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有没有遇到过‘坚信自己会被人毒死’的人啊?”
奈良井明世如此问道,环视在场的三位朋友。
“有啊。”
开口回答的是后藤慎司。
“不光是下毒,我还见过认定自己会被人勒死,或者被人一枪打死的类型呢。每个月都有好几个人跑来警视厅,宣称有人要害死他们。接待那种人的时候,警方会表现得既和善又有同情心,但态度一定是干脆的。要耐心听着,柔声安慰,然后请他们回家去。迄今为止,还没有出现过宣称自己有性命之忧的人实际遇害的情况。”
“我时常在诊疗室见到这种人。你说的是有被毒妄想症的患者吧?”
莞尔一笑,如此作答的则是竹野理绘。
“被毒妄想症?”
“那是一种认定自己的食物或饮品里有毒的妄想症状。时而伴有幻味与幻嗅——也就是说,东西明明是很正常的,他们却认定自己尝到了奇怪的味道,或者闻到了不对劲的气味。”
“是你的某位熟人觉得自己要被毒死了吗?”
问出这句话的是房主峰原卓。
“嗯,不瞒你们说,就是这么回事。我有一位同行的朋友,名叫西川珠美。她家境殷实,平时住在目白町的老宅里。最近她貌似被妄想症缠上了——而且她认定,要下毒害她的是自家的保姆。”
东京三鹰市的井之头公园附近,有一栋名为“AHM”的四层公寓楼。建筑外墙以褐色花砖装饰,典雅素净。公寓离JR三鹰站和商店街都很近,地段相当好。虽然“AHM”这个名字颇为特别,但只要看到楼门口的花岗石上刻着的“Apartment House of Minehara”(峰原公寓),来客心中的疑问便会冰消瓦解。
公寓建成已有十年,每层设有三户,都是两室一厅。整栋公寓共有十户。为什么公寓明明有四层,却总共只有十户呢?因为整个顶层都是房东的住处。
7月5日,星期五晚上。奈良井明世和她的三位朋友在顶层的其中一个房间聊得正欢。
“AHM”的每一层都有三套两室一厅,三合一而成的房东家自是相当宽敞。玄关、起居室、书房、厨房、卧室、客房……每一间都分配了足够的空间。
明世她们此刻正置身于房东家的书房。这个房间的面积大约有十二张榻榻米大。定制的橡木书架紧挨着北墙和西墙,上面摆满了法律、艺术、文学、历史等各个领域的书籍。通往起居室的门位于南墙,墙上挂着古董钟、律师执照和一位慈祥老太太的照片。据说那位老太太是房东的姑姑,留了一笔遗产给他,这栋公寓就是用遗产建起来的。东墙有一扇大凸窗,此刻已拉上了窗帘。若是白天,便能看到井之头公园的青草绿树,景致绝佳。
明世与朋友们坐在沙发上,围着一张玻璃桌。桌上摆着房东亲手冲泡的红茶,还有一盘曲奇。
明世是一位翻译家,住在公寓三层,而坐在她旁边,正以优雅的动作品味红茶的则是竹野理绘。她是一名精神科医生,在日本中央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工作,家住公寓二层。那位大口啃着曲奇,和“优雅”二字毫不沾边的男士名叫后藤慎司。他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住在公寓的一层。三个人恰好都是三十岁。
至于在一旁带着恬静的微笑享受茶香的人,便是公寓的房东即这间屋子的主人,峰原卓。
峰原五十五六岁的模样,骨瘦如柴,身高将近一米八。五官轮廓分明,不似寻常的日本人。他的目光平和,但眼神中时不时透着冷冽的光芒。他的声音极具知性的魅力,低沉却铿锵有力,做话剧演员应该也能闯出一番天地。
据说他当过许多年的民事律师,得到姑姑的遗产后便辞职建了这栋公寓,当上了悠然自得的房东,并全身心投入自己的兴趣爱好——研究罪案。
明世专门翻译犯罪悬疑类作品,理绘是精神科医生,慎司则是刑警。因为工作的关系,三人都对“罪案”颇感兴趣,于是便与峰原越走越近,还时不时来房东家做客。
今天,他们也喝着峰原冲泡的红茶谈天说地。聊着聊着,明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一个熟人,便将话题转到了她身上。
“那位叫西川珠美的女士怎么会认定有人要毒死自己呢?”理绘慢条斯理地问道。只要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什么样的话题都会失去原有的紧迫感。也许这正是她能在精神科有所建树的原因之一。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我知道她在怀疑谁。她怀疑自家的住家保姆。是那个保姆告诉我的——她叫富樫加寿子。”
“能给我们详细讲讲吗?”
“我是一个多月前知道珠美姐姐有那种妄想的。那天我去她家借外文珍本看,她便用红茶招待我,可那红茶实在是奇怪得很。”
“怎么个奇怪法?”
“居然是罐装的红茶。”
慎司一脸莫名,问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珠美姐姐可不是你这种饮食生活随便的人。她平时可讲究红茶了,家里有各种各样的茶叶,什么大吉岭啊,阿萨姆啊,乌瓦啊……都装在小玻璃瓶里,每天都用英式泡法冲泡。水温和时间都要精准控制,一点都不能错。泡茶时用的茶壶和茶杯也是有讲究的,用的都是皇家道尔顿的瓷器。这么讲究的人怎么会喝罐装红茶啊?这太诡异了吧。”
对红茶有着独到见解的峰原貌似也听出了兴趣。他把茶杯放在桌上,用平静的声音问道:
“那你有没有问过她为什么要喝罐装茶啊?”
“问了啊,结果她居然回答‘方便省事的罐装茶也挺好喝的嘛’。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表情很僵硬,声音不太自然,我总觉得她没说实话,但继续追问吧,好像又不太礼貌,所以我没刨根问底。谁知临走时,加寿子阿姨告诉我……”
“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那位保姆?”
“对,她都在珠美姐姐家做了将近二十年的住家保姆了。那天她一脸愁容,悄悄在我耳边说:‘夫人怀疑我要下毒害她。’”
峰原点了点头,说道:“原来是这样啊,难怪她要改喝罐装茶了。茶壶、茶杯和放茶叶的容器都可能被人下毒,但罐装茶就不存在这方面的隐患了。因为如果是罐装的话,就没法事先放入毒药了。而且罐头的口子很小,哪怕是开罐之后,要想投毒仍然很难。”
“加寿子阿姨向我透露珠美姐姐的妄想时,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伤心。这也难怪啊,我服侍你这么多年,你却怀疑我要下毒害你……”
“保姆有没有告诉你,珠美女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那种妄想的啊?”
“据说是从今年3月2日开始的。那天用早餐的时候,珠美姐姐说加寿子阿姨泡的茶有股怪味,死活不肯喝。从第二天起,她就开始买罐装茶喝了。
“加寿子阿姨实在受不了了,便问珠美姐姐为什么要这么做。结果珠美姐姐狠狠瞪着她说:‘还不是因为你在茶里下了毒吗!’她没在开玩笑,是真的认定加寿子阿姨下了毒。阿姨都蒙了,忙说:‘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呢!’珠美姐姐却充耳不闻,一口咬定:‘你肯定恨死我了,还想要我的遗产,所以想暗中下毒害死我!’
“她不仅不喝加寿子阿姨泡的茶,连人家做的饭菜也不肯吃了,每一顿都去外面吃。加寿子阿姨长吁短叹,说夫人总在外面吃,营养都不均衡了。反正只要是加寿子阿姨碰过的东西,她就一口都不肯吃。”
“直到3月1日,珠美女士都没有任何异样是吧?”
“是啊,就是从2日的早餐开始的,突然就不对劲了。加寿子阿姨一脸疲惫的样子,我看着都心疼。她在珠美姐姐家做了快二十年,女主人却偏偏怀疑她下毒……”
“这位珠美女士就没有想过要报警吗?”慎司问道。
“好像没有。她大概是觉得,警方不可能派人给她试毒的,报了警也没用,还不如想办法自保呢。”
“不来报警,我们反而难办啊。她要是找上门来,我们还能好好劝一劝,告诉她‘有人要毒死自己’的妄想是多么荒唐。可警察总不能主动上门去教育人家吧。”
“对了,你刚才是不是提到了什么被毒妄想症啊?能跟我详细讲讲吗?”
明世对理绘问道。毕竟这是精神科医生的专业领域。
“被毒妄想症——英语里叫‘delusion of poisoning’——是综合失调症的症状之一。”
“综合失调症?”
“就是以前被称为‘精神分裂症’的疾病。最具特征的症状包括产生妄想、幻觉,语言、思维和行为不合逻辑,情感淡漠、意志减退、自闭倾向等等。”
“妄想……都有什么样的妄想啊?”
“比如被迫害妄想,就是认定有人在迫害你;还有嫉妒妄想,认定配偶、恋人对你不忠;觉得自己得了重病叫疑病妄想;认定自己犯了罪叫罪责妄想;坚信一些明显与你不相干的事物都与你有关,比如坚称‘这本小说的主人公是以我为原型的’,就叫关系妄想;认定自己是神仙、伟人的后裔叫血统妄想。除了这些,还有许多根据妄想的内容命名的妄想症状。
“有被毒妄想症的患者会因为一些琐碎的小事立刻联想到食物和饮料里有毒。味道稍微有点不对劲,就觉得里头有毒药;摆盘的位置和平时稍有偏差,就觉得菜里下了毒——反正他们眼中看到的一切都能为食物里有毒提供佐证。无论在旁人眼里有多么荒唐,至少患者主观觉得那都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而且部分患者还会出现幻味和幻嗅,就是感知到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味道和气味。无论是患者还是他们的亲朋好友,这些症状对他们来说都是莫大的煎熬。”
理绘笑吟吟地说道。她的面容与这番话的内容极不相衬。
“你描述的症状和珠美姐姐的言行完全吻合哎……但她没有情感淡漠或语言、思维和行为不合逻辑之类的症状。她笑起来跟平时一样,也能跟我正常对话。”
“当然,患者不一定会表现出我刚才提到的所有症状。综合失调症有妄想型、青春型和紧张型等若干种类型,每种类型的主要症状都不一样。被毒妄想症的确是妄想型的一种症状,不过妄想型主要表现为妄想、幻觉等阳性症状,几乎不会出现情感淡漠或语言、思维和行为不合逻辑这样的阴性症状。其他类型的综合失调症一般在青春期和青年期发病,妄想型却往往在三十岁后发病,尤其是女性,发病年龄普遍晚于男性。”
“珠美姐姐今年五十五岁,这个年纪的人也有可能发病吗?”
“嗯,有可能的。”
“那综合失调症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啊?”
“实话告诉你吧,病因到现在还不是很明确。但研究结果显示,患者大脑中的多巴胺水平过高。多巴胺是一种神经传导物质,负责将神经刺激从一个神经细胞传递到另一个神经细胞。有学者认为,是多巴胺过剩这一器质性原因与压力、性格偏差等因素相互作用导致了发病,但具体的发病机制还没搞清楚。也许患者本就有容易发病的因子,而压力激活了致病因子,致病因子又反过来催生出了压力,导致症状恶化……这可能就是综合失调症的发病过程。”
“能治好吗?”
“治疗得当的话是可以治愈的。综合失调症患者约占人口的1%,所以它并不是什么特殊的疾病。要知道这个比例跟发生于胃和十二指肠的消化性溃疡差不多,可见它一点也不稀奇。它既不是什么可怕的疾病,也不是不治之症。”
“请专科医生看一看,就能判断出她有没有得综合失调症了吧?”
“嗯,要不你找个时间带她来我们医院看看吧?”
“如果能带她去医院,我就不愁了。要是我建议她找个医生看看,她肯定会生气的。毕竟她在某些方面特别心高气傲……”
说到这里,明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对了!明天珠美姐姐要在家里办茶话会,我也被邀请了。理绘,如果你有空的话,能不能和我一起去,悄悄诊断一下珠美姐姐的症状呀?”
“倒是可以。茶话会是英式的吗?”
“嗯。珠美姐姐的爷爷年轻时在英国留过学,养成了喝下午茶的习惯,回国以后也没改。爷爷一直很疼爱珠美姐姐,所以她从小耳濡目染,至今仍保留着喝下午茶的习惯,有时候还会邀请朋友来家里办茶话会——峰原先生要不要一起来呀?”
明世邀请峰原同去。峰原身材高挑,风度翩翩,往桌边一坐肯定很养眼。真想瞧上一瞧啊——正是这份孩子气的心思驱使明世问出了那句话。
“我就不去啦。你一下子带太多人去,搞不好人家会起疑的。”峰原微笑着回答。
“我也可以去吗?”慎司问道。
“你可不能去。珠美姐姐是个特别讲究礼节的人,你这种粗汉子就别想了。”
“你说我粗野?你有什么资格嫌弃我啊!跟理绘大夫相比,你也文雅不到哪儿去好不好。”
“就你话多。再说了,你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吗?一、边、凉、快、去!”
不料慎司最后还是去了西川珠美家。不过他登门时的身份并非“客人”,而是“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