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话会开始后,一直是真一在调动气氛。他口才极好,分享了一件又一件工作中遇到的趣事。福岛芳子被他逗得高声大笑了好几回,就连一脸严肃的古泽清吾都时不时面露微笑。珠美却只是礼节性地挂着僵硬的笑容。
到了下午5点多,珠美说道:
“不好意思,我可以失陪一个小时左右吗?可能是因为上了年纪吧,最近动不动就觉得累……”
每天下午5点到6点休息一下,是珠美这几年养成的习惯。听到女主人发话,加寿子从厨房走来,打算帮珠美推轮椅。可她也许是太着急了,竟一不小心让轮椅狠狠撞到了餐厅的门上,险些把珠美甩下轮椅。
“你干什么啊!把门撞坏了怎么办!”
珠美一声厉喝,狠狠瞪着加寿子。“对不起!”保姆赶忙说道,伸手去扶女主人。
“笨手笨脚的!别碰我!”
珠美的怒骂使餐厅的温度降至冰点。再这么下去,说不定珠美会指着加寿子嚷嚷“你要下毒害我”什么的……明世连忙起身道:
“呃,我来帮你吧。”
“哎呀,明世啊,真不好意思呀!”珠美的声音与方才判若两人,“有你帮忙我就放心啦。跟你一比啊,我们家的加寿子阿姨可真是……”
眼看珠美又要冷嘲热讽,明世赶紧推着轮椅离开餐厅,帮着把轮椅放到装在楼梯旁的小型升降机上,将珠美送上二楼。
洋房的走廊为东西走向,南侧(即洋房正面)开了好几扇门。门后皆为客房。明世住过一次,知道客房面积大约八张榻榻米大,装饰得富丽堂皇,仿佛豪华酒店。沿着走廊一路向西,尽头处便是珠美居室的房门。
珠美的居室共有两个房间,分别是画室和卧室。画室位于走廊的尽头,再往里走才是卧室。因此要想进入卧室,就必须先通过画室。
明世开启房门,按下墙上的开关,打开室内的照明灯。
画室大约八张榻榻米大,白墙上挂着各种画作,都是莫奈、德加、雷诺阿等印象派画家的作品。想必它们本身也是一笔财富。珠美的祖父长年经商,据说这些画都是他在二战前收购来的。
进门左手边的整面南墙都镶嵌着玻璃,洋房的前院尽收眼底。在这个玫瑰盛开的季节,院中的景致一定很美。可惜此时此刻,玻璃墙已被深蓝色的天鹅绒窗帘完全挡住了。因为是画室,这个房间里没有摆放任何家具。
地上铺着纯白的短毛地毯。据说屋里原来铺着蓬松柔软的长毛地毯,然而珠美十年前遭遇事故,坐上了轮椅。轮椅在长毛地毯上不好走,所以洋房中的所有地毯都换成了短毛款。
明世打开第二扇门,推着轮椅走进深处的卧室。这间卧室的面积也是八张榻榻米大。屋里摆着床、沙发、衣柜、梳妆台和藤椅,地上铺着和画室一样的地毯。
“能扶我到沙发上吗?”
明世按珠美说的,扶着她从轮椅挪到沙发。珠美将身子深深埋在沙发中。
“多谢了。岁月不饶人啊,累死我了……可以麻烦你6点过来接我吗?加寿子阿姨笨手笨脚的,我可不想让她来。”
“好的。呃……”
“怎么啦?”
“你也不用那么凶加寿子阿姨嘛。毕竟她工作还是挺认真的,做事那么用心的保姆可不好找啊。”
明世认为,自己这番话算是在委婉地规劝珠美了,让她不要老是怀疑加寿子要下毒。
珠美喃喃自语道:“也是……”然后闭上双眼。看来她无意再谈下去了。明世暗暗叹气,离开了珠美的居室。
回到餐厅时,古泽清吾和福岛芳子正在议论珠美的奇怪举动。
“来做客之前,我就听加寿子阿姨在电话里提过这件事,没想到她真会认定加寿子阿姨要下毒害她,只肯喝罐装茶。来之前我还不敢相信呢,只觉得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吧,不过看起来,她好像真的以为自己要被人毒死了。”
古泽清吾如此说道。福岛芳子使劲点头道:
“姨妈向来讲究红茶,现在竟然只敢喝罐装茶,真的太可怜了。”
她嘴上说珠美“可怜”,语气中却有一丝欢快。
“可能得请精神科医生看一看。”
“是啊,再这么下去就太委屈加寿子阿姨了。阿姨跟我长吁短叹,说只要是她碰过的东西,夫人就一口都不肯吃,每顿饭都是出去吃的。”
“其实我今天刚到的时候,珠美女士就悄悄对我说‘待会儿有个法律问题要咨询你’。说不定,她是想把加寿子阿姨的名字从遗嘱里去掉。”
“哎哟,原来遗嘱里还有加寿子阿姨的名字啊?”
“是啊,虽然只有一百万日元,但明确写了是要赠予她的——哎呀,律师不该随便透露这种隐私信息的。”
古泽清吾许是察觉到了明世的视线,一脸尴尬地闭了嘴。
至于理绘,她被西川真一逮住了。面对医生的死缠烂打,她露出了困窘的微笑。
“我们要说几句闺密悄悄话。”
明世走向他们,用这句话帮理绘解围,然后拉着她走到餐厅角落,轻声问道:
“你觉得珠美姐姐的情况怎么样?是被毒妄想症吧?”
“嗯,喝罐装茶显然是被毒妄想症造成的。”
“要怎么治啊?”
“以药物治疗为主。对妄想、幻觉等阳性症状比较有效的是氯丙嗪、氟哌啶醇等抗精神病药物。最近还出现了几种副作用比较小,同时也能治疗阴性症状的非典型抗精神病药物,比如哌罗匹隆、喹硫平、奥氮平、利培酮等等。我昨天也说了,人脑中有一种叫多巴胺的神经传导物质,负责在神经细胞之间传递刺激。不知道为什么,综合失调症患者的多巴胺水平过高。我说的这些药物可以通过阻断中枢神经系统的多巴胺受体来抑制多巴胺的功能。不过,这类药物只能缓解症状。关键还是在于通过缓解症状让患者的身体和心灵得到喘息的空隙,进而恢复自愈力。”
“如果一直不接受治疗,放任病情发展,会有什么后果啊?”
“症状会越来越严重,使患者无法过上正常的社会生活,最终导致人格解体。”
理绘笑容可掬,说出口的却是如此骇人的话语。
“人格解体?好可怕啊……必须想办法让珠美姐姐接受治疗啊。怎么办才好呢……”
焦虑在明世心中不断膨胀,直至6点。
古泽清吾在5点10分左右离开了餐厅,表示要去一趟图书室。五分多钟后,福岛芳子也走了,说想参观一下洋房的房间布置。西川真一频频缠上理绘,但每次都会遭到明世的怒视。几轮下来,他貌似是放弃了,从餐厅消失了。他上哪儿去了?原来是去花园散步了。只见他不时把脸凑近玫瑰,品一品花香。明世不得不承认,他往那儿一站还挺养眼。加寿子收拾了桌上的冰桶,在餐厅和厨房打扫卫生,洗洗刷刷。明世和理绘则留在餐厅闲聊,时不时帮加寿子干点活。
6点一到,加寿子便走出了厨房。
“是要去接珠美姐姐吗?”
听到明世这么问,加寿子回答:“是的。”
“要不我去吧,今天珠美姐姐好像心情不太好。”
加寿子落寞一笑。
“实在不好意思。那就麻烦您了。”
“我也去帮忙。”
理绘起身说道。两人走出餐厅,沿门厅的楼梯上到二楼走廊。
明世打开画室的门,迈步进屋。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地毯上有个奇怪的东西,不禁和理绘对视一眼。
“……这是怎么搞的?”
门口右侧的墙边分明有一罐打翻的茶。从罐子开口处流出的红褐色液体在纯白的地毯上染出了神似罗夏墨迹测验的污渍。茶罐应该不是刚打翻的,茶水已然渗入了地毯。
珠美将洋房视若珍宝,绝不会将茶罐扔在地上弄脏地毯。屋里肯定出事了。
明世和理绘绕过茶渍往里走。左手边便是那扇玻璃墙,但深蓝色的天鹅绒窗帘依然拉得严严实实。明世敲了敲卧室的门。
“珠美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屋里无人应答。明世又敲了敲,仍是鸦雀无声。两人面面相觑。
“是不是还睡着啊?进去看看吧……”
她打开房门,走进卧室。
映入眼帘的景象令她一下子僵住了。
珠美竟倒在沙发边,嘴边留有呕吐物的痕迹。
明世吓得两腿发软,无法动弹。理绘则迅速走到珠美身边,拿起她的右手探查脉搏。接着又把耳朵贴在她的左胸,最后翻开紧闭的眼皮,仔细观察她的瞳孔。理绘到底是医生,遇到突发情况时的反应非常迅速。
理绘回头望向明世,缓缓摇头。
“她已经去世了。”
“你确定?”
“嗯。她没有外伤,嘴边还有呕吐物,可能是中毒了。”
“中毒?可珠美姐姐不是有被毒妄想症吗?!有这种妄想症的人怎么会服毒呢……”
明世心中一凛。成天担心有人要下毒谋害自己的人是不可能主动喝下毒药的。那就意味着——
“可能是有人给珠美女士下了毒。画室的地毯上不是有一罐开了口的红茶被打翻了吗?也许毒药就在那罐茶里。”理绘说道。
“……总之得先报警!”
明世掏出手机,拨通了110报警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