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次日,我和早纪子一早便开始收拾悦夫的房间。我们心如刀绞,却也清楚如果现在不做,就永远都做不了了。
房间里还是四天前悦夫早上出门上学时的模样——电车、龙的布偶、乐高积木。悦夫最喜欢的玩具摊在地上。我和妻子望着那些玩具呆了好一会儿,什么都做不了。我们不敢相信,这些东西的主人永远都回不来了。我只觉得房门随时都有可能被打开,背着书包的悦夫随时都有可能冲进来说:“我回来啦!”
我拿起乐高积木。他拼的是船吗?飞机、房子、机器人……悦夫能用手指拼出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么有天赋,长大了说不定能当设计师,或者雕塑家。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随之而来的便是自嘲。天哪,我早已成了痴爱子女的糊涂家长。再这么下去,我怕是会认定自家的孩子是个神童。但那又怎么样?没关系啊。反正悦夫已经不在了。就让我畅想一下我的孩子本可以拥有的未来吧。
儿童专用的学习笔记本插在悦夫书桌上的书挡中。早纪子拿起本子,逐一打开,呆呆地看着。我走到妻子身边,看了看那些本子。算术、语文、综合学习、按学校的规定在每周一提交的日记……每一本上都是孩子所特有的奔放字迹。
最后一篇日记映入眼帘。
4月17日(星期五)
明天,爸爸会教我骑自行车。是不用辅助轮的骑法。我都等不及啦。
后一页空白无字。而那片空白也不可能被填满了。
早纪子呜咽起来。泪水也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我紧紧搂住妻子。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我们久久无法动弹,仿佛是为了捕捉到悦夫的声音。
次日晚上,岩崎警部补和水岛警官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情报。
一看到警官们的表情,我就知道案子有了进展。年轻的水岛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岩崎面无表情,却带着几分犀利的神色,好似嗅到猎物的猎犬。
我将他们带到会客室,与早纪子并肩坐在他们对面。岩崎用随意的语气开口问道:
“请问您认识一个叫柳泽幸一的人吗?”
“柳泽幸一?”
“他今年三十三岁,住在出町柳,从事印刷方面的工作。您没在电视或报纸上看到这个名字吗?他是一起抢劫杀人案的被害者。”
“我实在没有心情看电视和报纸。媒体都在报道悦夫的事情,就像是在我的伤口上撒盐……”
岩崎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也是啊。做父母的,哪有心情看那些东西……”
“那个男人怎么了?”
“通过调查,我们发现此人就是本案的绑匪。”
“——绑匪?”
“确切地说,是绑匪之一。”
事态发展得太快,我都跟不上了。
“等等,能请您从头说起吗?”
“柳泽幸一的尸体是昨天上午9点多被发现的。一个快递员去送包裹,发现家里好像没人,门却没锁,便推开门看了看,这才发现他倒在厨房兼餐厅的地板上。
“有人用钝器击打柳泽后脑勺,使其失去知觉,然后用绳子勒死了他。据推测,柳泽死于前一天,也就是21日晚上11点左右。”
“21日晚上11点左右?”
正是悦夫葬礼那天晚上。晚上11点左右,应该是我和早纪子筋疲力尽,刚刚睡下的时候。绑匪的同伙刚好是在那个时候遇害的吗?
“柳泽家有被洗劫的痕迹,信用卡、存折之类的东西都被拿走了,钱包里的纸币也被拿光了。调查组起初还以为凶手是为了劫财。
“问题是,案发现场有一处不对劲的地方。缺了一样过着正常社会生活的人都应该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
“通迅录。案发现场没有通迅录。那只可能是被凶手带走了。而这样做的目的只可能是为了隐瞒自己和柳泽的关系。寻常的抢劫犯没有必要做这种事。种种谋财的迹象极有可能是为了掩饰行凶的真正目的。
“随着调查的深入,警方了解到柳泽直到三年前还在亲和化学工作。而且还是专门研究火药的部门。不仅如此,警方还查到柳泽在京都市出生长大,今年三十三岁,身高一米七二。这时,负责柳泽被害案的调查组意识到,这名被害者符合悦夫绑架杀人案凶犯的所有条件,为保险起见,便联系了我们调查组。
“我们让柳泽的熟人听了听绑匪在电话里的声音,所有人都一口断定,那就是柳泽的声音。毫无疑问,柳泽就是打电话胁迫您的人。几位熟人还提到,柳泽曾透露过他近期会有一大笔钱进账。”
岩崎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玻璃桌上。照片里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戴着眼镜。他就是柳泽幸一吧。长得颇为英俊,但面相显得有些固执。薄薄的嘴唇散发出一种因怀才不遇而愤愤不平的气场。
电话那头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是他吗?害死悦夫的就是他吗?
“警方是怎么确定还有另一个绑匪的?”
“因为在悦夫被绑架的时候,以及绑匪监视着船库,准备夺取赎金的时候,柳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悦夫是在18日上午8点到8点07分被绑架的,而在那段时间,柳泽正在他家公寓附近的咖啡厅‘Charade’用早餐,他是那家店的常客。早上8点刚开门,柳泽就出现了。他点了晨间套餐,然后和老板、几个老主顾聊到了8点半左右。
“第二天,也就是19日,绑匪监视船库的时间应该是下午6点到7点。当时柳泽也在‘Charade’用晚餐。”
“咖啡厅老板的证词可信吗?”
“嗯,我们问得很仔细,他的回答也毫不含糊。这就意味着本案的绑匪不止一个。柳泽负责打电话,而另一个——可以被称为主犯的那个人,负责绑架、囚禁悦夫,夺取赎金。”
“您是说,他们通过分工合作确保了对方有不在场证明?”
“没错。19日晚,主犯看着您送来赎金,企图见机拿走。但他发现了警方的交易现场监视组,没拿赎金就离开了,并通知柳泽交易失败。柳泽一定是在接到消息之后才打电话到您家结束交易的。后来,没有拿到赎金的绑匪起了内讧,主犯杀害了柳泽。”
“柳泽的熟人中有看起来像主犯的人吗?”
“很遗憾,我们还没有发现可疑人员。不过,从主犯拿走了通信录这一点看,主犯与柳泽的关系必定是比较亲近的。目前我们正在彻查柳泽的交友圈子。我相信主犯就隐藏在其中。”
主犯杀害同伙一事立刻登上了第二天的报刊与电视。柳泽幸一之死似乎加剧了媒体对这起事件的狂热。赎金交接失败、年幼人质丧命、绑匪内讧、冷酷的主犯毫不留情地杀害同伙……所有能引发媒体狂热的元素确实都凑齐了。
人质殒命,警方颜面尽失。大概是为了挽回局面,警方主动向媒体公布了柳泽幸一的信息。在接下来的两三周时间,这位惨遭灭口的愚蠢共犯成了八卦节目和杂志的热点话题。然而,我们并没有心情去关注那些讨论。为了满足大众好奇心而服务的新闻只会带来更多的痛苦。倒是岩崎定期来访,带来了一些关于柳泽的最新调查结果。
据岩崎介绍,柳泽幸一出生于1959年。高中毕业前一直生活在京都,之后考入一桥大学经济系。毕业后入职亲和化学,被分配到广岛分公司的产品管理课工作。但是在七年后,他因个人原因离职了。综合老同事和老上司的描述,柳泽虽然能力出众,却毫无团队协作精神,经常和同事闹矛盾。
离职后,柳泽回到出町柳的老家,接管了家里的印刷公司。两年后,他的父母去能登旅行时遭遇大巴车祸,双双去世。柳泽在自己的公司貌似也闹出了不少问题,父母去世后不久,五名员工就全部辞职了。从案发半年前开始,他就没有在工作了,印刷公司处于歇业状态。在此期间,柳泽过着相当颓废的生活。1月上旬,他在小酒馆与旁边的顾客爆发口角,进而动手打人。对方受了伤,需两周才能痊愈,而他也因蓄意伤人被捕。不过那一次,警方只是把相关资料送交了检察厅,并未正式起诉。
尽管警方查到了这些信息,但一个谜团始终没有被解开——柳泽为什么会盯上我们家?
因为警方与媒体彻查了柳泽的方方面面,却没有在他和我们家之间发现任何的交集。
柳泽与我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无论是柳泽的前东家亲和化学,还是他在老家经营的印刷公司,都与“Media Now”没有任何关系,更无业务往来。“Media Now”的员工都不认识柳泽。柳泽的母校并不是我、早纪子和悦夫就读过的学校。柳泽家和印刷公司离我们家和“Media Now”办公楼都很远。柳泽家和印刷公司位于出町柳,而我们家在修学院,“Media Now”的办公楼在堀川丸太町。
绑架勒索意在谋财,这种性质意味着加害者与被害者之间可能全无交集。凡是知道被害者家境富裕的人,都有可能是绑匪。但在现实中,绑匪往往与被害者的家庭存在某种联系。要实施绑架勒索,必须熟知被害者的家庭结构和资产情况,以及绑架目标的日常活动情况。因此绑匪必然会盯上自己身边的富裕家庭。此外,绑架也可能因怨恨而起。而在这种情况下,绑架目标也必然是绑匪身边的人。
然而,柳泽和我们家没有任何交集。京都市有的是有钱人,家有幼童、适合下手的富裕家庭比比皆是。为什么柳泽偏偏选中了我们家?明明是毫无交集的陌生人,这究竟是为什么?
也许与我们家有交集的不是柳泽,而是那个主犯。柳泽本人与我们家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听从主犯的指示罢了。
然而警方和媒体经过深入调查,并没有在柳泽的生活圈子里发现疑似主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