终于还是一无所获。两人无可奈何地下山找了间茶馆坐下歇歇,准备伺机再探究竟。
见石泉上人想得出神,答非所问,陈家洛心头焦急正没理会间,突然听到外面大街上吵闹起来。他是个好管闲事的热血青年,本无坐性,向上人打了声招呼,一把抄起“姚颀”所赠的庭花宝剑,径直走了出去。步出店外,家洛看见有五个家丁打扮的精壮汉子,正扯住了一位姑娘不放。那姑娘面色焦黄,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大声哭叫道:“各位大爷,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我已与人订过亲了,不能再嫁你家老爷……”
一名瓜脸家丁上前呵呵笑道:“你说甚么呢,啊?咱家老爷能看得上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份,还有哪里不满意的?给我走罢!”另几个一声哄,纷纷应和。
姑娘神色张皇,步步后退,脚下一个不稳,啊哟一声,跌坐在地上。一名满脸横肉的汉子踏前,如老鹰捉小鸡般将其揪了起来,嘿地扛上肩膀便要走。陈家洛最看不惯以强凌弱,欺负妇孺,心头火起,正欲出手阻拦,忽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名少年,站在众家丁面前,一揖到地,赔笑道:“这位大爷!既然她不愿攀你们老爷这门子亲,那是她时运低,没福气,你们又何必如此强求?何况,君子有成人之美,这位姑娘已有了主儿,就该成全她嘛!老子曰……”
“妈的酸秀才!甚么老子小子的?谁与你在这罗罗嗦嗦,夹缠不清?哎哟,难不成你就是她的相好么?”那家丁说着,疤脸上现出淫兮兮的笑。围观众人一阵哄笑,少年与姑娘的脸上俱是大红。
一个汉子上前,用手在少年肩上一推,喝道:“臭小子给我滚一边去,莫要多管闲事!”少年立足不住,噔噔噔噔连退几步,叭哒一声,从身上掉下一件物事。大家伸脖一瞧,竟然是把金灿灿的短剑!陈家洛见了一呆之下,心中暗道:“又是一个白岚!”
金剑在日光下发出黄澄澄的光,直晃得几名家丁两眼发直,轰地一声,上来就抢。
那少年大急,扑过去恳求道:“各位行行好!此物关系重大,失不得的!”
他们见了此物,早是垂涎三尺,哪里容他分说?一把将其搡倒后,扛了姑娘,拿了宝剑转身便走。却在此刻,众家丁忽觉一阵风过,眼前一花,肩上一轻,手中一空。待其反应过来之时,姑娘没了,剑也丢了。再揉揉双目,定睛一看,眼前却不知何时多了名俊雅的青年。见他二十来岁年纪,长身玉立,剑眉大眼,面上含怒,威风凛凛,正是陈氏三公子家洛!
“喂,你小子又是何人?胆敢挡在大爷的面前?也想管闲事么?”
陈家洛晃了晃手中金剑,冷冷笑道:“哼哼,既然知道这是闲事,就莫要去做。否则,最后终究是自己吃苦!”
“呀,金剑给他抢啦!别与他嚼舌根,揍他!”
他们发一声喊,迳向对方冲来。陈家洛嘴角一翘,右手轻轻扬去,一道金光直射出去,迎着风儿晃几晃,旋即杳了踪影。陈家洛错步斜行,从被其点了穴道无法动弹的众家丁间穿过,那姿势美到极点,引来围观百姓的喝彩。他卖弄够了,脸上得意而笑,步至兀自乱抖的姑娘面前,柔声问道:“这位姑娘,你没事吧?”那女子噙着泪,抬头望了他一眼,迟迟疑疑地点了点头。
陈家洛又走到少年面前,见他年方二十上下,面如美玉,眉清目秀,玄布青衫,十足的书生装扮,不觉微微一笑,道:“兄台,方才借用了一下你的宝贝——嗯,果然是把好剑……现在,还给你罢!”说着,从背后抽出剑来,递在少年手中。
那少年满是感激,又是一揖到地,方张口欲谢。陈家洛怕他罗唆,摆手制止。回转身来,对那几个僵立当场的家丁厉声喝道:“你们几个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就说海宁陈阁老的三公子陈家洛救下这位姑娘,奉劝他最好打消了强娶的念头!否则,本公子绝不饶他!”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远游无处不消魂”,摘自陆游《剑门道中遇微雨》诗。“消(销)魂”在原诗中,指代诗人各种复杂的心情。这里是说陈家洛无论走到哪里,总会看到让人不平的恶人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