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愚民暴民(接网络版第十七章)
“请进。”斯特林从档案堆里抬起头来。 “大人,”秦路从门外探头出来:“紫川宁小姐求见。” 斯特林一阵慌乱。尽管他已经结婚成家了,但他还是承认自己不懂女人。在他看来,女人是很麻烦的动物。他知道紫川宁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他宁愿面对着二十个魔族团队也不愿应付一个哭哭啼啼的哀怨少女。他托着下巴,好声气地和秦路商量:“能不能跟宁小姐说,我不在?” “晚了。”秦路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跟她说你在,而且很有空。” “你!”斯特林一时气结,他苦笑。 七十三个师团的预备役士兵要转入现役,家族要增添近五十万的军队编制,要给这批部队安置集结点和部署在各个战略要地上;流风霜在西部蠢蠢欲动,流风家的十字军已经开到了多伦湖前线,大兵压境,西部军十个师团的部队面临被包围的危险,明辉统领的告急文书如同雪花般飞来。在瓦伦前线的军事演习中,演习部队又和魔族发生流血冲突,二十一个士兵和三个军官在冲突中阵亡,凌步虚向紫川家正式递交了警告,火yao味非常浓烈,第二次远东战争已经近在眼前。 同时,各行省驻军发来的报告堆得有小山那么高。行省总督们深通为官之道,为了让自己的档案得到重视,每份信封上都用红字标明了:“紧急!”、“十万紧急!”、“火急!”、“极端重要!”、“危急!”自己哪一份都不敢遗漏,一一批覆,结果大多的报告都只是:“对某某军官的调令的请示”、“缺少一百套夏季服装申请补给”、“驻地营地水涝,请示是否转移驻地?” 昨晚自己工作到凌晨三点,早上七点又起床继续干,八点进总长府做简单汇报,九点到元老会答覆关于帝都驻军扰民事件的处理结果,十点视察新组建的部队,听取师团长官们的汇报,中午也不能休息,自己和部下们忙得象狗一样把舌头都吐出来了,而现在…… “给我准备一杯茶,要浓的。”斯特林吩咐进来的秘书,同时站起身跟秦路说:“走吧,一起出门去迎接宁小姐。” “宁小姐大驾光临视察,军务处全体同仁同感荣幸!”领着部属们站在门口,斯特林微笑地欢迎紫川宁,深深地鞠了一躬。 尽管已是初春时节了,天气还是很冷。紫川宁静静地站在门口,披着一件洁白的绍皮大衣,缠着红色的围巾,美丽得令人目眩神驰。那些第一次见到她的年轻军官们被这位家族继承人的美丽所慑,不敢抬头正视。她身边没有一个随从。看着斯特林摆出了这般隆重而正式的仪仗,她秀眉一蹙,随即开颜:“斯特林大人大客气了,我只是随便来看看。叨搅各位了?”她望向一边的秦路等人。 “哪里,哪里。宁小姐大驾光临,这是我们的荣幸,请都请不来呢!”秦路笑着说。 斯特林微笑着不作声,在紫川宁的目光中,他看到了焦急。他和她都明白,这次拜访绝非一次“随便看看”。 虽然紫川宁并没有担任任何实职,但她是家族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这个身份相当于家族首脑,凌驾于任何家族官员之上。斯特林将紫川宁请入了办公室,按照正式的程序,他和一众军官开始给这位前来视察的家族继承人进行汇报。 “不知小姐有意了解军务处哪一方面的工作呢?”斯特林问。 紫川宁不动声色地望了他一眼,目光中大有深意,微笑说:“随便谈谈吧。” 斯特林非常了解这个眼神的意思:“斯特林,你这个家伙竟敢和我装傻!” 于是他就憨憨地傻笑起来,吩咐秦路说:“老路,给宁小姐汇报一下西部边境的局势吧,那边情况比较重要。” “明白!宁小姐、斯特林大人,众所周知,在西部对我家族构成最大威胁的是流风家族。它是我们家族的死敌!流风家族的军队分为三个系统,国防军系统,十字军系统、还有就是远京卫戍军区。” “一说到流风家就不能不说到流风霜。在流风家族内部,流风霜无疑是首屈一指的重将和权臣。但人们往往不知道,虽被流风西山册封为‘终身护国统领’的荣誉称号,但是就实际宫职来说,她不过是习冰军区的司令,辖地不到三千平方里,论职位,她不过和我紫川家的一个行省总督差不多。但实际上,习冰军区位于流风家与我紫川家和林家接壤的三角地区,是兵家必争之地,流风家族在此地部署了重兵死守。就在习冰军区以及周边邻近地区的防守地域,部署了十字军的主力和国防军系统的一百三十个联队,而且自从流风霜在远京失势来到习冰地区后,得到了流风路的大力支持,她一直致力于流风家军力的加强,自行在三大系统外一手创建新军——风霜团。她所指挥的部队包括了流风家族最强的实战部队,是流风家实质上的“兵马大元帅”。就目前来说,她和她的军队对我紫川家的安全造成了最大的威胁,而且近来的诸多迹象表明,她对我紫川家怀有强烈的野、心……” 秦路抓住了机会,从当前形势一直说到展望未来,“我神勇的家族军队必将战胜无耻的冠以流风姓氏的无耻人类败类”云云,说得滔滔不绝。 斯特林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表面上,紫川宁听得非常认真,身子微微前倾,不时轻轻点头:“哦,是这样的吗……”、“嗯,对……”但她那双游离不定的眸子已经暴露了她内心的焦急和心不在焉,白皙的手指抓住了衣角,紧紧捏住。 斯特林暗叹一声:“何必呢。” 汇报进行得又长又臭,接下来军务处所属的几个高级军官分别进行了关于各地区战备工作的汇报,一共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眼看时间已经是中午了,斯特林微笑着终止了汇报会:“好了,大家说得都很好,宁小姐,您还需要了解些什么情况吗?” “啊,”心不在焉的紫川宁回过神来,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犹豫一下,她笑笑说:“斯特林大人,有个情况我想向你了解一下。” 斯特林平静地说:“好的。” 旁边的军官们识趣地起身,离开了办公室,最后一个人出了门,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看着她,她却局促不安,眼神游离不定。 斯特林轻声咳嗽—声。 “斯特林大哥,”紫川宁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就直奔主题:“阿秀哥哥,他……他在哪里?” 斯特林犹豫一下,还是回答了:“远东。这几年,他一直在远东。” 紫川宁猛然后退一步:“啊!难道,他真的……” “情况不是你想的这样。”斯特林站了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的园子里,树木已经长出了娇嫩的绿叶。他回过头来,直视着紫川宁,缓慢地说:“阿秀对家族的忠诚,没有谁能比得上。他是个真正的忠贞之士。” 紫川宁呆呆地看着他。 “事情要从七八九年的帕伊围城说起。” 斯特林开始讲述紫川秀两年多的经历:他忍辱负重,伪装向魔族投诚,讲述他英勇过人,于魔族聚会之时将雷洪当场格杀,杀伤魔族将领无数,国家得以惩罚奸逆,洗刷耻辱,魔族嚣张的气焰遭到沉重打击。他凭着大智大勇,经历九死一生的磨难,终于逃脱了魔族的魔掌。但狠毒的敌人不甘心失败,捏造出可耻的谎言来中伤他,让他有家归不得,被迫流亡远东。但就在这种艰难的情形下,紫川秀仍旧没有放弃他对家族的忠诚与坚贞,在远东卧薪尝胆,秘密练兵,苦心积攒力量,终于等到时机成熟,他一手发动了远东大起义,给予魔族沉重打击,在不为人知的情形下默默地捍卫了紫川家的东方防线。当他从远东归来时候,又恰好遭遇神秘的刺客对紫川宁的行刺,他单枪匹马狙击对方全部高手,力保紫川宁得以幸免于难,自己却被敌人所重创…… 紫川宁安静地听着,腰挺得笔直,身形一动不动。尽管知道紫川秀后来一定没事,但听得斯特林叙述紫川秀经历之险,她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紧张的神情。当得知那晚紫川秀为拯救自己受了重伤,她低下了头侧过睑去,以免让斯特林看见她眼中的波光闪动。 斯特林理解她此刻的心情:自己心上人非但不是叛逆,而且还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这更让她自己的作为显得难以容忍。 “一个人,在远离亲人与朋友的地方,断绝了消息,蒙受耻辱和骂名,默默地战斗。没有得到家族一兵一卒的援助,凭个人的努力,他已经收复了远东国土的大半,这在历史上是从没有过的!此功此业,足可光耀日月,彪炳千秋!可以说,阿秀他完全无愧于当年远星大人对他的栽培,无愧于哥应星大人对他的厚望,也无愧于——” 斯特林若有所思地看了紫川宁一下:“——宁小姐您曾经对他寄予的期望。” 紫川宁一直在压抑着自己,告诫自己要冷静。但听着斯特林平和有力的陈述,不知不觉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她再也忍受不住了,起身在房间里急切地走来走去。仿佛发着高烧,她苍白的脸上现出了斑斑红晕,心胸在起伏,呼吸急速,仿佛她正在承受着巨大的苦痛。不敢面对斯特林严肃的脸,也因为双脚已经不能支持自己了,她双手扶着墙,对着墙壁长久地站立。 斯特林暗叹一口气,他打开窗户,大量涌进来的新鲜空气中饱含着春天的气息。黎明前下过一阵短时间的绵绵细雨,花园中的泥土被雨水冲过,到处留下了水流的痕迹,园子里,大量的新芽正在干枯的枝头上争先恐后地绽放,雨水洗过的新芽像是泡沫似的在阳光下闪着光芒,充满了勃勃生机。他听到了身后隐隐传来的啜泣声音,但却故意忽略了。 过了几分钟,哭声低了下来,斯特林转过身去,走到紫川宁身边,善解人意地递上手帕。紫川宁没有回过头,低声说:“谢谢。”接过了手帕。 当她回转头时候,她已经能控制自己了,除了眼睛有点潮湿相通红外,她看上去一切正常。对着斯特林,她苦涩地一笑:“斯特林大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不客气,这是你应该知道的。宁小姐,你——” 仿佛害怕什么,紫川宁匆匆地说:“我知道,斯特林大哥你是很忙的,我已经耽误你很多时间了,实在不好意思。这就告辞了,代我向清姐问好。” 斯特林默默地点头,看着紫川宁向门口走去,他突然出声:“宁小姐,请留步一下。” 紫川宁的身影僵住了,诧异地回头望来。 斯特林有点懊悔地挥一下手,却不知该说什么。为了紫川秀——也为了紫川宁,他只是知道,绝不能让紫川宁就这么走掉。他总想为自己最疼爱的小弟做点事情,好挽回这段感情。 “宁小姐,以我的身份,也许我不该说,但是……有些事情……有些事情……你也许真应该好好的考虑一下呢?”他皱着眉头在苦苦思索,想找一个恰当又不伤害紫川宁自尊心的方式把自己的真正意思表白出来。 这时候,紫川宁反倒是善解人意,她笑了:“斯特林大哥,你是想不是想说,我和阿秀还有在一起的希望?” 紫川宁挑破了这层纸,斯特林大感轻松。他道:“正是。” “阿宁,你是家族未来总长,是我的主君,以我紫川家家臣的身份,有些话我是不该说的。但我又是看着你和阿秀长大的,承蒙你不弃,一直称我为大哥,那今天,就允许我逾越一下臣子的本分。” 紫川宁柔声说:“斯特林大哥,从小我是一直真的把你当大哥。你想说什么,我大概也猜到了一点。你是想劝说我回头,和阿秀哥哥重归于好吧?” “正是。” “前天早上,我已经和元老会的马维阁下谈过了。”紫川宁欲言又止。 斯特林急切地追问:“怎么样?” 她嫣然一笑,美丽得犹如海棠带雨:“今后,大家都还是好朋友。” 花了足足半分钟斯特林统领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不禁感慨:青春年华的女孩子都能无师自通地拥有和外交官相媲美的言辞,明明是无情的分手绝交,她们却有办法说得那么动听:“我们做一生一世的好朋友吧!”让男人吃了哑巴亏还得扮出一副很有风度的样子表示:我不要紧,我真的一点都不要紧,最后还得深情脉脉地祝她永远幸福。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同情是站在那个花花公子的元老议员一边的。 他欣喜说:“那就好!宁小姐,只要您……” “斯特林大哥,你不明白的。”紫川宁柔声却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我配不上阿秀。” 斯特林诧异地望着她,她笑了,笑得凄婉又坚决:“真的,我配不上他。他是那么高尚,那么勇敢。为了国家,为了人类,他浴血奋战,捍卫国土。面对祖国,面对上天,他问心无愧。而我呢?就在他冒着生命危险,为我紫川家斩奸除逆;就在他九死一生,被魔族追捕的那些最危险的日日夜夜里;在他冲锋陷阵,冒着魔族的刀剑弓箭奋勇杀敌的时候,我没能为他祈祷一声,甚至我还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投降魔族了!” 斯特林安慰说:“这并不是小姐您的错,当时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我不是‘一般人’,我是他的……我应该是最了解他的人!就算天底下所有人都怀疑他,我也应该相信他,坚定不移。何况,斯特林大哥你,还有监察总长帝林阁下——你们始终都相信阿秀,不是吗?而我更应该相信他,相信他不会死,相信他的忠诚,相信他对我的承诺!” 紫川宁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了:“但我没能做到。爱情是对双方的考验,而这个考验,我没能经得住。诚然,我紫川家对阿秀是有所亏欠,但我对他的负义更是超过任何人。从孩提时代起,我欠他的,实在太多。多少次,他为我出生入死,但我能回报他的,只有伤心和痛苦。我不是个值得他爱的人,如果没有我,他会更幸福的。 “人们常说破镜重圆——但破了的镜子,裂痕还在,始终不可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斯特林望着她,他想到了阿秀告别时候那悲哀的背影,他理解紫川宁此刻的心情,深深的罪恶感使得她无法坦然地面对他,而紫川秀傲气和自尊更是使得他是不可能回头的——误会已冰消瓦解了,但隔阂依旧存在。彼此思念的两个人依旧不能在一起,感情的事情真是复杂。 两人心头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该怎么说起。最后,她盈盈地站起来:“斯特林大哥,谢谢你了,我想,我已经耽误你太多时间了,该走了。” “阿宁!”斯特林第二次叫住了她:“你再坐一下,我有些话要说。”斯特林站起来,倾身直视着紫川宁:“宁小姐,以我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来看,我不相信世界上没有不可挽回的事情。即使有,纵使凶难临头,纵使形势险恶,作为人类,我们只要一息尚存,就要尽最俊一分努力。我明白你此刻的心情,你与阿秀的感情遇到了挫折,相互之间存在着误会,但无论什么时候,绝不可放弃希望,绝不可自暴自弃,就权当一切回到了空白,一切重头再来,那又怎样?只要我们努力争取,付出真心,事情并非不可挽回!” 斯特林语调铿锵有力,其中流露坚定的信心。紫川宁听得霍然动容。她明白了,为什么斯特林能成为首屈一指的名将。他平时行事并不高调,也不引人瞩目,但无论在如何艰难困苦的环境中,他都能显示出真止男子汉的气度,他坚定的信心就像阳光一样洒遍左右,给周围的人们依靠,成为人们精神上的支柱。 “阿宁,现在他遇到了麻烦,需要你的帮助。你愿意吗?” “我愿意,哪怕赴汤蹈火!”紫川宁立即回答,随即又有点犹豫:“将来有那么一天,当我——到那时候,我自然会为阿秀平反,恢复名声。但现在,我无职无权,如何能对阿秀有所帮助呢?” “首先,关于阿秀的一切情况,你还不能向外公布。阿秀的名誉还没能恢复,如果泄露了,监察长大人、阿秀本人还有我都会很麻烦的。” “我发誓,在没得到斯特林阁下同意以前,我绝不将今天在这里的谈话内容向外泄露。若违此誓,让我千刀——” “行,行了。宁小姐,没必要发毒誓那么严重,只要你答应就可以了。”斯特林打断,笑说:“要未来的总长向我发誓保证,我还没那么大胆子啊!” “斯特林大哥!”紫川宁娇嗔道,不依地跺着脚,那女儿家的娇态让斯特林看得呆了。他简单地跟紫川宁形容了一下紫川秀的处境:尽管他在远东屡战屡胜,但后勤供给能力的薄弱却限制了他进一步扩展战果。自己与帝林已经想尽办法为他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筹集补给,但总还有存在着一些障碍和阻拦。 “军务处这里的事务我可以处理,监察厅的监督帝林阁下也可以解决。在家族的高级官员中,我们唯一顾忌的就是幕僚长哥珊阁卜。她负责后勤部和行政处,全面统筹家族军队的补给和财政开支,是家族的文宫之首。她精干明练,眼光老辣,上次就是她从各行省物资价格的变动中发现蹊跷,最后导致了“战略物资禁止流通法案”的颁布,让阿秀十分为难。我们要长期这样瞒天过海,大规模供应阿秀各种物资和补给,恐怕难以瞒过她。 “现在的问题是,哥珊阁下是总统领罗明海阁下的人,在她的后勤部系统内,我们缺少一个够分量的人来配合我们牵制和监视她……” 说到这里,斯特林眯起了眼睛,故意停住了话头。紫川宁想了一阵才明白他的用意:“斯特林大哥,你的意思是……”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斯特林笑眯咪的,慈祥得一面和气。他仿佛是不经意地提起:“据我所知,根据传统,总长继承人在正式接位之前都要到统领处的具体部门工作一段时间,锻链才干,熟悉业务和环境,为将来的正式接位做好准备。宁小姐,您今年已经二十了吧?该做准备了。” 他起身和紫川宁握手,送她出门。马车定了好久,紫川宁才理解斯特林的用意。尽管心情郁闷,她还是哑然失笑。紫川家的三杰,果然名不虚传,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就连最以耿直方正闻名的斯特林,在情况需要,只要他愿意的话,也是能要点诡计的。 “也好吧。”想到能对紫川秀的事业有所帮助,紫川宁的心里稍微有了点慰依。她细细品味斯特林的话:“就权当一切回到了空白,一切重头再来又如何呢?世界上没有不可挽回的事情!” 世界上有种人不会轻许诺言,但一旦答应,他做的会比预期的多很多。斯特林无疑就是这种人了。紫川宁心头重又燃起了希望,她默默地想:“阿秀在远东做出了那么大的成就,我也不能光等着。就让我来见识一下,号称“统领处千年坚冰”的哥珊阁下,您到底是如何的三头六臂了不起吧!” 站在门口,看着马车渐渐远去,斯特林嘴角浮出了会心的笑容。回到办公室,他开始写信,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记述下来,这封信将通过秘密渠道寄给远东的紫川秀。信中他详细地把今天紫川宁的言行给记录下来。阿秀是个聪明人,他会领会自己用意的。 斯特林边写边想:媒人是最吃力不讨好的角色了。自己是不是有点傻里傻气的呢?但他还是做了。经历过那场无望的苦恋,他深深懂得失去所爱的痛苦,多少次梦中徘徊缠mian,醒来却只剩眼角泪水的痛心,梦中人远在天涯。 愿世间有情人终成眷属。如果有可能,他希望紫川秀和紫川宁能有个比他们好的结局。 “就当是我为他们做点事吧。愿他们知道,生命中最值得他们珍惜的,并非百万财产,更非权势荣华。”放下笔,打开窗户,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仰望东方的天际,斯特林长久站立,眼角早已经湿润。 祝你幸福啊,卡丹。 ※※※ 帝国历七八二年的六月,一阵罕见的酷暑袭击了整个西川大陆。在往常四季如春的帝都城内,最高温度突破了摄氏三十六度。但比起恶劣的天气,更恶劣的却是人间的形势。伴随着远东的沦陷,数以百万计的难民涌入了家族本土。这批失去了土地和生产原料的人群一贫如洗,他们露宿街头,在每个城市的周边构成了庞大的难民营和贫民窟,乞丐群到处都是,衣裳褴褛的男子游荡在街头,饥肠辘辘,对城市和乡镇的安全构成了极大的威胁,刑事案件发案奉直线上升,警察机构疲于奔命。 家族的军事力量在远东和西线都遭到挫败,但家族的经济力量——规模庞大的农业、工业产业没有受到损害,他们的生产力量是保持着完好的。在七八二年这罕见的丰收年,农民却因为农业产品价格暴跌处于饥饿边缘——这真是极大的讽刺:一边是成熟的粮食大片大片地烂在地里,一边却是失业居民们被饿得饥肠碌碌。因为失去了庞大的远东市场和原料基地,数以千计的工厂和工作坊因无法忍受高昂的原料产品和维持销路而倒闭,成千上万的工人失去工作,不得不露宿街头,物价却直线上升,低层的政府官员无法忍受低廉的薪水而公然索要贿赂的丑闻不断。 就连一向是社会支柱的军队机构也未能幸免。由于军队的大量扩展和经济不景气,很多年轻人,尤其是出身小地主和小商人家庭的年轻人,选择了以军官为职业。他们从士兵口中更深地了解到社会的状况已经到了灾难边缘,这些士兵每当收到家信都会失声痛哭:由于儿子远离,全家人都处于饥饿边缘。而同时,军官们却亲眼目睹了他们的上级:那些出身良好、拥有巨大财富的贵族们生活的糜烂和奢华。面对现状,军队浮躁不安,忠诚度下降。人们迷失了生活的信仰、希望和方向,低迷、糜烂的挫折感弥漫在心头。人们不知道该信仰什么、奉行什么,甚至不知道该仇恨什么。 面对着无能和腐败的指责,元老会逢周二、周四的弹劾威胁,统领处虽无能力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却善于寻找替罪羔羊。家族统领处宣称:一切都是魔族的错!是魔族强占了我们的远东二十三行省,让农民的产品无法销售!是魔族,强占了我们远东的铁、煤、矿石,让我们的工厂无法开工!更是魔族的侵略,导致了数以百万的难民流入内地,导致我们社会不安定,就业率直线下降!魔族对远东的侵略是我们一切不幸的根本原因! 就如猛烈的狂风突然吹散迷雾,在七八二年的年中,炽热的烈风突然袭来,低迷的浓雾一吹而散,人们找到了宣泄仇恨的对象,整个民族异口同声地欢呼:“战争!战争!”——监察总长帝林曾预计紫川家需要十年的时间恢复,他估计得太保守了。耻辱是一个民族成长的加速器,仅仅两年不到的时间,创伤表面上才刚刚愈合,善忘的民众立即好了疤痕忘了痛,好战的浪潮又一次狂热地席卷家族领土。从上到下都是一片喧嚣:“开战!开战!夺回远东!用魔族的鲜血洗刷我们的耻辱!”仿佛在一夜之间达成了共识,从上到下——从家族元老到一贫如洗的乞丐——普遍都认为,只有通过一场战争夺回远东——或者管他什么地方,反正打仗就行——才能对现状有所改善。 帝都街头每天都有宣战游行,人数从千人到十万人不等。游行人群举着各种各样的旗帜招摇地从总长府、元老会和统领处面前经过,口号声排山倒海:“打倒魔族!”、“为远东事变中死难的同胞复仇!”、“为九月事件复仇!”、“直捣黄龙,踏平魔神堡,活抓魔神皇!”游行人群一望无际,他们堵塞了帝都大大小小的道路,治部少的员警们在烈日下徒劳无功地呼喊和指挥,却成效不大。反倒是帝都的市民们对游行的激进分子们抱有极大的宽容心,容忍了他们在街头的墙壁上乱写乱涂,和砸烂“禁止通行”的交通栏杆。 由于军事上的连续失利,军务部成为众矢之的。那些热血沸腾的军校学生和精力过剩的小伙子们为发泄胸中燃烧的激情,把军务部当成了魔神堡,斯特林当成了大魔神皇,三天两头地围攻,高呼着“军队无能,辱权丧国”的口号,他们不断地向守卫们投掷石子、瓦片、垃圾、污水袋,用颜料将军务处的大门涂抹得一塌糊涂。斯特林不得不向帝林借调了一个中队的宪兵来守卫门口,当他们回去时,身上伤痕累累,全是斑斑点点的污迹。 在六月十一日的一次游行中,游行的队伍和维持秩序的员警们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十四人死亡,一百多人受伤。 同日,四个后备役军官口袋里藏着折叠的刺刀冲入后勤部,他们要杀死家族幕僚长官哥珊——她反对扩大军队的征召范围,和再增加军队已经极庞大的军费开支——结果由于过于慌乱,其中一人的刀子从口袋里露了出来,引起了值班守卫的留意。他喝住了他们。四人以为事件败露了,立即抽出刀子袭击了警卫,将其活生生地捅死,旋被赶来的其他警卫制服。四人立即被捕。 这极其残酷而无视法纪的袭警和谋杀案件,引起了公众极大的关注。在公开审判时候,凶手表达了对那位失去丈夫的员警遗孀的歉意后,公开宣称:“国家状况令人担忧,民众困苦不堪,国防软弱无力,官吏腐败成风”。他和他的同伙对哥珊统领和遇害的员警并没有私仇,他们的目的为“唤醒沉睡的祖国而敲醒警钟”,要除掉“阻碍祖国强大的一切障碍”! 哥珊从嘴边轻轻吐出两个字:“蠢货!” 旁听的公众全体起立鼓掌,掌声经久不息。在民众的心目中,他们是烈士,是代表民众利益的斗士。对凶手的同情竟然高达这般地步,以致有几万人自发地签名为其求宽恕,甚至有人寄来用血写的请愿书。在元老会最后出面干涉下,本该以谋逆罪处死的四名军官全部判了无期徒刑,预计用不了几年,他们将很快就从监狱里出来。还是老规炬:任何采取暴力行为者,如果是为了国家荣誉,都应该****。 军队竟然发生此种目无法纪的行为,军务处长官斯持林向哥珊幕僚长郑重地书面道歉,并保证将尽量约束军队,绝不会让同类事件再行发生。后者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你现在要做的不是道歉。”哥珊面无表情地说:“局势的发展并非你我能够控制,下一个的目标很可能就是你了,你应该调一些可靠的部队到身边来。小心啊,斯特林,你是军队最后的一丝理智。如果你死,我们就再也无法遏制军队的盲动了。” 斯特林愕然。 ※※※ 七八二年六月二十三日。 天气非常的好,午后两点,气温高达三十三度,阳光热辣辣的,晒得马路成了一片白地。 连那些歇斯底里狂叫口号的激进分子也忍受不了这样的酷暑,帝都街头出现了罕见的平静,人们懒洋洋的悠闲地在绿荫底下乘凉,摇着蒲扇。啤酒店门口五光十色的招牌在烈日下生辉,穿着清凉的美女姿态婀娜、目不斜视地从绿荫道上走过,引起乘凉的小伙子们的一片口哨声。倚靠在奔驰的马车窗口,斯特林望着街景出神,看着那打情骂俏的俊男俏女和灯红酒绿,这使他感到心情轻松。 但在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处,他的心情被小小地破坏了一下:迎来赶来了两辆马车,在前面的车子赶得飞快,车夫大声地吆暍着:“让路!让路!”马鞭“劈啪”地扬得天响,行人和路边的商贩们赶紧躲避,大街上平静的气氛给闹得鸡飞狗跳。 斯特林皱皱眉,对随行的秦路说:“那是谁的车子?街上那么多人,怎么能这么快马,治部少怎么不管?你查一下。” 秦路也探出头去窗外观察,转而对斯特林说:“大人,那是监察厅的人,我们管不了。” “喔?”斯特林微微惊讶,再认真看去,果然,那辆马车的车辕上面悬挂着蓝底金色的剑与盾牌的旗帜,表示车上有监察厅的高级军官在。 他淡淡说:“知道了。”心头却老大的不是滋味。 在二月十五日的紫川宁事件,帝林率领的监察厅立下大功,检查官们的气焰也随即张扬起来,言行嚣张。斯特林一向认为,因为军队身负保卫国家使命的特殊性,它本身是国家内最大也是最强的武力集团,如果失去约束,它成为凌驾于整个社会之上的暴力集团,那些高级军官会堕落成为超越法律和政府的“军队贵族”,所以,监察和军法系统的设置对于军队来说是十分必要的。但事情不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负责监督的监察系统变得如此乖张,这绝对不是国家设置监察系统的本意。他决定改天找帝林好好谈一下,劝他约束一下部下。自己的大哥最近把罗明海打得大败,春风得意之下,他有点忘形了。 那两辆马车在十字路口来了一个右转弯,上了宽阔的皇都大道,正好与斯特林的马车同向并行。斯特林正琢磨着,这车该不会也是去总长府的吧,正在这时候,惊变骤发。 在人行道上闪避的人群堆里突然斜斜窜出一个壮汉来,手持一条长长的铁棍。斯特林还没来得及反应,这汉子猛虎般扑近了悬挂监察厅旗帜的前面那辆马车,狂吼一声,将铁棍猛然插进了飞速旋转的右边车轮里。 “当啷”一声巨大的响声,接着就是像是刮玻璃一样刺耳的铁器摩擦声音、“格啦格啦”连续清脆的铁器粉碎声,右边车轮被铁棍死死地卡住,“砰”的一声巨响,漫天的碎片中,马车的右轮整个飞了出去,右边车厢外皮倾斜擦到了路面上,火花四溅,奔马却仍在死命地往前拉,整个车子没有停止前进,“吱——”车厢摩擦地面的石头路基发出了巨大而刺耳的声音,令人听得牙根发软。 “砰!”的一声巨响,马厢碰上了路边花圃的台阶上,倾斜的车厢整个儿翻倒过来。“哎呀!”一声怪叫,马车夫已经从驾驶座给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到了车子前面的路面上,半天爬不起身来,不知死活。 路边的人众中冲出了几个手持兵器的男女,朝着翻倒的马车扑将上去。冲在最前面的青年女子高举着单刀剑,披着一件浅黄色的大衣,嘴里尖声尖气地喊着:“呀——呀——呀!”的怪声,后面跟着四条拿单刀的汉子,沉默地扑杀上前。那个最先冲出来卡住车轮的壮汉也从衣服下面抽出了一把砍斧,一下就将那个挣扎着要爬起来的车夫砍翻在地。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街道上的行人都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幕。一个女声尖叫刺破错愕:“杀人啦!”一瞬间,目瞪口呆的行人们发出了各种各样的惊呼声,慌忙四散。 冲在前面的女子速度极快,一眨眼的功夫,她已经冲到了翻过来的马车前,但却无处可下手:车子已经整个翻过来了,车门被压在下面。她围着车厢团团转,暴躁地用剑乱砍车厢壁,将车厢外面的木板砍出了一道道裂痕,露出了里层黑黝黝的铁板。 “让开,让我来!”那个使用板斧的壮汉扑近身来。他放下板斧,蹲下抓住车厢的一侧,全身用力,低喝一声:“呀!”车厢动弹了一下,缓慢地又翻转了过来,恢复了原来的位置,露出了车门的一侧。刺客们喜形于色,那个领头的女刺客娇叱一声:“帝林受死!”迫不及待地就要从开了一半的车门里爬进去。 斯特林心下一震:这是帝林的车子?!他这才反应过来,马上出声:“停车!”车夫猛拉缰绳,马车缓缓地停下了,斯特林从马车里冲了出来,但距离太远,无论如何已来不及。 “噌!”一声响亮的弓弦脆响传得远远的,一个使单刀的男刺客惨叫一声,反手捂住了自己后背。他的后背上中了一箭。斯特林看得清楚,事变突发,跟在翻倒车子后面的第二辆马车出于惯性的无法停住车子,冲出前面数十米才慌忙停住的。箭正是从那辆马车视窗处射出来。“砰”的一下车门洞开,几名宪兵从车上跳了下来,领头的军官暴喝一声:“大胆狂徒,造反了吗!” 刺客们只一愣,有两人回转身来迎击宪兵们,剩下的仍旧围着那辆车子。那个使板斧的壮汉两下劈掉了残缺不全的车门:“帝林,这下看你往哪里跑!”语音未落,车门处寒光一闪,一柄长剑闪电般刺进了他的右眼。壮汉痛喝一声,向后翻倒。 其余的刺客惊骇于这一剑的威势,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几步。 没有任何预兆,帝林颀长的身影出现在车门口,风度翩翩,手中长剑闪烁,温柔的眼睛此刻杀气毕露。除了衣裳稍微凌乱以外,他毫发无伤。一瞬间,斯特林安下心来了。同时他也知道,那几个刺客的命运了。 宪兵们七手八脚地将被打得半死的刺客们抓着脚拖上马车,经过的地方赫然留下一条让人心有余悸的鲜红血痕。看着马车运着俘虏往监察厅方向去,帝林转过头对斯特林说:“如果你去总长府的话,我们就同路了。载我一程吧!” 斯特林点头:“没问题。”他转过头跟秦路商量了下,秦路让出了车厢里的位置,到外面和车夫同坐。 上了车,帝林舒服地伸展了下身子,把脚摊得开开的:“你的车子很宽敞,坐起来很舒服。改天我也要去订做一辆同样的。要多少钱呢?” 斯特林笑笑,没有出声。 “今年的天气有点怪,六月热得要死人了,恐怕收成不好。对了,斯特林,秀佳很挂念着弟妹李清,说很长时间都没见过她了,挂念得很。” “啊,这么巧,清也说过该去拜访下你们了,她想跟嫂子学点厨艺。” “嘿嘿,秀佳也说清弟妹的针织手艺好,她也想学——瞎!娘们儿,就净关心这些东西!我都纳闷了:一天到晚就是房间里那点玩意,她们怎么就不烦?特别是弟妹,那么出众的一个人,怎么也跟一般婆娘一样,整天就热哀什么针织啊、厨艺啊什么的?多可惜啊!斯特林,你得给她说说!”帝林侃侃而谈,只字不提刚刚遭受的袭击,神色平静,好整以暇,除了衣服稍微有点凌乱,他根本不像一个刚刚遭受刺杀,死里逃生的人。 “刚才那是些什么人?”斯特林忍不住了,突然问。 帝林奇怪地扬扬眉毛,斯特林说明:“我是说刚才的那群刺客。” “谁知道呢?一小撮野心勃勃的叛乱分子?某个图谋不轨的权臣——比如罗明海——对我怀有敌意所派遣的雇佣杀手?杨明华一伙死心不息的残党?家族敌人的阴谋?谁知道?”帝林笑着说。 斯特林微微摇头:“从行事的方式上看,他们不像是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职业杀手讲究冶静,以最小的代价谋取成功,要求迅疾和效率,一击不中立即撤退,而这伙人——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公然强行袭击,他们太过于张扬和狂热了。” 帝林嘿嘿一笑:“也许吧。”他转了话题,谈论起当前帝都的流行服饰和歌曲——不像斯特林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工作狂,帝林是个时代潮流的追随者,尤其对流行歌曲和文学情有独钟。但斯特林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他脑子里却总是想着刚才发生、惊心动魄的一幕:一滩滩殷红的鲜血,纷杂的军靴声,人声鼎沸,那个受伤女刺客撕心裂肺地呐喊:“打倒帝林!” “混蛋,叫什么呢!”几个强壮的宪兵强将她按倒在地,一个宪兵小旗有力的大手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脑袋按进了路边污水沟里,使劲地往下压,她的脸被浸进了黑色、发臭、冒着白色泡沫的污水里,但她脑袋每次从水里挣扎出来,总要用尽全身气力、沙哑地、含糊不清地喊:“打倒帝林!——帝林不死,紫川家不宁!”围观的路人和斯特林都为之动容。这种不在乎成败和生死的气势,决非职业杀手所能办到,倒像是某种信念的狂热殉道者。 望着帝林那快活的笑容,出于某种直觉或者灵犀一闪,一瞬间,斯特林看到了他眉飞色舞的表情下掩盖的真正感情:那种隐藏在眼眸深处的、一闪而逝的绝望和厌倦。心底的声音告诉斯特林:这就是权力之路的代价。在显赫一时的光耀背后,他恐怕没有一个可以安心睡眠的夜晚。在权力这条道路上,自己又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呢?他想起家中那束早已经枯萎,却一直被自己珍藏着的“勿忘我”花,心头一阵刺痛。 车声嘎然而止,秦路从外面敲敲车门:“监察长大人、斯特林大人,总长府到了!” 当斯特林和帝林踏入时候,会议室里早已经济济一堂,家族的重量级人物齐集。紫川参星坐在会议桌的顶端,望向斯特林的目光中带有几分疑惑:以严谨守时出了名的斯特林,怎么也会有迟到的事情呢? 斯特林朝众人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路上发生点意外。” 他坐下来环顾四周:以总长紫川参星为首,总统领罗明海、禁卫统领皮古、幕僚长哥珊,就连一直戍守西部边疆的明辉统领、瓦伦要塞的镇守司令林冰副统领等边区重将都在场。而且在这群人中,斯特林还看到了个新面孔(其实也不能算是新面孔,是个大家都很热的人!)紫川宁正端坐在总长紫川参星的旁边,正襟危坐。 紫川参星谅解地点点头:“人都到齐了。现在可以开始了。紧急召集大家过来,有个事情想听听大家意见——明辉,你给大家说说。” 西部边防军区司令明辉统领干咳一声:“总长殿下,诸位大人,近来我边防军部门得到一个很重要的情报:流风家的家主流风西山病情已经快不行了。” 会议室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幕僚副统领哥珊轻声地嘀咕了一句:“废话!” 若不是发言的人是掌握重兵的家族重臣明辉的话,那大家真的要哗然了:这也算是情报?哪怕就是帝都街头的小混混都知道的,号称“流风狐狸”的流风家当代家主自从九年前给紫川秀一个少年杀得大败回去以后,郁愤交加之下他一病不起,一直缠mian病榻。 “这真是了不起的情报啊!”远东副统领林冰赞叹地说,带着浅浅的笑容,谁也搞不清楚这位远东重臣的真正意思。 明辉面红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正常:“我知道诸位大人的意思。打从七七二年到现在,都快十年了,我们哪天得到都能得到消息说流风西山快死了,但这次不同了,消息的来源非常可靠:流风西山的贴身医师逃亡到我们这边来了。” 幕僚长哥珊怀疑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流风西山是注定不治了,流风家内部的倾轧争斗非常激烈。流风波公开威胁:“如果父亲有什么不测,治疗组的全体人员都要为他殉葬!”而流风清、流风明两位——他们内心怎么想的,无人能知,但外表上,他们也会做出义愤非常的样子,很可能杀几个“无能”的医生来表现自己的孝心。医生很担心在流风西山死后,自己会成为政治斗争中的牺牲品。” 哥珊微微点头,又问:“多长时间?” “‘即使采取最好的药物、技术和最恰当的医护手段,他的寿命也不可能超过五个月!’——这是他的原话。”明辉的语气相当肯定。 “明统领的消息应该是真的。”在寂静中,帝林缓缓地开口了:“与他的消息渠道来源不同,我掌握遍布流风家族境内数以百计的间谍,他们时常有报告送来——根据流风霜的命令,习冰行省与远京之间缓冲地带——加顿军区已经开始布防,禁止任何武装部队通过,六十个联队从东部阵线抽调过去以战斗队伍驻守,对远京虎视眈眈;流风清在自己领地内动员了二十万士兵修筑工事;流风明不顾禁令,命令其两万近卫部队公然进驻其在远京的住所:远京总参谋部连续一个月发布宵禁令却不公布敌人是谁——如果流风西山还健在,这些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这证明,他的病情已经恶化到无法控制局势的地步了。” 屋子中一时间安静得可以听见呼吸的声音,人们在沉默中消化这个事实:流风家的首脑流风西山即将死去。此人是紫川家不共戴天的仇敌,曾给家族造成了巨大的灾难,但是听闻他的死讯,斯特林不禁还是有了点莫名的黯然感慨:随着哥应星的逝去,曾经是上个时代中最灿烂的星辰中,又有一个重要人物即将消失。他有种眼看着历史发生的感觉。 哥珊问:“可知道是谁将接任?” “目前还很难说。”帝林摇头:“目前流风家的局势太过混乱,三个皇子在军中有各自的支持者,势力难分高下——任何一个占了上风,另外两个立即联手把他压下去,然后胜利者又内讧,开始新一轮的争斗。而流风西山又没指定继承人。” “到这个地步,一个行将就木的垂死老人,他指定与否其实已经毫无意义了。”林冰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关键:“决定流风家命运的只有一个人:流风霜!无论她支持哪一个继承人,他立即可以以绝对的强势压倒另外两人,成为流风家新的霸主!” 帝林表示赞同,又说:“但流风霜尚未表明态度。” 哥珊冷冷说:“如此非常时刻,流风霜态度暧mei,难道她有野心谋求至尊之位?” 屋子中众人面面相觑,紫川参星缓缓说:“她掌握流风家将近四成的精锐军队——不是没有可能。但,无论如何,这次流风家的乱象已成,这次权力交替决不可能和平进行。” 众人一起点头,表示赞成总长殿下的深知睿见。 紫川参星继续说:“如果我们可以乐观地猜测,流风家即将出现大规模混乱或者内战局面的话——” 帝林插嘴说:“流风家的内战势不可免!问题不是会不会打,而是什么时候开打!” “——那我们家族将如何应对呢?”在紫川参星望向众人的目光中带有几分殷切的期待:“我们是不是应该趁这个难得的机会,一举将流风家摧毁,完成我们一统天下的霸业呢?——斯特林,你怎么看?” 斯特林勉强地笑笑,他选择了尽量委婉的措辞:“摧毁流风家,这是个非常庞大的战略目标,要有计划地分多步进行,需要做长期的计算、谋划和准备。军事层面的较量是最终的手段,但在我们的军队到达战场之前,家族在经济、组织、动员、后勤、财政方面的准备是非常必要的,就这些方面来说……” “这些方面你不用担心!”紫川参星豪气十足:“我只问你,作为我家族首屈一指的名将,你有没有信心打败流风霜?” 明辉、林冰等统兵将领都皱起了眉头,帝林则对斯特林投来同情的目光:这就是那种外行领导内行的悲哀。斯特林沉吟一下,他很不愿意败紫川参星的兴,但作为统管全面的军方代表,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总长,是他的责任,尽管这实情有时候让人不快。 “这个……要视乎当时的具体情况而定,殿下。要看流风家的军队在内战中遭受了多大的损伤、他们的士气和武器水平,还有我们家族军队恢复程度——” 斯特林看到紫川参星的眉皱了起来,但他只当没看见继续说:“殿下,很抱歉,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打胜仗——除非他是骗子。战场上,将领的工作是搜集尽可能齐全和准确的情报,根据情报选择战术,指挥军队行进,给部队下达各种作战命令——仅此而已。优秀的将领能把这些工作完成得较好,但不可能百分百保证胜利。战场形势变化莫测,不可能有人能完全把握。假如在骑兵冲锋时候突然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或者山洪爆发冲垮了一座重要的桥梁使得增援军队不能及时赶到、或者一根流矢击中了敌方或者我方的重要人物——那会完全改变整个战场的形势。” “这就是所谓三分努力七分天意了,殿下。”帝林适时地插嘴,他笑着说:“但幸好,我们的斯特林统领运势一直很强——我跟他赌钱就没赢过,除非作弊。” 几个人轻声地笑出来了,把紧张的气氛化解不少。 罗明海总统领冷冷说:“斯特林统领可能没有理解清楚。—场战斗结果有可能出乎意料,但就一场长期战争来说,胜负一般是取决于双方的军事力量对比的。总长想询问斯特林阁下,如果开战,我们的军队能不能取胜?” “再加上了新征集的预备部队和民兵武装后,在数量上,我军对比流风军并没有处于太大的劣势,但我们存在着不少问题:军队的训练程度较差;熟练兵员的比例,比起七八一年以前,下降的程度非常明显;在年龄结构相身体方面,士兵的总体素质不能令人乐观;武器装备的生产和补充尚需要时间;战略补充能力比较薄弱,地方预备武装机构尚没做好新一****规模征召的准备——” “斯特林统领你能不能简单地回答我:究竟能不能?” 斯特林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罗明海咄咄逼人的态度令他很反感。他苦涩地吞了口水:“如果要摧毁流风家,那需要举国动员——目前军队还没做好承担这个任务的准备。” 罗明海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面上得意的表情分明在说:我早知道这样。 “需要多少时间呢?” “军务部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但这取决于很多外来因素:经济上,家族对军队的财政投入已经很大了,但要达到让军队在短时间内恢复甚至超过远东战前实力的这个要求来说,还是略有不足;元老会宣布国家是处于战备状态,但却没有授权我们发布全民******;我们曾提出建议把兵役时间适当延长,另外,扩大征兵范围——但都没能得到批准。” “延长兵役时间是我反对的。”哥珊副统领推推黑框的宽边眼镜,淡淡说:“在家族尚未受到外来攻击的情况下,我们不能任意延长兵役时间,这是对士兵们失信,会导致家族的威望败坏。另外,斯特林统领所提到的扩大征兵范围——你实质上指的是在农村中实行七男一征,城市中实行十男一征吧——我可以明确表态:我坚决反对!” 没有人出声,哥珊副统领喝了口茶水,又说了下去:“斯特林统领,从七七八年起的这五年,家族军队的损失总数,你们军务处应该有个数字吧?” 斯特林略显尴尬:“没有正式的统计,但哥珊阁下您如果想要的话,我可以立即让人计算……” “没这个必要。”哥珊干脆地说:“我这就可以给你个大概的数字。七七八年是我紫川家运气较好的一年,虽然在西部吃了流风霜败仗,在远东却打了胜仗,一年下来,我们士兵的损伤人数约为三万——可以称得上正常消耗。”她在纸上迅速地写了个“3”字。 “七七九年开初,帝林大人在远东非常活跃,连战连捷——但我估计,五、六万的伤亡肯定是有的吧?” 面对哥珊的问话,帝林面无表情,默不作声,于是哥珊又在纸上写了个“6”字。 “接下来就是在平定杨明华的叛乱中,帝都军民的损伤程度——起码又是4万人,帝林大人,您没意见吧?”哥珊的语气中充满了愤怒和嘲讽的味道,谁都知道,在帝都流血夜中,正因为企图阻止帝林的暴行,哥珊被总长紫川参星处分过。 “在远东的叛乱中,雷洪二十五个师团的兵力叛变,我们立即就损失了二十万的军队却增加了二十万的敌人、远东叛乱初期,抛开平民的损伤不计,各行省的守备军队的损伤起码在十五万左右;接着就是可耻的赤水滩,非常惨重:二十三万军队伤亡! “从七七九年八月到七八零年年初将近丰年的时间里,那是家族王军和远东叛军之间的拉锯战了,虽然我军取得了相当的战果,但伤亡估计不会低于七、八万。” “再往下就是魔族的突然袭击了。这段时期的伤亡资料非常混乱,很多部队名义上还存在,但事实上只剩下一面旗帜加一个司令;有些部队在最初的报告中是落入了魔族的包围圈全军覆没了,但结果我们却在瓦伦要塞看到他们在安然无恙地吃烤红薯,一个人没少,连厨房的炉子都带出来了。——但总体来说,伤亡之惨重是空前的。民众的损失那是没办法计算了,军队的损失——有没有达到四十万?” 斯特林枯涩地吞了下口水:“三十八万七千。” “好!最后就是斯特林大人您在帕伊抗击魔族的壮举了,这个就比较好计算了:中央军在开战前有将近十一万的兵力,最后能回瓦伦的不到五万。” “现在,资料基本上已经齐全了——声明一下,这是按照最保守资料统计的,还有很多我没注意到的可能遗漏了。”哥珊将手上白纸高高举起,上面一个大大的红色数字连瞎子都看得清楚:一○六○○○○○○“一百零六万!各位大人,一百零六万!”一片寂静中,只有哥珊略显沙哑的嗓音在仿佛空无人迹的会议室中回荡:“对于各位大人来说,士兵、部队可能都只是一个数字,但军队和士兵不可能凭空生成!每一个士兵都是爹妈生父母养的,把他从嚎啕的婴儿养成一个成年男子起码需要二十年的光阴,耗费的社会劳动力和物资资料难以计数! “本应该是生产主力的壮年男子被大量地抽调到军队中,毫无裨益地被消耗在战场上,本来就衰弱的工业生产力,绝大部分还要倾注在军工产业上,而极大地压缩了其他部门的生产能力,导致生活物资匮乏、物价飞涨、黑市交易泛滥,我们的整个社会经济都正在萎缩之中! “如果是为了应付迫在眉睫的危机,短时间地节衣缩食,我相信民众可以忍耐。但仅仅是为了一个争霸天下的虚名,我们毫无目的的穷兵黩武,军队还要扩大征召的范围和延长兵役时间、我们还要把日益庞大的军费赋税加诸于不堪负荷的民众——” 帝林插嘴说:“增加军费的问题,绝大部分民众是赞成的。” “——那是因为你们欺骗民众,说一切灾难都是因为魔族的入侵造成的!别以为我不清楚你们监察厅私下干的肮脏勾当,无耻之极!我们面临的本来就是一个经济困难,经济的问题的解决完全可以依靠经济手段:调整产业结构、减免赋税、减少对工商业的控制和审批,采用积极的财政政策,用各种渠道增加就业——只要持之以恒,形势肯定会逐步好转。但你们却利用了民众的无知,借助对外战争来转移内部视线,把民众的绝望心理煽动成好战! “一旦开战,兵火连接,伤亡惨重,我们都将成为罪人!我们将如何向历史交代?家族还有多少个一百零六万青壮年?一旦民众醒悟过来,他们还能忍耐多久?” 没有一个人出声。斯特林眼盯着自己面前光滑的桌面,脊背上汗水直流。而且,他相信这绝不是他一个人的感受,会议室中人人面色铁青,像是带了个金属的面具。 紫川参星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哥珊,后者毫无惧意地抬头与之对视。僵持了一阵,他移开了眼睛,毫无表情地宣布:“散会,大家休息十分钟。” 斯特林从总长府七楼休息室的窗户向外望去,夜色苍茫。帝都的万家灯火呈现在眼前,远远近近,密集的灯火如同海洋一样蔓延开去,一直到目光不能及的天际。星星在大地上空悲哀地眨着眼睛,夜雾似烟,朦胧,飘忽。习习的夜风透过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把充满了夏天和泥士气息的空气带进房间里。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坚定。来人一直走到了自己的身边才停下脚步。帝林由衷地赞叹:“好美的夜景。” 斯特林笑了一下,回答道:“是啊,只是你我平时都没留意。会议什么时候开始?” 帝林耸耸肩膀:“罗明海正在总长办公室里。” 斯特林笑笑,这十分钟的休息时间还真是漫长啊,从下午四点一直到晚上七点,三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有要重新开始的通知。 “哥珊已经被逮捕了。”帝林平淡地说,仿佛在说着与自己根本无关的事情。 斯特林点头。一个小时前,他从休息室的窗户里看到哥珊在一队宪兵的簇拥下经过总长府门口的小广场,上了一架挂有监察厅标志的马车。 “帝林,我知道哥珊一直对你抱有偏见,但……”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