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铭官突见一群陌生的白袍人出现眼前,着实大吃一惊。陈家洛轻轻放下肩上师兄,教他倚在墙角。回头看时,但闻当前的老者发话道:“胡大侠,闻名不如见面。久仰先生神功盖世,今日一见,果然风采依旧!”说罢,发出一阵阴笑,令人不寒而栗。
石泉上人胡铭官白眉一蹙,旋又道:“不敢!在下本非江湖之人,早已不问江湖之事。只想过些闲云野鹤、无忧无虑的日子。不知阁下何人,怎么知道这里?”
老者复笑道:“‘苍山负雪素如棉,孤魂游鬼也作仙。不惧阴风冰透骨,只要火暖存心间。’胡大侠总该晓得‘碎骨绵冰掌’和‘雪中火’吧?”陈家洛再次听闻魔功之名,不觉大骇,焦急地望了一眼神色庄重的石泉上人。胡铭官眉毛一扬,道:“难道缪哈尔与卡多这两个老家伙还没死么?”老者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忽一招手,后头几人推来一车。车上摆着一副桐木棺材,竖有一座灵牌,赫然而书“胡铭官爱徒徐崇之位”!
“这?!”
上人惊见此物,原本一直含笑的脸上神色突变,声音大颤道:“你们……”
“哼哼!”老者着手轻抚着木棺,笑道,“先生的爱徒太也不自量力,竟敢来找本教的晦气。教主他命在下好好关照关照,请高足多加休息,没的累坏了身子……”说罢,竟自哈哈大笑起来。石泉目露凶光,厉声喝斥道:“胡说!想普天下,无人可以伤得崇儿!也不知你们用了什么卑鄙手段……哼,如果不给老夫解释清楚,你们一个也别想走!”
那老者见对方忽然杀气涌现,浑身一战间,旋即嘿嘿一笑,用两手插到木棺之下,喝地一声,居然将其抛起,在半空转个不休!胡铭官急冲上去要抢,那老者闪身在前,挡了去路。双手化爪,交错于胸际,两道弧线,向其抓来。眼见胡铭官猝不及防地给他扣住手腕,却是倏地一缩,脱开对方阴爪。随后,石泉上人轻描淡写地一拂袖间,登时将那老者送出了数丈之外。
那老者尚在惊惧之中,早为对方纵上半空,拦腰一把抱住坠下的木棺,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众人正为其骇世武功所魇,却听轰地一声,胡铭官掀去了棺盖。家洛、水衣伸颈而视,见一名男子安然卧于棺中,大约五旬左右的年纪,想来便是徐崇。然而谁知,在上人失声惊呼之余,那人竟从棺中站起,左袖一拂,与胡铭官右掌相撞,将其震开数步之远。他自己借了一拂之力,跃下棺来。
“雪中火?!”胡铭官盯着像被火燎过的袖口讶道。
“不错!胡先生看来还没忘记。”那男子话音未落,白发老者早跪倒在地,高呼:
“属下太阴星君朝阴见过教主,望教主万安。”那人微微点头,笑道:“胡老前辈,这次本座不请自来,实是冒昧得很,还望先生海涵。”石泉见棺中不是徐崇,心里到底稍梢安稳了些,怒竖的双眉缓缓放平,鼻中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那教主走前一步,满面堆笑道:“上人武功了得,能避开适才这一拂的,目今天下还找不到第二人。”胡铭官不冷不热地说道:“这倒真是老夫的荣幸了!想来我石泉百来岁的年纪,也还没活在狗的身上。”在场众人闻之,俱是一震。水衣惊讶之余,暗道,那胡铭官九十年前,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活到现在,确该有百十岁了!可眼前这位精神抖擞,气宇不凡的老人,看上去顶多六十来岁,哪像期颐之人?
石泉上人顿了顿,忽然口气缓了下来,近乎是哀求地问道:“敢问教主,贵教怎么称呼?老夫不肖弟子他倒底……他到底是……”教主微笑道:“鄙教名为乾元,本不与中土来往。那日令高足误闯鄙教,与在下真是不打不相识。咱们喝酒较武,好不痛快。
令高足屡屡夸赞先生武功盖世无双,在下一时技痒,才自冒昧来访。望先生不吝指教一二。”胡铭官听他如此一说,倒是有些困惑,只一时间说不出哪里不对。
“先生若不让在下见识见识九天玄女剑法的真正精髓,在下实不甘心。”此言一出,更是让石泉上人大大吃惊:“当年我只出剑,未言剑名。他不但能够道出剑名,更知我就是胡铭官本人,难道真是崇儿说与他听的?……不,不会!崇儿他曾指天发誓,决不向一人透露我的名字。那他……他可是如何知晓的?这其中……莫非有甚蹊跷?”想着想着,越来越觉不对,心头又自焦急起来,说出的话儿也是极重:“你胡说!崇儿他坚要卫道除魔,匡扶正义,怎会与尔等妖邪称兄道弟?何况他既让你前来找我,身为弟子的,他自己缘何不来?明明是你在说谎!!”
那乾元教教主听了,一张笑脸突变,厉声道:“先生不信?”
“一百个不信!”
“哼!信不信由你,这剑法,本座是一定要试的……”众人心电未转,此人却已扑抢到前,啪啪啪三掌劈面而来。上人侧身闪过,抽出系于腰际的属镂宝剑,右手一震,便是一式“蜂媒蝶友”,直削对方面门。教主哼了一声,身子一沉,头顶与那剑锋擦过,足下连踢。手中也不闲着,当胸而来,又是三掌。
石泉赞了声好,左手宽袖轻舞,化解对方的拳脚。右手长剑反攻,乃是一式“芳影自怜”。他的这招回式,来得凌厉异常,陈家洛武功虽强,但自认要作出如此电掣雷鸣般的攻手,却是难以办到。
这乾元教教主亦甚了得,居然勉强避开了那记杀手锏,双掌与上人左臂互格,两人闪电般地拆了十余招后,又自纷纷跳开。众人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瞠目结舌。停了片刻,两人招术又变:教主面泛红光,长袖鼓气胀起。水衣感到面前仿佛出现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将他们几个慢慢向后推去。忽地又觉脸上热气灼人,忙用手挡。而与教主站得最近的胡铭官却是屹立不动,见他剑身一挺,犀利尖锐的啸声破空而出,在大熔洞里回荡。登时,数道青光围绕其身,热浪一下子有些紊乱,化作阵阵熏风,四处乱窜。上人片刻不耽,兀自发足径向教主奔去,一起手,便是玄女剑法中的狠招——“一度春风”。
此式运剑斜劈,若砍若刺,教人难以分辨。奇的是,在翻飞的剑影之中,似乎还夹杂着“云静波澄”“红日衔山”“兰麝香沉”的剑意。如此一来,这一剑里,便同时蕴含着分攻数路的四式剑法!家洛与水衣若非亲见,实难相信世上竟有这般莫测高深的剑法。而这一点,在当初的剑谱上,并无提及一字。
眼见丛丛剑影直逼对方,占尽优势,哪料上人剑身突然一偏,与教主擦耳而过。刹时间,万千剑影汇作一支,被那乾元教教主着右手牢牢夹住。这一偏一夹,都只发生在弹指之间。大家还来不及反应,被挟的长剑却已挣脱其手,回到胡铭官的掌握之中。
“嘿嘿,‘亦真亦假’太不够看!”
“是嘛?那这次又当如何?”石泉上人话音未落,右臂突震,众人便觉有灿烂星河,散布在其左右,点点闪动,美不胜收。那剑影似云似雾,层层叠叠,铺天盖地地罩向教主。但见其不慌不忙地运起双掌,缓缓挥动于身前身后。登时,他脸上红晕淡去,又复添上青紫,甚是诡异可怖。家洛等人但觉热浪除尽,此刻却变得寒气刺骨。
“碎骨绵冰掌?!”胡铭官出声惊叫。
教主微微一笑,重又变脸,热浪复至;再变,脸色又青。如此往来转化,忽热忽冷。上人的团团剑花卷去,才自挨近对方,就如同一股骇浪,打在礁石之上。礁石巍然不动,浪花飞溅,泼散开去。胡铭官的剑每每为一道无形气墙荡开老远,近不得其身。那教主时时去捉打对方的剑、肘、腕,亦是摸不到其之分毫。两人便这样你来我往,近近退退,战了百合,仍然谁也触不到谁。
双方正自斗在酣处,忽然那太阴星君袖中两道白光射出,径直飞向胡铭官。陈家洛见状,大叫不好。然此刻出手去截,已是不及。没奈何间,忙也抽出腰囊袖箭,打向乾元教主。石泉与教主均为当世绝顶高手,固其拼斗起来,都将精神完全放在敌人身上,稍有差池,就要丧命。眼见两种暗器,分攻而来,那太阴星君朝阴的暗器去得急,胡铭官避无可避,长剑朝后一拨,两支暗器落地。也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破绽,那乾元教教主方才还忽青忽红的脸,猛地变作纯白,一股强劲已极的气炸裂开去。但见其劈空一掌拍过,直将石泉上人震飞。而陈家洛的袖箭也早已不知所踪。胡铭官勉强于空中一个翻身,双足点地,却仍是噔噔噔噔地退出了数十步远。一时间,只觉气血翻涌,两眼发黑。
“你……你竟将‘雪中火’和‘碎骨绵冰掌’……”
那教主缓缓吐纳收功,傲气满面地呵呵笑道:“‘九天玄女剑法’可太教人失望啦。”
“哼!你们要不是搞暗箭伤人,就根本胜不了前辈。”姚水衣在旁甚是不平。
石泉方欲说什么,又觉喉头发甜,一行血从嘴角溢出。
“前辈……”
石泉朝家洛摆摆了手,示意没事。
“家父曾得败走西域的缪、卡两位前辈指点,不但学会两种绝世武功,更将二者合而为一,创出这门‘天罡乾元刹’的神功。咱们乾元教旨在统一武林,让江湖中再没纷争,可有多好……偏偏那徐崇多管闲事,嘿嘿……胡老前辈放心,他现在还没死,只要你肯交出‘九天玄女剑谱’和这把‘属镂宝剑’,本座发誓,立即将他完璧归赵,如何?”
“哼,狐狸尾巴还是露了出来——你们为善为恶,与老头子无关。可若要对崇儿有甚不利,休怪老夫铲平你小小的乾元教!!”
“哈哈,”那教主闻言反大笑道,“有趣,有趣!老先生英雄豪情果然不减当年…
…哼哼,徐崇本座绝不归还,如果你不肯合作,今天只要送佛上西,我也就不用再忌讳甚么玄女剑法了!哈哈!”
“你……”
教主呵呵狞笑间,眼内透出骇人凶光,陈家洛与水衣观之,不禁心头一颤。正怔忡间,家洛忽觉脑后生风,知道不妙,忙自纵身朝前一跃,方险险避过此招。猛回过头,惊见朝阴正一爪抓向手足无措的水衣。
“姚姑娘!”
家洛明知不是朝阴的对手,仍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拿身子在水衣面前一挡。那朝阴的利爪在其身上一插,登时将之并水衣一起击飞出去。陈家洛与姚水衣吃力地爬起身来,姚水衣愤愤道:“你们……好卑鄙……”那教主斜眼冷笑不语,却乍见石泉上人身形一晃,来到这对青年身畔,一手挽起一个,喝声:“少陪!”拔地而起,径向一面石墙上撞去。
那乾元教众人吃惊不小,“咦”的一声未出,却见被撞的石墙上忽然转开一道石门,待其挟这一冲之力钻了进去,才重又合上。众人大惊,忙冲上去,上下摸索,再无法打开。任你怎么敲打撞击,就是纹丝不动。教主禁不住顿足大叹,后悔自己太不小心,这一下放虎归山,实是后患无穷。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此曲只应天上有”,摘自杜甫《赠花卿》诗。此地的“曲”
,指石泉上人的剑法与乾元教主的神功玄妙无比,不似人间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