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后。2月21日星期五,晚上8点多。四人再次相会于峰原家的书房。
杀害室崎纯平的凶手已经被逮捕归案,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今日的聚会就是为了听峰原详细讲述他是如何锁定凶手,了解案件真相的。慎司已经通过凶手的口供知道了大概过程,明世和理绘却连凶手是谁都还一无所知,早已好奇得百爪挠心。
“峰原先生,那天您让我密切监视松尾大辅的一举一动,可您是怎么怀疑到他身上的啊?”
面对慎司的疑问,峰原用平静的语气讲述道:
“我最先注意到的是,松尾大辅的行为举止着实有些出格。据说他不守规矩,自说自话,从来不把同事放在眼里,不听从仲代馆长的指示。不仅如此,他还净挑馆长来的时候请假。
“为什么他敢在美术馆为所欲为?要知道,他的工作单位是一家私立美术馆。私立不比公立,职员也不是公务员,并不是有身份有保障的铁饭碗。解雇一个员工再容易不过了,都是馆长说了算。难道松尾就一点都不担心馆长会开除他吗?”
“我明白了!”明世两眼放光,“松尾手里肯定有仲代的把柄。所以松尾再无法无天,仲代也不敢开除他。”
峰原微微一笑。
“噢……这也是一个思路。可松尾要是真有仲代的把柄,为什么专挑仲代来的时候请假呢?既然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为所欲为,当着馆长的面耍威风不是更痛快吗?无论自己如何蛮横霸道,仲代都只能默默受着,一声都不敢吭。这难道不比嘲讽几个同事更让人舒爽吗?”
“嗯……有道理。”
“想着想着,我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假设。”
“大胆的假设?”
“仲代哲志和松尾大辅其实是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
明世和理绘异口同声地惊呼。
“没错。松尾大辅之所以净挑仲代哲志来美术馆的时候请假,正是因为仲代和松尾是同一个人。当他以仲代的面目示人时,松尾当然不可能同时存在。松尾平日里无法无天,正是为了突出自己与仲代的不同。温文尔雅的仲代和目中无人的松尾——演出两种截然相反的人格,只为了强调两者不是同一个人。
“还有其他线索指向‘仲代=松尾’这一猜测。案发第二天早上,松尾一见到探员们就走上前去,对大槻警部说‘听说你想见我来着?抱歉啊,久等了’。但是细细一想,就会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劲了。”
“哪里不对劲了?”
明世一脸茫然。
“探员们都穿着便装,没有佩戴职级章。而且大槻警部年近五十,身材瘦小,他的下属森川巡查部长却是年近花甲,身材高大,眼神犀利,怎么看怎么像刑警。不了解情况的人应该会把森川巡查部长当成搜查组的领导。松尾明明与他们素未谋面,却从一开始就知道大槻警部才是领导。为什么呢?只可能是因为他已经以仲代哲志的身份见过警部了。”
“啊……”
“据说松尾案发第二天早上来到美术馆以后打了好几个哈欠。松尾给出的理由是‘昨晚女朋友不让他睡’,其实不然。真正的理由是他以仲代的身份接受了警方的问询,熬到那天凌晨才走,所以才困倦不堪。
“松尾把劳力士手表戴在左手上,可见他惯用右手。然而在案发第二天早上,他在特殊藏品室用左手拿起了青铜镜。明明惯用右手,为什么要用左手拿东西呢?当然,惯用右手的人也会用左手拿东西,但那毕竟是放在特殊藏品室的贵重文物,照理说应该会下意识地用惯用的右手去拿,免得磕着碰着,可松尾却用左手拿了起来。这是因为松尾就是仲代,而仲代扭伤了右肩,所以他不敢用不方便的右手拿贵重物品。”
“可仲代和松尾不是长得完全不一样吗?仲代腮帮子鼓鼓的,头顶秃得不剩一根头发,还留着胡子。松尾却留着齐肩长发啊。”
“想让脸颊鼓起来,往嘴里塞些棉花就行了。松尾本身肯定是秃头。扮演馆长的时候把头露出来,作为松尾现身时再戴上假发。胡子是贴上去的假胡子。松尾四十岁上下,只要往脸上画些皱纹和色斑,就能让自己看起来像五十多岁的人。
“‘仲代七年前因喉癌手术切除了声带无法说话’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外貌还可以通过乔装打扮在某种程度上改变,唯独声音是改不了的。普通人无法视情况改变自己的声线,除非是专业的配音演员。为了不让旁人察觉‘仲代 = 松尾’,才给仲代安排了无法说话的人设。
“仲代说被害者室崎纯平是个‘诚实礼貌、做事踏实的人’,松尾却说‘他可不是什么好人,表面一本正经,背地里偷偷摸摸各种算计’。故意给出截然相反的评价,也是为了让人觉得评价者个性迥异。
“仲代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明明深更半夜,却规规矩矩打了领带,可见着装风格非常稳重。松尾则穿了水洗牛仔衣裤,还戴着金项链,怎么看都不像个研究员。形成鲜明对比的着装,也是为了防止人们发现仲代和松尾是同一个人。”
明世和理绘仍一脸茫然。
“听起来是有些难以置信,但事实就是如此,”慎司插嘴道,“我们搜查组按峰原先生说的紧盯松尾大辅。盯到第四天的时候,我们看着松尾回到位于中野区的公寓,结果一个小时过后,仲代从楼里走了出来。我叫了他一声‘松尾先生’,他起初还想否认,但很快就点了点头,大概是死心了。”
“如果仲代先生和松尾先生是同一个人……那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呢?”
理绘眨巴着眼睛问道。
“据说仲代将美术馆的运营工作都交给了职员,每月只来两三次。这么看来,松尾大辅才是他的真面目。他一人分饰两角,塑造出了‘仲代哲志’这个人物。松尾平时是以真面目前去美术馆上班,每个月乔装成仲代哲志两三次,以馆长的身份出现。馆长现身的时候,松尾自然是非缺勤不可了。”
“那仲代先生触摸F系统的传感器时……”
“F系统将他认作松尾,打开房门。”
“那就意味着……‘仲代先生的指纹’其实是别人的吧?”
“没错。一旦搞清这一点,‘三名嫌疑人都不可能作案’的谜团就很容易解开了。
“在松尾大辅、仲代哲志、神谷信吾这三名嫌疑人中,松尾不可能行凶,因为他在验尸官推测的死亡时间之后才进入案发现场。而神谷有尖端恐惧症,无法实施犯罪。剩下的仲代则是右肩扭伤,也没有作案能力。
“但我们现在知道了,仲代哲志就是松尾大辅。扭伤右肩的是松尾,而不是仲代哲志指纹的所有者。排除仲代哲志嫌疑时使用的前提条件,也就是‘右肩扭伤’并不适用于仲代哲志指纹的所有者。换句话说,谁提供了仲代哲志的指纹,谁就是凶手。”
“那仲代先生的指纹到底是谁提供的呢?”
“琢磨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件事。有人宣称自己同时见到了松尾大辅和仲代哲志。”
“谁啊?”
“香川伸子。她是这么说的对吧——‘松尾老师在昨晚9点40分左右来过馆长室,跟馆长和我打了个招呼才走的。’
“她显然在撒谎。简而言之,她是松尾的同谋,知道‘仲代 = 松尾’这个秘密。既然如此,那她会不会就是仲代哲志指纹的提供者呢?而提供指纹的人——就是凶手。”
慎司再次为峰原的智慧由衷感叹。他竟能从搜查组都没注意到的细微字句出发,迅速揪出本案的真凶。
明世问道:“室崎纯平把‘沉睡的斯芬克斯’拿给同事们,让他们瞧瞧有没有问题,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是想通过雕像采集指纹啊。”
“采集指纹?”
“大概是室崎因为某些蛛丝马迹起了疑心,怀疑仲代哲志和松尾大辅是同一个人。要想验证这种猜测,最简单的方法莫过于比对指纹。
“据说‘沉睡的斯芬克斯’由青铜制成,表面光滑,所以是很容易留下指纹的。室崎把雕像交给同事,采集了他们的指纹。虽然他只需要采集仲代和松尾的指纹就可以达到目的,可要是只找他们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啦——那就太可疑了,所以他才会让其他同事也看一看,加以掩饰。
“室崎靠这个办法确认了仲代就是松尾。这时,他产生了新的疑问——仲代的指纹是谁提供的呢?他立刻想到了香川伸子。
“想必香川伸子之前说过‘松尾在自己和馆长一起工作的时候来过’之类的话。室崎想起了那些话,意识到伸子在撒谎,猜出她是松尾的同谋,仲代哲志的指纹十有八九是她提供的。站在伸子的角度看,她说那些话是为了强调仲代和松尾是两个人,结果却是自掘坟墓。
“1月26日晚上8点多,室崎把香川伸子叫到特殊藏品室门口,把她的手指强行按在F系统的传感器上,打开了房门。室崎就此确认仲代哲志的指纹的确出自伸子。为了不让旁人看见,他把伸子拽进房间,百般威胁。伸子一时冲动,用房中的一件藏品——15世纪的土耳其刀具捅死了室崎。事后回过神来便扔下刀,恍恍惚惚地离开了特殊藏品室。
“F系统的记录显示,仲代哲志在26日晚上8点34分进入特殊藏品室,56分离开,但那其实是香川伸子的出入记录。”
慎司补充道:
“根据香川伸子的供述,当晚室崎胁迫她跟自己交往。室崎肯定是算准了伸子会为了袒护松尾牺牲自己。要说松尾和伸子谁更容易屈服,那肯定是伸子啊。”
“原来是这样。伸子肯定在离开特殊藏品室以后向松尾大辅坦白了自己的罪行。而松尾决心要保护她。
“他决定先查看一下案发现场,便进了特殊藏品室。所以F系统中留下了‘松尾在晚上9点11分进屋,18分离开’的记录。当时松尾肯定四处检查过,看看现场有没有留下能让人看出伸子是凶手的线索。也许刀上的指纹也是他擦掉的。
“伸子在晚上8点34分进入特殊藏品室,56分离开,而在F系统的记录中,这条记录属于仲代哲志。因此仲代哲志必须出现在美术馆。如果仲代明明不在美术馆,却在系统里留下了记录,那就非常可疑了。于是松尾进了馆长室,乔装成仲代哲志——听说警方在馆长室发现了乔装工具是吧?”
慎司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我们找到了馆长的西装、衬衫和领带等衣物,还有塞进嘴里、好让腮帮子鼓起来的棉花,以及假胡子和化妆品。那些东西貌似是常备在馆长室的,以便松尾能在紧急情况下乔装成仲代哲志。”
“乔装成仲代哲志后,松尾在晚上10点出现在神谷信吾面前,假装请他喝茶,并告诉他自己是晚上7点多来的美术馆,一直跟香川在馆长室工作。如果他再提一嘴,说自己在8点34分到56分之间去过特殊藏品室,那就更完美了。神谷说他一直在自己的办公室工作,所以他不可能知道馆长是不是真的做过那些事,于是便轻易相信了馆长的说辞。
“与此同时,他还要营造出松尾回家了的假象。他决定告诉大家,松尾在9点40分左右来过馆长室,然后就走了。
“香川伸子当着警官们的面用手机给松尾大辅打了个电话,演了一出好戏。电话当然没有拨给任何人,都是她演出来的独角戏。警方想找松尾大辅问话,但松尾正扮演着仲代哲志,无法立刻现身。于是伸子决定装出打电话的样子,谎称松尾和一个压根就不存在的女朋友在一起,要等到早上才能来。到了那个时候,仲代哲志应该已经结束了问话,可以回家了,这样他就可以用松尾的身份再次登场了。
“松尾一定是料到警方会找他问话,所以提前嘱咐伸子用手机混淆视听。”
明世感慨万千地说:
“松尾是铁了心要袒护伸子啊,甚至甘愿冒着让自己成为谋杀案事后从犯的风险。既然他肯做到这个地步……莫非他们俩是恋人关系吗?”
“没错,”慎司回答道,“松尾和伸子上高中时谈过恋爱,后来因为一些小事分了手,上了不同的大学,各自结婚,就这样过了好多年。五年前,他们在许久未开的高中同学会上重逢了。当时松尾的妻子因意外去世了,伸子则因为丈夫出轨离婚了。于是两人重归于好,又成了一对恋人。他们大概是真的深爱着对方,直到现在还在互相维护,想包庇对方呢。”
“松尾大辅怎么会想到要一人分饰两角,扮演仲代哲志的呢?”
“松尾十年前去美国旅行的时候认识了真正的仲代,两人一见如故。聊着聊着,他们萌生出了靠仲代的资产在日本建一座美术馆的梦想。为了实现梦想,仲代在五年前回到了日本,谁知回国不久他就突然去世了。据说他的心脏原本就不太好,突发了心力衰竭。问题是,仲代没有留下遗嘱。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仲代的资产就会被国家没收。于是松尾便决定一人分饰两角。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但愣是让他蒙混过去了,因为仲代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多年,除了松尾之外,他和日本的所有亲友都断了联系。据说松尾半夜开车把仲代的遗体运到奥多摩的深山里埋了。松尾说他一直在心里向仲代道歉,他也不忍心把仲代埋在那种地方,但一切都是为了实现他们共同的梦想,只能暗暗恳求他原谅了。
“美术馆建成后,需要在F系统中登记仲代哲志的指纹,于是伸子就提供了自己的指纹。‘仲代哲志’这个人是用松尾的身体和伸子的指纹撑起来的,是他们共同创造出来的。”
“那27日午夜0点整的那通报警电话又是谁打的呢?”
“是松尾。至于目的,是为了让警方尽可能推测出准确的死亡时间。发现遗体的时间越晚,验尸官推测的死亡时间就越不准确。要是死亡时间的范围扩大到了松尾进出案发现场的时间,松尾便会失去将自己排除出嫌疑人名单的条件。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他有必要让警方尽可能准确地推测出死亡时间。”
“可他为什么要等三四个小时,在午夜0点准时报警呢?再早点打不是更好吗?”
听到明世如此发问,理绘点了点头:
“就是啊。那天您说‘他要是不这么做就会立刻暴露自己’,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品着茶香的公寓房东放下茶杯,微笑着回答:
“凶手明明需要尽快打电话,为什么非要等到案发后三四个小时才打呢?因为他希望警方在‘27日’开始之后开展调查。”
“——希望警方在‘27日’开始之后开展调查?”
“你想呀,仲代哲志一旦碰触F系统的传感器,就会留下松尾的出入记录。等警察来了,仲代哲志这个馆长肯定要带他们去案发现场,到时候他当然需要扫描指纹。如果这一幕发生在案发当天,也就是26日呢?
“警方必然会调查26日进出特殊藏品室的人员记录。然后他们就会发现,仲代哲志带警察来到现场,碰触传感器的那条记录被安在松尾名下。到时候,仲代等于松尾这件事就瞒不住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他必须让‘仲代哲志带领警察到现场并扫描指纹’这件事发生在27日。警方只关注26日的记录,如此一来便不会察觉到异样。所以凶手才要在行凶后等待三四个小时,直到午夜0点过了才打电话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