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令走到郝心宜的病床边,郝心宜麻药劲儿还没过去,只有两个眼珠子能转,她呆呆地盯了天花板一会儿,才转动眼珠子看向简令的方向,嘴唇发白干裂,努力地咧开一个微笑,“阿令,我就知道,你会来看妈妈的。”嗓子干哑,声音也支离破碎,偶尔几个碎裂的音节还很尖利,就像小刀划在玻璃上似的刺耳。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简令俯视着她,眼中没有波澜,声音也不带感情色彩。
郝心宜现在这副惨状,简令悲悯是有,却知道不能在她面前表现出半分心软,郝心宜是个得寸进尺的人,简令在她眼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忍,她都能死死地抓住,然后无限扩大,直到达成自己的目的为止。
郝心宜的手段简令是领教过的,在不久前那场官司里,她又把简令对她最后一丝亲情消耗干净了,现在简令来看她,不过是出于父亲临终前的交代,没有任何一点自己的感情在里头。
“被姓罗的老不死赶出来了。”郝心宜的眼神里阴狠毕现,咬牙切齿的恨意喷薄而出,“我低估了罗秒那小子,还有罗家的几个小贱人,呸,都给老娘等着,迟早有一天老娘要他们不得好死。”
她现在狼狈地躺在病床上,连医药费都是简令垫付的,不知反省也就罢了,嘴里说的还都是这些大话,简令听着,不知该生气还是该发笑,“郝心宜,在你眼里,过错永远是别人的,你从来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是不是?”
郝心宜对她话里的教训意味颇为不满,艰难地皱着眉头斥责,“阿令你说什么混账话?我是你妈妈,你不帮着我也就算了,怎么还向着外人?”
她鼻腔里发出一声了然的嘲笑,阴阳怪气地挤兑简令,“也难怪了,你妈现在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没权没势又没钱,当然谁都能来踩一脚,连自己的女儿也能来踩一脚,哼,你现在出息了,傍上了罗一慕,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什么有什么,哪里还管你老娘的死活?我差点忘了,罗一慕不也算是罗家人么?难怪你帮着罗家来教训我呢。”
简令早就不认这个妈了,今天来看郝心宜就已经是善心大发,没有义务听她的抱怨挤兑,郝心宜话音未落,简令的耐心就已经用完,转身就走,一点情面都不留。
“阿令别走!”郝心宜终于知道害怕,脸色一变,惶恐地哀求,“别走!我求求你别走!”
“阿令,乖女儿,妈现在只有你了,你走了妈可怎么办?我在津岭无依无靠,你不帮我,我只有带着你弟弟去死了!”
弟弟?
简令停下脚步,对这个词感到恶心。
也对自己身上带着的郝心宜的那一半遗传基因感到恶心。
她站在门口,却没有回头,沉声说:“医疗费我会打到你的医疗卡上,别的事我帮不上你。”
说完,拧动门把手。
吱呀,门打开了一道缝。
医院走廊里的一丝亮光,从门缝直射进来,落在地板上,也有一小片落在简令的脚面,带着一点冷幽幽的蓝色。
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
简令深吸一口气,厌恶地皱眉。
医院里的空气,全是冰冷的消毒水味,真让人不舒服。
简令很讨厌医院。
她的爷爷奶奶、父亲,都是在医院里离开人世的。父亲临终前一直受病痛折磨,简令给郝心宜偷偷打了无数个电话,郝心宜只接过一次,往后的电话全部挂了,只在听说简令父亲要立遗嘱时才大发善心,勉为其难地去看过他一次。
简令把自己肺部带着消毒水气味的那一口浑气重重地吐出去,抬腿迈出病房。
“你答应过你父亲要好好照顾我!你都忘了么——”郝心宜凄厉的嘶吼将空气划开一道口子,直直戳进简令的耳膜上,让她感觉连自己的耳道也被撕裂成两半,脑子炸开似的疼,让她眼前一阵眩晕,扶着门框才站稳。
简令的手指生生抠着门框,五个手指头发白,好像要把铁门框抠出一个窟窿来。
她咬紧牙关,大口地吸气,呼气,额头上的青筋根根分明,目眦欲裂,脸上的肌肉因为过度的愤怒和压抑,不自然地抽搐。
面目狰狞。
现在病房里除了简令和郝心宜之外再无一个人,简令真的很想一把把郝心宜掐死,一了百了,她再也不会来祸害自己。
可是不能,简令还有大好的人生,还有罗一慕,她还想和罗一慕白首偕老,想和罗一慕老了之后一起坐在院子里喝茶、看夕阳,她不能因为一个郝心宜毁了自己的未来。
简令从未像现在这样恨透了自己的父亲,恨他识人不清,爱上了这样一个自私的人,恨他早早地撒手人寰,死前仍不忘把郝心宜抛给自己,让自己替他承受来自于郝心宜的折磨。
想想慕慕,想想慕慕……简令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冲动,想想自己和慕慕的未来,慕慕还没有回来,她父亲刚刚做完手术,自己不能再让她担心。
她一边告诫自己,一边深呼吸,持续了十来分钟,终于把心里快要爆发的火山平息了下去,冷静地重新回到郝心宜身边,直入主题问她:“你欠了多少钱?”
她盯着郝心宜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鬼魅一般,郝心宜看得心里直打寒颤,心里那点嚣张的气焰全没了,哆哆嗦嗦地说:“陆陆续续还了一些,还剩八百五十万……”
一个星期以前,罗世森知道了郝心宜生的儿子不是罗家的血脉,大发雷霆,把郝心宜连同那个尚在襁褓里的婴儿一同扔出了罗家。
郝心宜身无分文被撵出来,孩子他亲爹——她养的那个小白脸,一看郝心宜失了势,立马翻脸不认人了,把郝心宜买在他名下的房子、车子全卖了,自己躲到外省避风头。
郝心宜走投无路,又欠了高.利.贷一笔巨款,虽然已经在罗世森那里骗了不少钱出来还债,可是她债台高筑,如果没法一次性还清的话,高.利.贷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郝心宜借的本金是300万,她自己断断续续已经还了四百多万进去,根本就是杯水车薪,现在债额已经累计了八百五十万了,她一身的伤,都是被要债的人给打出来的。
“阿令,你帮帮妈妈吧……”郝心宜躺在病床上痛哭流涕,“那些人说了,我再不还债,他们就把我卖到东南亚的妓.院去,罗一慕那么有钱,□□百万对你来说不就是毛毛雨么?难道你就眼睁睁看妈妈去东南亚当最下贱的妓.女么?”
简令听笑了,眼神刺骨,讽刺道:“你现在不是么?”
郝心宜哭声骤停,愤然,“你怎么能这么羞辱我?我是你妈妈!”
又来了。
简令头疼。
这是一句魔咒。
“我是你妈妈”。
好像说出这句话,简令就得为郝心宜做任何事,因为郝心宜把简令生了出来,所以简令对她所有的言听计从都是应该的。
简令漠然站在病床边,看向郝心宜的眼睛里有点怆然。
“你还知道你是我妈妈。”简令的笑又苦又涩,“我还没断奶你就抛下我跟别的男人跑了,我饿着肚子哇哇大哭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人打掉门牙满口流血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初中时第一次来例假,裤子上沾满了血被人嘲笑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郝心宜,你是不是以为我就是个植物,不用人养活,只要在地上撒一棵种子就能自己长成参天大树?”
“你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么?”
这些话,简令说出来,早就连心痛都不会了。
她心里属于母亲的那一个位置早被填满了钢筋水泥混凝土,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如今说出来,不过是为了恶心郝心宜。
简令一连串的问句让郝心宜哑口无言,她只能缩缩脖子,没有底气地嘟囔:“不管怎么说,女儿赡养母亲,是天经地义的事……”
“难道母亲抚养女儿就不是天经地义?”简令反讽地讥笑。
郝心宜的表情恶毒起来,“所以你是打定了主意眼看着你妈进火坑也见死不救?”
“不是见死不救,是无能为力。”简令疲惫地坐在郝心宜的病床床沿上,捏着自己的鼻梁,“我和罗一慕已经不不在一起了,她现在恨死了我,所以你也别惦记着她的钱。”
“怎么可能?”郝心宜蔑笑,“你别拿话来诓我,罗一慕被你迷得跟着了魔似的,她舍得不要你?鬼才信。”
“怎么舍不得?我是你的女儿,你会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么?就罗一慕那个冷淡的性子,怎么满足得了我,没几天我就腻了。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在一个女人身上吊死,我亏不亏啊?”简令笑得更讽刺,“我以为你比我更了解这种感觉。”
郝心宜当然知道,她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喜欢新鲜,追求刺激,要不也不会沉迷赌.博。
简令的性格跟郝心宜是很像的,从前简令的那些勾三搭四的事迹郝心宜是知道的,并且相当以此为豪,心想不愧是她郝心宜的女儿,手段高明,玩弄几个人不就跟玩儿似的么。
可是像罗一慕这样的天之骄子,郝心宜见的多了,这种人高傲,矜贵,眼里容不得背叛,更不能容忍有人胆敢玩弄她的感情。
“不会吧,你真被她抓到了把柄?”郝心宜有点动摇了。
“捉奸在床,我光着身子被她从床上揪出来的。”简令为了让郝心宜相信,添油加醋,“当时她的脸都绿了,差点没当场把我那小姘头的肠子踹出来。”
“哎,可惜了,阿令你也太不小心,白白断送了一棵摇钱树。”郝心宜懊悔不已。
“所以我没钱帮你还债。”
“不是还有你父亲的房子么?”郝心宜仍不死心,“阿令,你救救妈妈,就这一回!我保证我以后再也不赌了!”
简令低头,与她对视了几分钟。
她眼里一点悔恨的意思都没有,嘴上说的好听罢了。
“今天是小年夜。”简令自嘲似的笑了一下,说:“我从出生到现在,第一个小年夜是和你一起度过的。”
可郝心宜一点都不在乎。
简令忽然想,如果是父亲还在世,他会怎么做?
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卖房,替郝心宜还债。
“郝心宜,我现在所有的收入来源只有那一间网吧,把房子卖了,我的营生也断了,你让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你这么年轻,肯定有办法找工作的,可是妈妈现在需要这笔钱救命啊!”
“你从没把我当女儿,也别自称我妈妈,你只是我的孕育者而已。”简令讽刺地说,“别玷污了妈妈这么伟大的一个词。”
“你……”郝心宜又要破口大骂。
却被简令打断,“这网吧本来就是我爸爸的,你放心,我会遵从他的意愿,卖了网吧,替你还钱,他当年的遗嘱是你拿六成我拿四成,我会把你应得的那六成打到你的卡上,剩下的以他的名义全部捐掉,你如果不信可以随时去查捐款记录,郝心宜,从此以后我就是无依无靠的穷光蛋一个,你也别来找我,就算找了我也帮不上你,就这样吧。”
其实简令早就有把网吧关门的打算,一直下不定决心,正好今天郝心宜替她做了决定。
剩下的钱都捐了,是掐断郝心宜的退路,让郝心宜别再留幻想,认为她再次走投无路的时候,简令那里还能拿出一笔钱来救她的命。
简令这是告诉郝心宜,自己只能再帮她这最后一回,以后郝心宜是生是死都与简令无关了。
可郝心宜不在乎,她知道简令只能再帮自己这最后一回,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郝心宜觉得自己还年轻、漂亮,总能钓到下一个大款的,她只是觉得有点可惜,本来简令对她来说就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现在没办法,只能杀鸡取卵、涸泽而渔,以后再也不能在简令这里捞钱了。
不过郝心宜想,生了个女儿,能压榨她二十五年,也不亏了,下次再找个痴情的男人怀个孩子呗,又能再压榨二十五年,怎么想生孩子都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
小年后一天,简令找了中介,来给她父亲留下来的房产做估价,二层楼,占地面积大,热门商圈,临近地铁,还带院子,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条件,中介估了2800万,比市价低一些,但是简令说急用钱,2000万就挂出去了,压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价格。
有这便宜不占是傻子,当天就有人说交定金定下来,简令不接受预订,要全款,买房咬咬牙,第二天给简令凑齐了钱,年前办好了过户手续,简令找了熟人来把自己机房里的那些电脑、家具什么的一块打包低价处理了,又给小刘他们几个员工每人开了半年的工资,当做补偿,说自己不做了。
小刘问简令为什么不做了,简令笑着说不做就是不做,哪来的那么多理由,挂了电话,没再理他。
上个月还经营得好好的网吧,没几天功夫,人去楼空,除了罗一慕的那几十本书和简令的几个行李箱的衣服,什么也没剩下。
还好罗一慕早就给简令留了她那房子的钥匙,简令把自己收拾出来的少得可怜的行李先搬到她房子里去,交钥匙的前一天晚上,正好大年二十九,简令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一个人坐了一整夜。
她走遍房子的每一处,眼前出现的全是自己在这间房子里留下来的回忆,和父亲的、和罗一慕的,还有她自己一个人的。
和罗一慕的以后还能创造,和父亲的简令已经放下,至于她自己的……那些回忆也没什么值得留念的,没了也就没了。
曾经这栋房子是简令的一切,现在,这里对简令来说也不过如此。
她自顾自地想,父亲,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了,在郝心宜最绝望的时候救了她的命,以后她的事我再也不管了,也没能力管了,您也别怪我。
郝心宜,毕竟你深爱她,可我深深地憎恨她。
她毁了你,也毁了曾经的我。
出了这间房子,以后就是新的开始,简令和从前一刀两断,谁也没资格再拿什么事来压她。
大年三十的早晨,与天空中第一缕光一起到来的是雪。
简令期盼了一个月有余的雪,终于落下了。
她还记得上次下雪的时候自己正发烧,趴在窗户上眼馋,想去玩雪,罗一慕死活不让,答应她等下次下雪的时候一定陪她一起玩。
可是罗一慕食言了,这个冬天的第二场雪,她不在。
简令看着不断飘落下来的雪,在手心里哈了口气,戴上羽绒服的帽子,走进雪花里。
纯白色的羽绒服,和雪融为一体。
脚踩在雪上,在大雪中留下了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和一连串的脚印。
不过很快,那脚印就被雪覆盖了,简令的身影也在大雪中找不着。
只在雪中留下一栋人去楼空的孤独建筑,迎接它的新主人。
这个冬天的第二场雪,赶在一年的尾巴上下了起来,一直下到除夕夜都没有停。
街道上行人稀少,人人都在家团团圆圆地过年,简令一个人,搬了张椅子坐在罗一慕房子里的阳台上,抱着膝盖,看雪飘。
她原本打算和关爷爷一起过年的,但是关绪一家在过年前赶了回来,去陪关爷爷,他们一家人团聚,简令不愿掺和,就找了个理由,跟关爷爷说自己和朋友有约,没有过去,自己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阳台,从白天坐到了深夜。
简令一直在等罗一慕的电话,但是罗一慕那边的时间比津岭晚15个小时,大概这时候还在准备年货,没有意识到简令这里已经是除夕夜了。
简令心里仍残留着一点希冀,期盼罗一慕能想起来,给自己打一个电话,祝自己新年快乐。
隔壁那家人的电视声音很大,正在看春节联欢晚会,简令听到电视里的主持人已经开始倒计时。
5、4、3、2、1。
简令跟着默念,希望数到1的时候,手机突然响起,罗一慕给自己一个惊喜。
可是没有。
简令心底的火苗熄灭了,她想,慕慕大概真的很忙,父亲又生病了,一时忘记情有可原。
今年过年又是自己一个人。
简令笑着,心里有些发苦。
真孤独啊。
万家灯火共此时,周围邻居的热闹欢笑不断塞满简令的耳朵,她想不听都不行。
新年快乐,大吉大利,身体健康。
他们都有自己的挂念。
这些吉祥与简令无关。
简令的挂念远隔山海,比她晚了十五个小时,现在还没有开始跨年。
……
叩叩叩。
寂静漆黑的房子里,简令听到敲门声,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叩叩叩。
敲门声再次传来。
简令眼睛亮了,心里动动乱跳。
从阳台飞奔到门口,她深呼吸,平复了情绪,才打开门。
被人抱了个满怀。
熟悉的清雅暗香,带着几分寒气,气息都没喘匀。
她把简令抱得那样紧,她身上的寒气将简令包裹其间,简令打了个哆嗦,心却忽而沸腾起来。
简令抬起手,攀在她的后肩,把自己埋进她的怀抱里,恨不得一生一世再也不出来。
简令的眼睛湿湿的,又很热,捂在她胸口上,肩膀轻轻地颤抖起来。
“对不起,回来晚了。”罗一慕带着夜里的凉气,在简令耳边说,“阿令,新年快乐。”
“慕慕。”简令埋首她胸前,哽咽着,说的却是:“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