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与愿违。自那时起,调查工作便陷入了僵局。
无论是在囚禁悦夫的地方,还是在柳泽遇害的现场,主犯都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他的身份依然成谜。虽然柳泽有好几个住在京都站以北的熟人,但他们都没有在案发十天前的4月8日去过广岛周边。而且他们在悦夫被绑架的时间都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也没有特别缺钱。
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警方全力开展调查,却迟迟无法锁定主犯。
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搜查本部的规模大幅缩小,只留下了少量的探员。悦夫的案子几乎已成悬案。
岁月的冲刷,将失去悦夫的悲痛深深沉入我与早纪子的心底。旁人也许看不出来,不知那悲伤屡屡浮现,撕扯着我们的心。
然后——四年前,2000年10月15日。
早纪子去附近的商店购物,回程路过白川大街,却看见一辆驾驶员瞌睡驾驶的车冲向人行道上的幼儿园小朋友,立刻冲上前去把人一把推开。多亏早纪子及时相救,小朋友只擦破了皮,她自己却避让不及,被车撞了。人们将她送往附近的医院。
接到医院的通知时,我正在“Media Now”。当我赶到医院时,她刚做完紧急手术。我联系了在北区平野的家中翻译的香苗,她立刻赶来了医院。
我们在医院大堂听负责手术的医生讲述早纪子的情况。除了右臂、肋骨骨折与脑震荡,她的内脏也在撞击中受到了损伤,全身也有多处擦伤。
我抓着医生的胸口问道:
“医生,她到底怎么样啊!我爱人能撑过去吗?”
医生垂下眼,用谨慎的口吻回答:
“手术已经顺利结束了,她应该不会有事的。”
我抓住医生的肩膀,使劲摇晃。医生的头前后摇摆。
“求您了,请一定要救救我爱人啊!”
医生被我的气势吓到了,不禁后退一步。
“我们会尽全力救治的。”
说完,他就快步走开了。
我们走去病房门口的长椅坐下,焦急等待着。我的妻子刚失去了独生子,现在自己也身负重伤,天知道能不能撑到明天。凭什么要让早纪子经历这些?她比谁都善良,从没有过害人的念头,为什么非要让她遭受这样的命运呢?
到了傍晚,主治医生带着护士进入病房。片刻后,他出门对我和香苗点了点头。
“二位可以进去看一看病人,但只能待五分钟。”
我们跟触电一般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伸手碰到房门的时候,我感到了几丝不安和畏缩。也许早纪子已经伤得不成样子了。但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她永远都是我的早纪子。我缓缓拉开房门。
只见妻子躺在床上,毯子盖到胸口。头上缠着绷带,右臂打着石膏,左臂挂着点滴。
早纪子注意到门开了,动了动搁在枕头上的头,望向我和香苗。她脸色苍白,笑容却平和如常。
“姐姐,你怎么这么傻啊!”香苗大跨步走到床边,张口便是一声怒吼,“你怎么能冲到车子跟前啊!万一被撞死了可怎么办啊!”
“对不起,害你们担心了……”
“要是道歉有用,那还要警察干什么!要不是你受了伤,我绝对要打爆你的头!笨蛋!笨蛋!笨蛋!”
香苗连珠炮似的说着,气也来不及喘。说到这里,眼泪夺眶而出。她转过身去,拿出纸巾擤了擤鼻涕。
我用尽可能轻描淡写的口气说道:
“你没事就好。缠着绷带的样子也很有魅力嘛。”
“哎哟,谢谢你呀。”
“不过你这么做是鲁莽了点。又不是练田径的短跑运动员……”
“真的对不起……可是眼看着那辆车撞过去,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那个孩子就是悦夫。我心想……我得去救悦夫啊……回过神来才发现,身子已经动起来了。但我又没什么运动细胞,害得自己被撞到了。我可真够笨手笨脚的……”
妻子微微一笑,随即露出担忧的表情问道:
“老公,那孩子没事吧?”
“嗯,听说就擦破了点皮。”
“谢天谢地……”
她自己受了重伤,却还满脑子惦记着别人。这让我心如刀绞。
香苗把纸巾扔进垃圾桶,吸了吸鼻子,又清了清嗓子。
“咳咳,本电灯泡先撤了,你们慢慢聊吧。”
她半开玩笑地说道,随即走出病房。
我和妻子对视了许久。
“求你了,以后别这样了。要是连你都不在了,我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啦。我肯定不会死的。我会连悦夫那份一起活下去的,还要跟你白头偕老呢。”
“此话当真?一言为定哦!”
“一言为定。答应你的事情,我什么时候反悔过呀?”
“那就拉钩吧。”
我们就像小男孩和小女孩一样,钩住对方的小指。妻子的小指白皙而纤弱。我是多么希望自己所有的力量能通过这根手指注入她的身体啊!
门开了,护士走进来说道:
“今天的探视就到此为止吧,别累着病人。”
我依依不舍地离开病床。走出病房时,我回头望向妻子。
“我明天再来。”
早纪子对我莞尔一笑。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笑容。
那天晚上,我迟迟无法入睡,熬到凌晨好不容易睡着了一会儿。早上7点多,医院打来电话,说早纪子的情况突然恶化了。忽然间,我的世界仿佛变得一片漆黑。
柏木和香苗在我之后赶到了病房。柏木面带不忍地望着我,香苗则咬着嘴唇,强撑着不让眼泪落下。早纪子已经陷入了昏迷,医生和护士们在病床周围忙个不停。据说是受损的脑血管破裂了。床边放着心电监测仪,伴随着富有规律的电子音,屏幕上显示出一条又一条的光波。
我不愿相信眼前的一切。早纪子昨天还那么清醒,还能跟我说话,此刻却已不省人事了。
后来——
上午10点51分。心电图的光线停止了波动,直得如同风平浪静的海面。它再也不会起波澜了。
早纪子的表情十分安详,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可那白如床单的脸色告诉我,那份安详不过是假象而已。
当医生宣布她已离去时,我只觉得全身的鲜血都在倒流。视野变得模糊,身体不住地颤抖。周围所有人的存在都从意识中消失了,只剩我与一去不返的妻子飘荡在白茫茫的迷雾中。
早纪子死了。与我相伴十七年、相濡以沫十七年的妻子不在了。这与我死又有什么区别。
早纪子的声音突然在脑海中响起。
——还要跟你白头偕老呢。
这成了她此生唯一违背的诺言。
每个人都有不可替代的挚爱,是挚爱让世界拥有了意义。对坠入爱河的人来说,挚爱是他们的恋人。音乐家的挚爱也许是音乐。而我的挚爱,正是悦夫和早纪子。从命运将他们带离人世的那一刻起,这个世界于我就失去了意义。
早纪子的葬礼过后,我成了一具名副其实的空壳,没有灵魂的空壳。那年,我四十二岁。我将迎来五十岁,然后是六十岁,一天天老去,走向死亡。而在那之前,我不得不忍受没有早纪子与悦夫陪伴的漫漫空虚。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快疯了。为了逃避,我只能埋头于工作之中。
柏木每天早上在“Media Now”见到我,都是一脸担忧的表情,仿佛有话要说。但他每次都支支吾吾,然后转而谈起工作上的事情。对我来说,其实这样也好。宽慰的话语,我一点都不想听。
远眺窗外,当西边的天空逐渐染上红色的时候,我的焦虑便会不断升级。因为我不敢回家,不敢回那栋空荡荡的房子。我每天晚上都会在办公室留到很晚,用工作麻痹自己,看着每个员工跟我道别回家。
柏木总会留到最后陪我。在放下百叶窗、落针可闻的办公室里,我们几乎不与对方交谈,只是不停地敲打键盘。片刻后,柏木会看看表,叹口气,站起来收拾东西。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朋友轻声告别,离开办公室。他要回家去,回到有香苗在等候的、温暖的小家。
直到午夜0点将至,我才会离开办公室。开车驶过深夜的大街,回到没有亮灯的家里。不吃一顿像样的饭就开始喝酒。喝到失去意识,沉沉睡去。第二天早晨在头疼中醒来,发现洗脸台的镜子里有一张苍白、消瘦、憔悴、满眼血丝的脸,好似幽灵。
最让我无所适从的莫过于假日。待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叫我无法忍受,可是去办公室吧,大楼的保安又会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我只得时而开车,时而步行,漫无目的地在京都的大街小巷游荡。
然而,这种行为无异于用舌头触碰疼痛的牙齿。京都的角角落落,都有我、早纪子和悦夫的回忆。落下初吻的京都御苑树荫下、约会常去的新京极电影院、并肩走过的鸭川岸边、包场举办了婚礼的北山餐厅、开启了新婚生活的下鸭公寓、悦夫出生的北大路医院,还有带着悦夫去过的四条河原町的百货店……
一切都能勾起我的回忆,让我想起永远都回不来的那两个人。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