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时后,火场的温度有所下降,于是警方展开了现场勘查。
四周已完全被黑暗笼罩。我和妻子在一辆警车上休息。有人劝我们回家,可我们哪有那个心情。
船库的残骸在黑暗中泛着白光,因为设在周围的几台投光器被点亮了。戴着安全帽的鉴证人员和消防员着手挪开堆积如山的建材。他们在白光中默默忙碌,仿佛举行安魂仪式的古代僧侣。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吧,忽然,一名鉴证人员兴奋地指着脚下,张开嘴喊着什么。我看到其他人都凑了过去。
我感到喉咙干涩,心跳加快。身旁的早纪子紧紧握住我的手。至于他们找到了什么,那是显而易见的。
我们打开警车的车门,几乎是下意识地走向鉴证人员围观的地方。我的腿瑟瑟发抖,连步子都走不稳了。刚走进船库的废墟,便听见了建材被鞋底踩碎的声响。咔嚓、咔嚓……每踩一脚都能感觉到尚未消退的微弱热度。一名鉴证人员回过头来,面露心酸地让到一边。位于他们中心的东西映入眼帘。
建材下方,探出一根黑色的棍子。
原来那不是棍子。是一条烧焦的左臂。
建材被逐渐挪开,躯干、头部、右臂和双腿也露出来了。每一处都是焦黑一片,面容几乎难以辨认。
难道……难道这就是悦夫吗?
悲伤就此爆发,心碎成了无数片。一团滚烫的东西涌上胸口,身体不住地颤抖,无法控制。我攥紧拳头,咬紧牙关坚持着,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早纪子呜咽起来。我默默搂过妻子的身子。她的泪水浸透了我的衣衫胸口,她的颤动如涟漪般阵阵传来。
片刻后,真正的憎恶在汹涌的悲伤中现行。与此相比,先前的怒火根本不算什么。我恨透了害死悦夫的绑匪。我恨透了犯错的警察。而我最憎恨的,莫过于无视绑匪的警告,毅然报警的自己。
建材被逐一挪开,一大坨熔化的塑料露了出来。旁边则是大量的纸币残渣。那便是游艇和一亿日元的结局。为了筹措赎金,我抵押了自家的房子。这本该化作巨大的打击反弹到我身上,可我一点都不在乎。既然没能救回悦夫,赎金是完好无损还是烧得渣也不剩,于我而言都没有区别。
我狠狠咬着嘴唇,几乎要渗出血来,同时紧紧握住妻子的手,仿佛只要一松手,我就会永远失去她似的。一位鉴证人员转过身来,用略显客气的声音让我们离开废墟。我和早纪子退到后面,茫然地看着他们在投光器的灯光下忙碌。一位鉴证人员在给悦夫的遗体拍照,其他人在挖掘残骸,采集细小的证据。
“……我们会把遗体送去京都府立医科大学医院。”
不知不觉中来到我们身边的岩崎说道。转头望去,一辆灰色的面包车已经来到了现场。两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抬着担架走向船库废墟。他们把悦夫的遗体放进成人尺寸的袋子,拉上拉链,搬上担架,抬上面包车。收好担架后,他们便把车开走了。
岩崎盯着在黑暗中渐渐消失的尾灯看了许久,才转向我说道:
“目前,鉴证课正在搜索现场的遗留物品。现场应该会留下与绑匪有关的线索。”
“你们一定要抓到他!”我的声音仿佛是从内心深处挤出来的,“他对悦夫做了这种事,必须让他付出代价!”
“我们一定会逮捕他的!”警部补带着苦涩的表情向我保证,然后看了看手表,“很抱歉地告诉您,呃……由于悦夫已经不在了,再过两三个小时,我们不得不解除报道协定。我们会要求所有媒体在天亮之前不要报道此事,但记者一定会冲去您家的。在那之前,二位最好还是休息一下,能歇一会儿是一会儿。二位要不先回去吧?我让会田警官送一送你们。”
“……回家吧?”
听到我这么说,早纪子擦了擦顺脸颊滑落的泪水,轻轻点头。
岩崎叫来会田,我们和他一起走向了车。
临走前,我回头看了一眼。
畸形的身影浮现在投光器的灯光下,泛着白光。
那番景象,证明了我的无力和愚蠢。那是将伴随我一生的悔恨纪念碑,直到我咽气的那一刻。
回到修学院的家中,已近午夜0点。
我瞥见悦夫的小自行车孤零零地停在车库的角落。我想起前一天早上,我还答应过悦夫,要带他去练车,尽早告别辅助轮。然而,再也不会有人骑上那辆车了。
柏木武史、香苗和水岛警官一直守在家里。水岛的娃娃脸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用消沉的声音告诉我,这段时间没有访客和电话。会田警官把他带到墙边,轻声讲述现场的情况。
“姐姐……”
香苗开口唤道,却说不出别的话来,唯有默默搂住早纪子的肩膀,泣不成声。
柏木一脸怒容,走向会田警官喊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被绑匪发现了呢!警方在搞什么啊!”
会田深鞠一躬。
“真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
柏木本想继续责问,却露出严峻的表情,不再言语。然后,他缓缓走向我说道:
“……成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唉,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
柏木痛苦地挠了挠头发。阳光爽朗的气场消失了,高大的身躯仿佛都矮小萎靡了几分。
“……现在谈这个可能不是时候,不过……你还是休息一段时间吧,别管公司了。我当一阵子代理社长,应该也能把公司的事情处理好的。”
我对他道了一声谢谢。
会田和水岛显得很不自在,着手拆卸接在客厅电话上的跟踪设备。
就在这时,电话突然响起。那铃声是何等不祥,引得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转头望去。会田和水岛对视了一眼,会田急忙戴上监听接收器。我拿起听筒说道:
“您好,这是成濑家。”
“是我。”
绑匪的声音传来。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倒流了。
“你为什么要杀我儿子!我明明交了赎金啊!”
“是啊,我看到你来了,还看到你把旅行袋放在了游艇旁边。”
“那你为什么不拆炸弹啊!”
“你问我为什么不拆炸弹?开什么玩笑!”绑匪的声音冷酷如冰,“你当我没发现有好几个警察在监视船库吗?你让我怎么拿钱?我警告过你多少次了,不许报警。是你食言在先,怪不得别人。害死你儿子的就是你自己啊。”
电话断了。
漫长而痛苦的一天终将结束,命运却给了我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