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洛与姚水衣二人,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好容易来到一座气势宏伟的观楼之前。
楼旁临时搭建的戏台上,一名宽袖长袍、古人打扮的男子,正立在当间儿。身旁一女扯袖而唱:“大王啊,妾不食肉,但为君。望君弃田猎,重操政……”
陈家洛一下记起,原来春秋时期,此地乃是楚国疆土,樊妃为楚庄王的一名宠妾。
她常劝自命“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楚庄王选贤用能,勤政治国。而庄王独好狩猎,不问国事,樊妃多次劝戒,都当作耳边风吹。于是,樊妃不食一肉,以明己志。楚庄王为之感动,遂弃娱从政,终成伯业。没记错的话,城东北还有一座樊妃“谏猎墓”。唐张说游此,就有“楚国所以霸,樊妃有力焉。不怀沈尹禄,谁进叔敖贤”的诗句咏怀。想想是非善恶,后人自有评判。一个弱女子,尚且为国为民,难道自己堂堂男子汉,就不应助红花会成功吗?
且不说这边陈家洛欷嘘感慨,却道姚水衣看戏入了迷,不禁为樊妃的深明大义而击节叫好,大声欢呼。她正自尽兴,忽觉有只贼手摘下了悬于腰间的钱袋。心道不好,一翻腕儿,就要去抓,却为对方如泥鳅般地滑走。水衣急了,回头看时,见一人正往外挤,偷儿断然便是他了,忙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穿梭于人群之中。那人偶尔往后一望,瞥见水衣紧紧相随,不由吓了一跳,纵身飞出队伍,径上房顶。姚水衣哼了一声,也自跃上屋脊。两人又在房顶追赶起来,惹得大众一阵骚动。
那人身手着实不弱,于屋顶之间腾挪纵跃。水衣轻功不佳,眼看就要跟他不上。正在焦急之际,骤闻前边偷儿惊叫一声,从屋顶上一个筋斗栽了下去。姚水衣内里诧异不已,也自跟下,但见那人正与一十五六岁的少年缠斗。少年虽然年纪不大,然其一招一式,却是沉稳矫健,章法严谨,颇有大家风范。贼人眼看不敌,突然跳出圈子,右手一扬,飞出一件物事。少年不慌不忙地弓腰闪过,身形一挫,拔地而起,两腿于空中如风车一般,瞬时间踢出了方位不同的七脚!其每一脚均挟雷霆之势,不离敌手要害。那贼人招架不住,连连中招。要不是少年气力不济,恐怕早已将他搁倒。
纵是如此,小贼已然东倒西歪,手中钱袋也给踢飞。他情急之下,虚晃一招,再不要钱袋,抽身便跑。那少年并不追赶,见他走得远了,才骂一声:“没出息!”
姚水衣拾起自己的钱袋,打开一看,里边银子一两未少,总算松了口气。那少年转身欲走,被水衣叫住,他回过头来,水衣这才看清,原来对方是一个如此英俊的少年,剑眉大眼,一条辫子油黑光鉴。着一身小灰布外褂,白绑腿,一双半旧的黑棉布鞋,朴实而又稳重。只是其眉宇之间,却藏一种他这个年纪所不该有的忧伤。
“怎么,大姐姐的东西可有缺少?”
“没,没有……只是,多谢这位小侠出手相救,不知小侠名号如何,小女子感激不尽。”
那少年听她小侠长,小侠短的,怪不好意思,将脸涨得通红道:“大姐姐过誉了,区区贱名,不足挂齿,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着,竟自顾自地拔足远去。
虽然对方与已有恩,但他那副冷冰冰的态度,毕竟令水衣颇不高兴。她正在那儿出神,陡觉有人将手搭在自己肩上,惊怒之下,不由条件反射地挥拳打去。谁可料知,来人力气奇大,居然将其右手牢牢捏住,动弹不得。姚水衣大急,又要举起左手,方猛然发现,原来来人正是家洛!
“陈大哥……”
“快!快跟上去!”不等姚水衣答话,陈家洛将其一把架起,施展开“轻功提纵术”,向那少年走的方向趋走。姚水衣被他挽住手肘,不禁脸上飞红,羞怯万分。陈家洛轻功极佳,水衣只觉两旁的房子一逝即过,转眼已可看见那少年的背影。他行得并不甚快,来到一家上书“纪家酒庄”的店楼门口,转身走了进去。陈家洛与水衣互望一眼,也自尾随而入。
到了堂内,见少年在一张桌边坐定,垂首默然。那张桌子还有一人,背对着大门,看不见脸面,然观其穿着打扮,却是与少年一模一样。他抬头似乎问了那少年几句,少年答了寥寥数语后,又是低头不语。
陈、姚二人在门口一席坐下,家洛将包裹着绸布的宝剑轻放在桌上。小二过来,他们要了几样简单的小菜,便都将目光放在那一桌上。水衣见家洛眼神古怪,正欲问个明白,忽见他缓缓抽出笼中两支竹筷,抬手一扬,向与少年同座的男子疾射而去!
水衣没料到陈家洛会突然发难,茫然无措间,却见那名男子头也不回地接住了筷子,手腕一转,两支竹筷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径直朝水衣、家洛他们分头射来。向陈家洛的那支来得急,但闻嗖的一声,钻入他的右手袖中。陈家洛一折其腕,便在姚水衣面前将飞来的另一支筷子夹住。这一串动作,其实都只发生在一瞬之间。那人手法奇绝,劲力极大,要不是陈家洛的话,水衣自认绝无可能躲开。
那男子哈哈大笑,转身赞道:“几年不见,师弟的暗器又精进了!”
姚水衣这才看清,原来对方三十出头年纪,身材高大。两道上扬的浓眉,甚是威武。双眼炯炯有神,一脸的豪气。
“顾师哥‘水影镜’的手法,也是炉火纯青。小弟区区微技,有何足道?”陈家洛右手垂下,只见零零星星的碎竹筷,一截截地从其袖中滑出。那男子一愣,复笑道:“还说呢,师弟的内力,可真是不凡哪!”
陈家洛微笑着一拱手,迎了上去,水衣随后跟上。两人来到对过,四人谦逊了一番,方一同坐下。那少年一见水衣,不禁大吃一惊,水衣则报以一笑。陈家洛首先向水衣介绍道:“姚姑娘,这位是我师伯的大弟子顾孟秋顾师哥。”原来陈家洛的师尊袁士霄,本属大理点苍派,与师兄汪士封同门学艺。汪士封以苍山无影脚造诣最高,而袁士霄深得灵蛇剑法真髓。所以追踪而来的陈家洛一见那少年的脚法,便知是其同门,与水衣紧随之后,不意真的遇上故人。
“这一位,是我的朋友姚水衣姑娘。”
“姚姑娘真是洛神丰韵,清秀可人。师弟福份不浅……”
姚、陈二人教他如此一说,对视一眼,不由得脸上发烫。
“顾大哥好——这位小哥是……”水衣好半天,方开口道。
“哦,他恐怕陈师弟也不认得。他叫小东,是师父近年收养的一名孤儿……”
“我看小东的‘苍山无影脚’也已颇有火候,果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怎么……”
陈家洛洒然一笑,将方才之事合盘倒出。那顾孟秋默默点头,道:“我还在想,为何他去买药,迟迟不回,却原来……唉,这小子从小就很孤僻,不大爱与别的孩子玩耍,只是埋头练功……怎么刚才不向我说清楚呢?……唔,还不快叫陈师兄,姚姐姐?”
那少年小东偷偷撇了师兄一眼,旋又垂下头来,低声道:“陈师兄好!姚姐姐好!”
姚水衣见他好似很害怕的样子,不禁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给他碗里夹上菜。小东抬头看看水衣,不觉报之一笑。顾孟秋怜惜地瞅着他,叹口气道:“也难怪,他小时候曾眼看着父母为歹人所杀……唉,今天与师弟不期而遇,咱哥俩七年未见,说这些伤心事干甚?来,来,来,大家干上一杯。”
陈家洛知道这位师兄爱酒,自己虽不长于此道,却不能扫了他的雅兴,不觉满满斟上,一饮而尽。
“痛快,痛快!对了,陈师弟,你们两个这是要去哪儿啊?”
“哦,姚姑娘家住当阳,在与哥哥回家途中失散了。幸尔遇到了我,这便是要送她回去。”
水衣诧异地看着陈家洛,心里不明他为何撒慌。
“师兄此番离山,要至何处?”
顾孟秋长叹了口气,半晌方道:“还不是为了那柄‘属镂剑’?”家洛与水衣对望一眼,心里一个咯噔。陈家洛向桌上正裹在黄绸中的属镂剑一瞥,脸上一搐,略定了定神,问道:“属镂剑?”
顾孟秋也仿佛不经意地瞥了眼那卷黄绸,颇为诧异地问道:“此剑之事已传得沸沸洋洋,难道师弟不知?”家洛摇了摇头,一旁的姚水衣更觉奇怪,几次张口欲言,终于还是忍了下来,却听顾孟秋接下去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了,算起来,那可是八九十年前的事儿啦。
“当时,正是康熙二年。二月里,在五台山北台叶斗峰上,天下武林同道,各门各派的掌门人,均各云集于斯。商议着如何推选出一名武林盟主,统领黑白两道,举兵推翻满清鞑子。二月的五台山,还是一片茫茫白雪。
“大家正谈到激昂处,却有两名异族装束的不速之客闯入会场。他们自报家门,声称来自西域雪疆,一个叫缪哈尔,另一个叫卡多。想趁这各路豪杰共聚一堂之际,向大家印证武功。群雄多自重身份,不愿参与无谓的打斗。那两人见没人应承,不由发恼,卡多数掌打死几名奉茶僧人,惹怒了栖霞派的掌门郭取正,跳将出来,指名向其领教。
“那郭掌门所使的武功家数,乃是栖霞凤翔拳。这套功夫虚招多,实招少。以己诱敌,伺机反击。叫卡多的几十招下来,被其连连打中,却都仿佛是搔痒一般,浑然无觉。郭大侠见无法得手,心头烦躁起来,一不小心,当胸吃了一掌,竟然登时狂吐鲜血,倒地毙命!
“在场之人无不为卡多深厚的内力所震撼,那栖霞派的弟子方欲为师父报仇,峨眉掌门无妄师太却走出列来,欲好好教训两名狂徒。峨眉一派,因世代沿传《九阴真经》,故在武林之中,地位极高。众人见无妄师太出头,个个屏气以观。那个卡多竟然毫不畏惧,嚷声:‘得罪了!’揉身扑上,一掌直拍师太面门。
“无妄师太凝立于斯,以指代剑,施展开峨眉剑法。卡多亦自使出一路古怪拳法,左跳右蹿,猿猴一般。一时间,两人分拆百十余招,却是旗鼓相当,不分胜负。群雄见当今武林泰斗无妄师太尚不能胜之,不觉人人噤若寒蝉,暗暗忧心。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昔年戎虏犯榆关”,摘自温庭筠《伤温德彝》诗。此地“戎虏”借指“缪哈尔”与“卡多”,“榆关”指武林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