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害者的烟?”
明世、理绘和慎司注视着峰原。之前的两起案件都是峰原一语道破了真相,所以他们对峰原的推理自是百分百信赖。
峰原继续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按你们刚才的描述,千岁百合子在和你们谈话的时候掏出了烟,正要点,却因为怕你们介意作罢了,对吧?”
“对。”
“听到这段描述的时候,我产生了一个念头——千岁百合子真的是怕你们介意才不点烟的吗?”
“为什么啊?”
“当时明世老师对她说,‘您抽吧,不用顾忌我们的’。你们都明确表态了,千岁百合子大可不必客气,本该随意抽烟的,可她到头来还是没有抽。这是为什么呢?这一点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她为什么不抽呢?”
“大概是因为她想抽却抽不了吧。”
“想抽却抽不了?”
“‘想抽却抽不了’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没有烟,另一种则是没有点烟的工具。千岁百合子显然有烟,所以她是没火。也就是说,她的打火机没油了。她本想抽烟,却想起打火机没油了,所以才停下了吧。”
“打火机没油了……”
“千岁百合子之所以问‘你们抽烟吗’,并不是在婉转地问‘我能不能抽烟’。如果你们抽烟的话,她就会开口借打火机一用了。当你们回答‘不抽’的时候,千岁百合子显得有些失落,那也并不是因为她无法在不抽烟的人面前抽烟,而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借不到打火机了。
“千岁百合子上船之后在阳光厅抽了两根烟,然后便发现打火机没油了。船上毕竟不是家里,所以她手头没有补充液。四位高管都不抽烟,自然不会带打火机,也没法问他们借。于是她就在船上逛了逛,看看能不能买到一次性打火机或者火柴什么的。根据目击者的证词,船刚离港,千岁百合子就出来四处闲逛了,而且边走边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人,我想她大概是在找卖打火机或火柴的地方吧。可惜她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只得决定在航行期间忍着不抽。顺带一提,千岁百合子在露天甲板跟你们搭话的时候,应该正在船上四处寻找点烟工具。”
慎司恍然大悟:
“原来阳光厅的烟灰缸里之所以只有两根烟蒂,并不是因为被害者死得早,也不是因为凶手故意取走烟蒂混淆行凶时间,而是因为打火机没油了,所以她没法再抽更多的烟了啊!
“没错。千岁百合子用自己的打火机灼烤桌布,留下了形似C字母的死前留言。但打火机如果真的没油了,那肯定是打不着火的,所以照理说她无法留下那个C字母。
“而且帝王厅的四位高管都不抽烟,所以他们也没有打火机。所以,千岁百合子不可能在遇害前不久借用打火机,用有油的打火机留言。
“既然如此,那就说明桌布上的C不是用打火机写的,而是用别的东西写的。可千岁百合子却紧握着打火机,就好像她是用那只打火机写了C字母似的。换句话说,那一幕是凶手伪造的。凶手想制造出‘千岁百合子用打火机写下字母C’的假象。这意味着实际情况恰恰相反——C不是用打火机写的,也不是千岁百合子写的。”
明世等人听得一脸茫然。峰原的推理瞬间推翻了案件的前提。
“不是千岁百合子写的,难不成是凶手写的?可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就是嫁祸,但正如我们之前讨论过的那样,C适用于所有嫌疑人,无法将黑锅扣在任何一个人头上啊。如果C真是凶手写的,那我就不明白他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了。而且四个嫌疑人都不抽烟,所以也没带打火机。凶手又是怎么写下那个C的呢?”
峰原点了点头:
“正如你指出的那样,我刚才的推论会催生出两个谜团。不过当我意识到写下C的是打火机之外的某件物品时,那两个谜团便也迎刃而解了。”
明世歪着脑袋问道:
“写下C的是打火机之外的某件物品……除了打火机,还有其他东西能烧焦桌布吗?”
“有。答案就隐藏在‘阳光厅’这个名字里——那就是从天而降的阳光。阳光经透镜聚焦,不是就能烤焦桌布了吗?”
“可阳光厅哪来的透镜啊?”
“不一定要正宗的透镜,只要是作用等同于透镜的东西就行。”
“作用等同于透镜的东西?阳光厅有那种东西吗?总不会是玻璃窗吧?玻璃窗又不能折射光线。”
“阳光厅里只有一件可以折射光线的东西,那就是被用作凶器的玻璃花瓶。玻璃花瓶的瓶身轮廓是有弧度的曲线,所以入射角度凑巧的话,它应该就能起到透镜的作用。”
“花瓶也许是能起到透镜的作用……那么是凶手把玻璃花瓶用作透镜,在桌布上写下了C吗?”
“不,我并不觉得凶手知道什么样的入射角度能让那玻璃花瓶起到透镜的作用。”
“啊?那……”
“我认为玻璃花瓶聚焦阳光烤焦桌布,并非凶手故意所为,而是纯粹的事故。当时花瓶还好好摆在桌上。到了傍晚时分,太阳西下,于是阳光照射到了放置花瓶的地方。”
“可焦痕看起来像个C啊!要形成那样的焦痕,总得有人拿着玻璃花瓶移动吧?如果这一切纯属意外,为什么焦痕会是C形的呢?”
“那是因为案发现场本身发生了转动,所以放置玻璃花瓶的桌子随之转动,而桌布上的焦点也以花瓶为中心逐渐移动,轨迹呈弧形。在这个过程中形成的焦痕,看起来不就像是字母C了吗?”
“案发现场本身发生了转动?为什么啊……啊,我明白了!”
峰原面露微笑。
“明白了吧?要知道案发现场并不在纹丝不动的地面,而是在一艘正在行驶的船上。如果当阳光聚焦于桌布时,拉维妮娅号来了个大转弯呢?而在拉维妮娅号的航线上,确实有一处需要大转弯的地方——行驶到海萤的时候,原本朝东南方向行驶的游轮顺时针转向,掉头向北。当时,拉维妮娅号绕海萤转了大约225度。这使得案发现场的桌子随之转动了225度,桌布上的焦点也绕着玻璃花瓶画出一道约225度的弧线,于是便有了那道C形的焦痕。”
“啊……”
明世想象着当时的情景,不禁感叹那场面是何等宏大。
“如果是小船的话,转弯花不了多少时间,桌布上的焦点会迅速移动,来不及把桌布烤焦。而拉维妮娅号是总吨位高达一千九百三十二吨的大船,掉头需要很长时间,再加上它本就是游轮,为了让乘客们近距离观赏海萤的景色,转向速度就更慢了。于是桌布上的焦点也移动得比较缓慢,形成了C形的焦痕。顺便一提,C的顶部之所以比其他部分焦得更厉害,是因为顶部是阳光最先通过玻璃花瓶聚焦的位置,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游船才开始转弯,所以这一部分的桌布被灼烤的时间比其他部分更久。
“一旦想通桌布上的C是这么来的,‘凶手写C毫无意义’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因为留下那个C的不是凶手,也不是千岁百合子,而是自然现象。”
“自然现象……原来C没有任何含义啊……”
这时,明世又注意到了一个可以反驳的地方。
“不对啊……桌布一旦被烤焦,千岁百合子应该会立刻闻到焦味,在形成C形焦痕之前拿开花瓶的吧?”
“因为她的鼻子出问题了,所以没注意到桌布被烤焦了啊。”
“鼻子出问题了?”
“你们之前说过,千岁美妆每年11月都会推出千岁百合子亲自挑选的香水,这个系列也被称为‘百合子甄选’,今年却没有新品上市。她告诉你们,她准备以后少抛头露面,以便让接班人更好地开展工作,但我怀疑真正的原因是她的鼻子出了问题,无法再挑选香水了。这恐怕是发现四位高管中有瘾君子的压力所致。根据日记中的记载,千岁百合子是在7月8日发现兴奋剂的,考虑到香水的最终选定很有可能就安排在那段时间,时机也对得上。”
“啊,原来是这样……”
“游轮绕着海萤转弯时,千岁百合子大概一直盯着窗外,没往玻璃花瓶那边看。再加上嗅觉失灵,便没有立即注意到桌布被烤焦了。等到游船完成转向,收回视线,她才注意到这个情况,赶紧拿起花瓶,这才没有让桌布继续受阳光的灼烤。”
理绘插嘴道:
“C形焦痕有没有可能在海萤以外的地方形成呢?”
“不可能的,回忆一下拉维妮娅号的航线就知道了。从日出码头出发,向东南方向直走,绕过海萤,掉头向北,最后再往西,望着右侧的东京迪士尼度假区回到日出码头。除了海萤那一段,船的转弯幅度再大也不过90度而已,而90度的转向是不会在桌布上形成C形焦痕的,只有非常大幅度的转弯才行。而这样的转弯只出现在海萤处,当时游船绕海萤顺时针转向,从东南掉头往北去了。”
“啊……对哦……”
“然后‘玻璃花瓶在桌布上弄出C形焦痕’这件事显然发生在凶案之前。因为在凶案发生后,玻璃花瓶碎了,能够聚焦阳光的透镜也就不复存在了。换句话说,凶案发生在玻璃花瓶弄出C形焦痕之后——也就是游船绕海萤掉头之后。那么游船是在什么时候掉头的呢?”
“是5点吧,”明世回答道,“就在我和理绘喝茶的时候。我还记得自己看了看表,暗暗感叹游轮如期行驶到了既定地点,特别准时。”
“如果游船是5点绕海萤掉头的,那就意味着凶案发生在5点到6点之间。也就是说,凶手是5点到6点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谁符合这个条件呢?”
“千里·奎恩特和千曲悟郎,”慎司回答道,“两个人分别在5点10分左右和5点30分左右离席上洗手间。”
“对,所以凶手就是其中之一。那么究竟是谁呢?我们不妨再研究一下桌布上的焦痕。凶手制造了‘被害者临死前用打火机留下C字母’的假象,以掩饰桌布上的焦痕。但仔细一想,我们就会意识到凶手本可以直接拿走桌布的。也就是说,凶手面前有两个选项,要么用打火机伪装,要么直接拿走桌布,而凶手选择了前者。
“由此可见,凶手并不知道打火机没油了。因为他要是知道,就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而是会直接带走桌布。
“千里·奎恩特在3点58分带着服务员去过阳光厅。在警方问话的时候,她亲口表示自己当时注意到了烟灰缸里有两根烟蒂。如果她是凶手,再次进入阳光厅行凶时,应该也会注意到烟灰缸里还是只有两根烟蒂,并由此意识到千岁百合子在这段时间里一根烟都没抽——这是因为打火机没油了。
“我之前也说过,凶手是不知道打火机没油的人。因此千里·奎恩特不是凶手。既然不是她,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千曲悟郎才是本案的凶手。”
这是何等精彩的排除法。事到如今,明世不禁再一次为峰原的聪明才智惊叹。
“千曲悟郎在玻璃花瓶弄出C形焦痕后来到阳光厅,与千岁百合子发生了争执,抡起花瓶砸死了她。行凶后,他注意到了那道C形的焦痕。也有可能是在两人爆发争执之前,他就听千岁百合子提起了‘玻璃花瓶烤焦了桌布’这件事。对千曲悟郎来说,这是一道致命的焦痕。因为焦痕显然形成于游船大转弯的时候,而在当天的航线中,游船只在海萤掉过头,这说明用玻璃花瓶砸死被害者这件事发生在游船绕海萤掉头之后,因此案发时间在下午5点以后。
“千曲悟郎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大厅天花板上的监控摄像头。警方看过录像之后,就会意识到只有身在帝王厅的四位高管有可能行凶。要是再加上‘案发时间在5点以后’这个条件,警方就会知道有机会行凶的只有千曲悟郎和千里·奎恩特。嫌疑人瞬间从四名减少到了两名。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千曲悟郎决定把C形焦痕伪装成千岁百合子留下的死前留言。于是,他把尸体搬到可以写出C的位置,又把打火机塞进被害者的右手。他肯定是做梦都没有想到,那只打火机竟然没油了。站在千曲悟郎的角度看,他的运气着实不太好。
“说到运气不好,也许千曲悟郎的霉运就是从‘在案发当天坐船’开始的。因为帮我们锁定他就是凶手的决定性证据是玻璃花瓶聚焦阳光形成的焦痕,而那个玻璃花瓶是案发当天刚摆进阳光厅的。如果他们早一天坐船,玻璃花瓶还没有被布置在阳光厅里,自然就不会形成焦痕,我们也就无法通过焦痕锁定凶手了。如果他们晚一天坐船,游船公司就会发现花瓶弄出了焦痕,肯定会把花瓶撤掉,到时候还是无法锁定凶手。换句话说,正因为他们是在案发当天坐的船,我们才得以确定千曲悟郎就是真凶。”
明世不由得叹了口气。
“说句听着有点老套的话,整件事还真有些命中注定的感觉呢——现在就只剩下作案动机之谜了。千曲悟郎之所以杀害千岁百合子,大概是因为他吸毒的事情在船上被社长发现了吧?”
“十有八九是这样的。”
“可千岁百合子是怎么发现的啊?她是在船上撞见千曲悟郎吸毒了吗?还是说她像当初发现四位高管中有瘾君子那样,捡到了千曲悟郎不小心掉出来的兴奋剂纸包?”
“我觉得你的这两种猜测都不对。哪怕千曲悟郎真要在船上吸毒,那也会选择卫生间这种隐蔽的地方,应该不至于被千岁百合子撞见。而且,千曲悟郎丢过一次纸包了,恐怕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那千岁百合子是怎么发现的呢?”
“除了吸毒时被人撞见、不小心弄丢纸包,还有另一种会让瘾君子暴露身份的情况。那就是被人目击到毒品交易现场。”
“被人目击到毒品交易现场?您的意思是,千曲悟郎在船上买了毒品?”
“对。我认为有人在船上建立了一套毒品交易机制。”
慎司往前靠了靠。
“事关重大,我得赶紧联系厚劳省的缉毒部门。毒贩子是谁啊?”
“那个女服务员啊。买家上拉维妮娅号,对前来点单的服务员报出暗号。然后服务员在送茶点和晚餐的时候偷偷交货——船上恐怕存在这样的毒品交易机制。在本案中,服务员在不到4点的时候来到皇家套房送茶点。当时,她把兴奋剂的纸包贴在托盘背面,想趁机交货。藏有兴奋剂纸包的下午茶套餐本该端到千曲悟郎面前,却阴差阳错到了千岁百合子手里。”
“阴差阳错?怎么会搞错呢?”
“因为千岁百合子碰巧报出了毒贩和买家之间的暗号。”
“暗号?”
“千岁百合子问服务员‘有伯爵夫人吗?’,服务员回答‘非常抱歉,我们只有大吉岭、阿萨姆、威尔士王子,以及苹果茶和伯爵茶这两种风味茶’,于是千岁百合子回答‘那我要阿萨姆’,对吧?买家问起菜单上没有的红茶品种,毒贩服务员回答说没有,买家再点阿萨姆——这一定就是买家向毒贩表明身份的暗号。而千岁百合子碰巧报出了暗号,于是服务员便误以为她就是买家。
“在千岁百合子报出暗号的时候,千曲悟郎刚好离席去给明世老师和理绘大夫取口红了,对此毫不知情。回来以后,他也对服务员报了暗号。想必服务员也是一头雾水,毕竟有两个人报了暗号。”
明世忽然想起,千曲悟郎点完单后,服务员微微蹙眉,也不知是为什么。原来是因为她听到两个人报出暗号,不知如何是好啊。
“服务员大概犹豫过,不确定哪个才是买家,但她认定最先报出暗号的千岁百合子是买家,于是把纸包贴在给她的下午茶套餐上。千岁百合子在喝茶的时候发现了贴在托盘上的纸包。7月8日,她在公司会议室发现了兴奋剂的纸包,请认识的药剂师分析过粉末成分,所以她一看到贴在托盘上的纸包就反应过来了。但她没有通知船上的工作人员。她早就怀疑四位高管中有人吸毒,立刻意识到纸包本该被送到那个人手里的,只是中途出错到了自己这儿。要是通知了工作人员,‘千岁美妆有高管吸毒’这件事就瞒不住了。这对她白手起家建立的千岁美妆是非常可怕的打击。她害怕事态失控,所以没有通知工作人员,而是苦苦思索吸毒的是哪个高管,今后又该如何应对。她的茶水、司康饼和水果蛋糕几乎没有动过,这是因为她在为高管涉毒发愁,哪里还有心情吃吃喝喝啊。
“而千曲悟郎发现纸包没有出现在自己的下午茶套餐中,意识到出了差错,货到了别人手里。但他没法立刻查出是谁拿到了货。因为千岁百合子碰巧报出暗号的时候,他并不在场。茶山诗织和千里·奎恩特分别点了大吉岭和苹果茶,肯定不会送到她们手里。但奥村智头雄要的是阿萨姆,所以服务员是有可能把货给他的。千曲悟郎拐弯抹角地打听出奥村智头雄起初并没有点菜单上没有的茶。直到5点多,他才意识到货没有被送到其他高管手里,而当时距离交货出错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不是高管,那就只可能是千岁百合子了。千曲悟郎假装去洗手间,前往阳光厅查看情况,而发现了兴奋剂的千岁百合子当面质问了他。千曲悟郎一时冲动,动手行凶,然后拿回了兴奋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