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晚上是陈文的同学兼合伙人潘曦辰婚礼。她和潘曦辰一向互相不待见,她本不想去,可潘曦辰竟然周六一早给她打来电话,让她惊讶不已。
潘曦辰的声音一贯假酷,他说:“我今天结婚。”
欧杨珊不给面子,“可惜我没时间,要不,真想看看谁这么倒霉嫁给你。”
“随便你,反正刘雁来了,不就是陈太太么,谁当不是当?”他无所谓地说。
“找茬儿,是吧?”
“不是,我需要你来衬托一下我们的幸福,你知道的,怨妇往往能很好地愉悦大众。”
“好,我去!你丫别后悔。”她撂下狠话,说她怨妇,她要让他成弃夫。
她费心地打扮得风姿绰约地出现在潘曦辰行礼的酒店。刘姐在门口安排人手接待和登记礼金,挺着个大肚子忙得不亦乐乎,见她来了,笑着说:“曦辰说你要来砸场子。”
她接过刘姐给她的胸花,别在胸口,香槟玫瑰,一看就知道是潘曦辰这个闷骚男选的。
“他能结婚,简直比恐龙复活都令人震撼,我当然要来捧场了。”她看着门口花团锦簇的巨大的结婚海报,“新娘子真漂亮,怎么落他手里了?”
刘姐捂着嘴巴乐,过来挽住她,“他俩这恋爱谈得跟美国大片似的。你先去厅里坐着,多吃点儿,要不一会儿闹他们,没力气。”
主厅里宾客众多,衣香鬓影,她看着心烦,装了一大盘吃的,躲到角落去。大晚上的结婚,也亏他们想得出来,她咬了口饼干,不小心弄到了嘴里的伤口,疼得直吸气。
前一段她的智齿出了头,一连几夜都无法安睡,后脑神经被生生地拉扯着,痛到半边脑袋麻木。
在医院工作的最大福利就是看病可以加塞儿。给她拔牙的是牙科老专家钱主任,她小时候就很怕他,看他笑眯眯地举着麻醉针过来,她下意识地往椅背上贴。
她从小就被他整治,硬是改了每天一包大白兔的嗜好,牙口又白又齐。她的信念是,没有蛀牙,不见牙医。可万万没想到,大了还有智齿这一劫。
“钱伯伯,您可要手下留情,千万留情。”她看看钱主任身后那帮学生,小声哀求着,瞪着眼瞅着针头一点点伸进自己的嘴里。
“大家看,这是可以依靠前牙撬出来的。”
她的嘴被撑到最大,身边围上来一圈好奇的学生,有看她的,有看她嘴巴里牙齿的。
牙床一紧,血肉分离。她舌尖一转,察觉到了那个血肉模糊的小洞。
“小欧杨,你看看这牙根多好,你要不要留作纪念?帮你打个孔,做个项链好了。”钱主任拿钳子夹住牙齿给她看,牙根上还连着几缕挂血的牙肉,看得她快哭了,使劲摇头,“你下面那颗也要注意啊。还有,有颗牙齿有点儿蛀牙,一起清理一下吧。”钱主任眼睛笑弯了,拿起了她最怕的器械。
她嘴巴里塞满了棉球,说不出话,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机器刺耳地吱吱响着,塞进她嘴巴里。
倒霉,倒霉透了,倒霉得连牙都没了。
她这几天都不敢吃硬的食物,牙床总是隐隐作痛,只好习惯性地拿舌头去舔牙洞。这时,她冷不丁被人拍了下后背,吓得咬到了舌头,眼泪立刻流下来。
冯烁见她这个样子,急忙道歉,接过她手里的盘子,扶着她的肩膀问:“是不是牙龈发炎了,很疼么?”
她其实很怕疼,那天拔牙的时候,他就在角落看着,连旁边等待补牙的孩子都被她的样子吓得大哭,钱主任在她离开后很是无奈地跟旁边的医生说:“你们以后给小孩子看牙时要特别注意方式方法,要不,跟她一样产生心理阴影就麻烦了。”
事后,他问她疼不疼。她鼓着腮帮子装强人,一口吐出血红的棉球,相当不屑地说:“又不是小朋友,这点儿疼算什么啊,早晚也是拔。”
欧杨珊缓了会儿,才问:“你怎么也来了?”
“我来参加小妹的婚礼的,我还好奇呢,你怎么也来了?”冯烁端着盘子问。
“呵呵,我是男方请来的,怎么新娘子是你妹妹?”
“不是,你没看喜帖么,新娘子叫王小妹,我们两家关系很好,我们很小就认识了。”冯烁解释。
正说着,有人送了装满花瓣的篮子给他们。她好笑,可真够浪漫的,可惜是冬天,蜜蜂不出来。
冯烁被朋友叫走。她继续待在角落里吃她的东西,直到陈文找来,她咽下嘴里的蛋糕,喝了口果汁,才正眼看他,嗯,打扮得够招眼的,也不知道是谁结婚。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陈文想摸她的脸。
她闪开,“别动手动脚的。我很好,多谢您关心。”
新人入场了,他们随着大队人马,在红地毯两旁列队,她抱着花篮专注地探头看向门口。所有的女人都希望自己能有个童话般的婚礼,鲜花,祝福,雪白的婚纱。她从小便幻想这一天的到来,可她的婚礼只穿了红色旗袍同家人朋友吃了顿饭,便草草结束了。每次参加别人的婚礼,她都会把自己和陈文想象成行礼的那对新人,同他们一起接受祝福,握着彼此的手说着最甜蜜的誓言。可惜,别人的终究是别人的,只有遗憾是自己的。
“哎,你们科那男的怎么也来了?”陈文轻轻揽住她的腰,贴近她耳语道。她抬眼看到冯烁正站在斜对面的位置看他们,见她看过来,他就微笑着举着花篮摇摇。
她收回目光,看着门口,说:“他是新娘子的发小,当然要来了。”陈文拥紧了她,大半个人都贴在她身上。她斜眼看他,见他正盯着冯烁的方向,目光不善。她刚想说话,就听门口音乐声大作,人声鼎沸,新郎新娘在漫天花瓣中手挽着手昂首阔步地朝他们走来。她迅速投入战斗,抓了一把花瓣捧在手里,亢奋得两眼冒光。新人快到跟前时,陈文转过身冲她坏笑,用眼神点点走在他们这一侧的新郎。她立刻明白,默契地同他配合,把小筐子举起来,直接扣到新郎的脑袋上。
全场猝然安静,下一刻喷笑声如火山爆发,不可收拾,气氛热烈到极点。新娘干脆笑得蹲在地上。潘曦辰把筐子摘下来,红红粉粉的花瓣从他头顶上落下,他状似冷静地扶起眼泪都笑出来的新娘,咬牙切齿地微笑着对他俩说:“行啊,我……”
没等他说完,欧杨珊从旁人的花篮里抓了把鲜花扔到新郎原本就很五彩缤纷的脸上,起哄说:“不服气是吧,新郎就是拿来被人整的。大家加油扔啊,越扔越幸福呀。”
这下可好,众人干脆围成一团,举着花篮就往新人头上倒,更有甚者拿着彩喷直接喷射。潘曦辰拉开衣服,护住新娘的头,在伴郎伴娘的保护下冲出一条血路来,跌跌撞撞地走上行礼台。
欧杨珊靠在陈文怀里笑得前俯后仰,下巴都笑疼了。陈文搂着她,抬手帮她挡住向她喷来的彩带,唇边还挂着几片花瓣。刘姐等气氛缓和些,才扶着肚子,擦擦眼角说:“你们可真能闹,曦辰头发都竖起来了。”
陈文把头放在欧杨珊肩胛处,嬉笑着说:“整得越惨,越幸福,是吧三儿?”
欧杨珊点头,发觉自己被他抱在怀里,便不动声色地推开了他。
刘姐装作没看见,四处观望。陈文沉下脸,拉着她的手不放。
宴客接近尾声,除了新人的挚友憋着劲准备闹洞房外,还有些借机攀人脉的客人稀稀拉拉分布在大厅各处。
欧杨珊跟新娘子大讲新郎的陈年窘事,两个女人笑得乐不可支,抬眼忽然发现新郎官不见了,连一直跟着灌他的陈文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新娘有些薄醉,呵呵笑着说:“完了,咱俩老公私奔了。”
“跑得还真快。”欧杨珊也喝了不少,“没办法,谁叫人家比咱们多条腿儿?”
冯烁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端了热茶给她们,“又胡说什么呢?”
“得,小妹,你看人家多体贴,你干脆和冯烁好算了,”欧杨珊咯咯笑,“气死潘曦辰。”
“我不干,他阴着呢。再说了,他有个梦中情人。”新娘子神秘兮兮地靠近她,“我跟你说啊……”
“王小妹!”冯烁厉声喝住她,“还有客人在等你招呼呢,赶紧过去吧。”
新娘子不甘心,但在他目光的威慑下还是转身离开了。
“你又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欧杨珊呵呵笑着,“还等着闹洞房呢。”
冯烁无奈地说:“你在这儿,小妹就惦记你知道她老公的那点儿事情,都没心思招呼客人了。”
“那我藏起来,呵呵。”
“算了,那边有个休息室,你去里面歇会儿吧。走的时候我叫你。”冯烁搀住她的手肘。
欧杨珊挥手避开,“太小看我了,这点儿酒算什么?”
“好,你最厉害。”冯烁把茶给她,笑着说,“我去帮小妹挡挡,那帮人灌起来没谱。”
她独自来到角落里的休息室,大门紧闭,她小心端着杯子,腾了手去推,门很沉,只是开了条小缝。
“陈文。”刘雁凄凄楚楚地喊着他的名字。
“别装了,随便你好了,你想把U盘给谁就给谁,你的事情跟我无关。”陈文说,“总而言之,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牵扯。你听明白了没有?”
“没有,我不明白。”刘雁说,“为什么不能是我?你不记得你说过的,你说你和她只是习惯在一起了,习惯而已。”
欧杨珊站在门口,手不受控制地一抖,翠绿的茶叶冒着热气飞溅到她手上。
“偷听不是个好习惯。”潘曦辰的手臂越过她把门轻轻关上。
欧杨珊冷笑,“怎么,不是你导演的狗血剧情么?你应该早点儿通知我的,这样我还能事先把台词准备一下,要不达不到你预期的效果。”
“别谁都怀疑,我只是看不惯他那德行,该解决的迟早要解决。”潘曦辰淡然一笑,“这样对他对我都好。”
“好?”她疑惑。
“我对他的私生活不感兴趣,可他这些日子决策上犯的糊涂事儿,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他点了根烟又说:“本来想等陈文解决了刘雁的事情以后,找他好好谈谈的,可看他那样子,不知还要躲多久,我没有耐心陪他耗下去。”
“所以,你安排他俩见面,也要我过来,一次性解决问题?”
潘曦辰看她翻脸的样子,笑笑说:“记不记得咱们在美国时我和陈文打架的事情?”
她想了想,摇摇头。
“那时有个小波斯猫喜欢他,他也是这样,就是躲着,结果还是你出马解决的。事后我跟他说,他找的不是老婆,是妈,母老虎级别的妈。”
她有些印象,好奇地问:“就为这个打?”
“可不是么?他最恨别人说你不好,开玩笑都不成。从那时候起,我就发现你是他的死肋与后路。有你在,他什么都不怕,肆无忌惮,就像个有母亲庇护的孩子,惹了麻烦躲回家就好了。”
“你的意思是,他现在这样是我的错?”
“对,知道我为什么不看好你俩的婚姻么?你俩在感情上根本就是两个小鬼,从开始到现在,从来没有变过。”
“不明白。”她没听懂。
“这么说吧,你俩之间还没能走稳就开始互相扶着跑了,很多事情都没有经历过,没摔过,怎么可能成熟?”他随意地吐了个烟圈,“你觉得陈文不负责任是吧,你也不问问自己,你有没有让他真正独自处理过感情问题?”
他撇撇嘴说:“他上个月找我借一百万,我拖着没给他,你看着办吧。”
她白了他一眼,正要说话,门被拉开。陈文神情凶狠,见她站在门口,直觉一愣,放小了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潘曦辰见状,很自觉地离场。
她平静地说:“潘曦辰说你要给刘雁一百万,我是来告诉你,如果你给她一毛钱,我明天就向法院起诉离婚。”
他点头,“我不会给她钱,她爱怎么样怎么样。”
“你不怕她威胁你?”她问。
陈文笑着摸摸她的脸,“我你还不知道么?我让刘姐拖住她,就是为了争取时间把事情摆平,钱到万不得已才用得上。现在投资方那边就算拿到她手里的账,也会认为是她在搞鬼,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她沉默着,隐约听到没关严的门内飘出凄凄的哭声,她问:“你喜欢过她,不是么?”
“都过去了。”
她忽然笑得灿烂,“你够狠的。”
“要不,怎么对得起你啊。”他也轻松地笑起来,“三儿,这回你满意了吧。”
她还在笑,抬起手臂,用尽气力,抽了陈文一个耳光。
她说:“陈文,你记清楚了,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陈文脸上的指印清晰,任谁都看得出欧杨珊是用了多大的力气,他同刘雁都已经彻底做了了断,她为什么还是不依不饶的。他不解,想破了头也不明白。
至于么?为了一段没有发生的出轨,就恨不得把他们的婚姻弄得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他越来越不了解她,或者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他问潘曦辰:“我做错什么了?我不跟刘雁当面说清楚,她怪我;我当面说清楚了,她打我。还要我怎么做?”
潘曦辰看了他半天,才说:“如果你想不明白,那还是离了好。”
欧杨珊约律师见面。
“你真想好了。”丁丁问欧杨珊。
她点点头。
丁丁叹息,“你可以争取更多的,干吗便宜他啊。”
她笑,“不是便宜他,本来就是他挣得多,现在财产均分该是便宜我了吧。”
“行了,你怎么想怎么来吧。”丁丁把文件推给她,“签字吧。”
她在文件最后一页写下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一丝不苟,全神贯注。
从事务所出来,开车去怀柔,她关掉手机,专注地在无人的环山道上疾驰。CD机里飘出音乐,伴着风声,忽强忽弱,同样一个守不住自己爱情的女子。
“爱上一个认真的消遣,用一朵花开的时间;遇见一场烟花的表演,用一场轮回的时间……”
满山的荒石,枯萎的杂草,天灰蒙蒙的,没有太阳,没有白云,只有阴霾的压抑。她停下车,仰着头,大声跟着唱: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终不能幸免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
长不过一天
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是谁说仰望天空就不会把眼泪流出来?她要去告他!她嘴角牵动着,尝到了那咸涩的味道。
该结束了,她对着山谷咆哮,“一切都他妈的结束了,结束了。”
半个月后律师约见陈文,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一份离婚协议。他瞪大了眼睛死盯着文件末端“欧杨珊”那三个字。
丁丁说:“陈先生,这是欧杨珊女士托我给您带的话。如果您不同意协议离婚,那么,她会选择上诉。”
丁丁还说:“上诉的话,法院会做调查,到时候影响会很大,您考虑一下。”
他冲出办公室,跑到他们的家。妈的,门锁又换了,他用脚踹门,“欧杨珊,你给我出来!”
门开了。
此时的欧杨珊已经坐在去美国的飞机上,她跟欧爸申请了访问学者的机会,邀请函早就发来了,签证也办得顺畅,出发时是深夜,醒来还是黑夜,好似迷离漫长的没有离开原地。然而时空转移,她已经到了地球的另一端,飞机的轰鸣声在漫长无边的寂静中提醒她,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牙床隐隐作痛,习惯性地用舌尖舔舔那个洞,失败的婚姻同智齿一样,总是在不经意间让你疼,折磨你。即使它已经腐败,已成为利刃,可它与你的血肉相连,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也许那颗牙本来不应该长,可是它顽强地冒了出来,疼的时候只有自己知道,真的很疼。也许爱还存在,可是早晚都会被隐痛耗光、殆尽,成为一幕悲剧,早拔早解脱。虽然会发炎,会红肿,会出现空洞,但总有愈合的那一天。她想,也许过完这个春节,那个洞就会合拢了。
姥姥对陈文说:“你除了会踢门,还能有点儿其他出息么?”
她说:“陈文,你要是个爷们儿就要有点儿担当。你小时候我就跟你说过,打架前要动动脑子,出了事不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解决的,打伤了人可以找医生,伤了心谁能看得好?”
欧杨珊安顿下来没几天,就有人来访。当时她正缝扣子,不知怎么弄的,竟然钉死了,一点儿空隙都没留,缝好了才发现根本穿不进扣眼,没办法,只得拿了剪刀剪掉重新缝。正郁闷着,有人按门铃,竟是齐豫,拖了个巨大的旅行箱,站在门口。
“你别误会,”他见她目瞪口呆的样子,憋着笑解释说,“父亲去医院体检时听说你在纽约学习,我又刚好要来这边办些事情,就让我给你带东西。你妈妈也叫我把你冬天的衣服带点儿过来。”
她让他进门,那箱子似乎还挺重,他问:“放到哪里?”
“哦,随便放地上就好,您喝水么?”
“喝,还真有点儿渴。”他把箱子拖到靠近卧室的门口,放倒。自己坐到沙发上,扯扯领带,看见扔在茶几上的衬衫,拿起来打量,大笑着问,“你不会缝扣子么?”
暖气开得有点儿大,热得脸发烫。
她承认她是生活白痴,低能到极点,以前有陈文,有亲人在身边,什么都好说,陈文别的不成,缝扣子最拿手,随便几下,就能搞定。她缝过那么多病人的伤口,懂得完美的打结手法,却连个扣子都钉不好。
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啊?
她把水杯往桌子上一放,“您喝水吧。”
齐豫笑笑,拿起针线,利索地把剪下来的扣子重新缝上去,头也不抬地跟她说:“这扣子不能缝太紧,要有活动的空间,这样穿起来才方便。”
她傻了眼,愣愣地点点头。
“好了,剩下的你自己学着弄吧。”他放下衣服,喝了口水,眉间一皱,“你平时都喝凉水?”
“噢,我也刚回来,还没烧水。”
他环顾四周,“你这里环境还不错。”正说着,忽然听到隔壁传来撞击墙壁的闷声,隐隐夹杂着呻吟。
欧杨珊恨不得把衬衫套脑袋上,化身连眼睛都不外露的阿富汗妇女。
齐豫笑出来,“看来什么事情都不能过早下定论。”
“我请你吃饭好了。”她仓皇地说道。
晚饭是在离她的公寓不远的一家意大利餐馆吃的。
齐豫挽起衬衫袖子,大口咬着拉丝的Pizza,她见他那样子,也放开了,大吃一顿。
“你是不是从来没自己独立生活过?”趁等甜品的空当,齐豫问她。
她想了想,摇头。
他笑了,“其实你很幸福,可惜你自己不知道。”
“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她不屑,“会缝扣子能代表什么?”
“看,小爪子又出来了。”他说,“我以前读书的时候,跟家里闹翻了,众叛亲离,父亲断绝了我的一切经济来源。我不得不从你这区搬到皇后区,卖掉了车子,还要去外面打工,才能支付自己的生活费和学费。其实还有比我更穷的人,但我是从上面栽下来的,骨子里总有点儿少爷气,觉得自己同别人是不同的。后来有一天打工回家,被人抢劫,我钱包里的钱要付房租付水电费,如果再不付,我就要睡大街了,我当然不能全给,跟那帮人动了手,四个老黑打我一个,我被他们踩在脚下,抢走了所有的东西。”
“然后呢?”
“然后?”他指指自己左侧肋骨,“这里被开了个洞。”
她惊愕地看着他指的位置。
“部分肝脏被切除了。”他轻松地说,“你不会歧视肝不完整的人吧。”
“不会有太大影响的。你不是挺健康的么?肝不完整,总比缺心少肺强。”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陪着傻笑。
“我在医院躺了大半个月,不想通知我的家人,我觉得我还是要有骨气。半年后,我的女人跟别人跑了,那时我感觉自己真的就只剩骨气了。”
“你去找老爷子了?”
“没有,我继续过我的日子。只不过我学乖了,遇到抢劫的会抱着头把钱给他们。在没有足够能力改变环境的时候,只有学会妥协才能生存。”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迷惑地道。
“要知道大部分的访问学者是不会住得起这么好地段的独立公寓的。不会在这样的餐馆吃饭的,他们一切都是要靠自己。而你不同,你过得太安逸了,连生活是什么都没有搞清楚。”他停了停,问,“我是不是太啰唆了?”
“没有,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她连忙说,“谢谢你,你能跟我说这些真是不容易。”
“你会不会觉得我还有企图?”他手撑着腮帮子笑道。
“呵呵。”她干笑着,抬手叫服务生结账。
北京时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欧杨珊打电话回家祝贺新年,陈文可怜巴巴地等着长辈一一同三儿聊天,最后从刘姨手里接过了话筒,举在耳边半天没说话,欧杨珊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新年快乐!”
他尽力扯开嘴角。
之前一直没有欧杨珊的消息,他觍着脸找晓琴打听。可人晓琴根本不搭理他,她被惹毛了干脆叫了保安。他心里有火,又不敢撒,约了江帆和潘曦辰喝闷酒。江帆对陈文也是一肚子的埋怨,找了个借口给推了。陈文觉得自己如今跟过街老鼠一样,人人不待见。他问潘曦辰:“你跟你家妹子之前各自Happy得很,不是最后还在一起了么?怎么到我这儿就不成了?”
潘曦辰喝点儿小酒,话也多了起来,“我真想拿瓶子把你丫脑袋砸开看看里面是什么?这能一样么?我俩那时候结婚了么?扯证了么?你丫搞清楚没有啊?算了,看你俩这状况,离婚是早晚的了。”
“放屁,你怎么不离啊?你俩前前后后分手多少回了,怎么结婚了就不分了?谁信啊,按惯性,你俩也得离几回。”他愤恨地骂道。
“我俩的事情你懂什么啊,你就欠被人甩,甩了你,你就老实了。”他看他那样子,叹口气,“就算欧杨同意不离,你俩还能过下去么?她的性格你还不了解?离了才有机会。”
“离了,离了就他妈完蛋了。”陈文眼睛又红了,“你丫到底什么意思啊?什么鬼主意啊净是。”
潘曦辰拍拍他,“置之死地而后生。”
“什么?”他不明白。
潘曦辰微笑道:“系统瘫痪了,机器可以重买,软件可以重装。只要原始数据还在,那么一切都会重新开始,不是么?”
陈文怔住了。
他一直坚信欧杨珊是爱他的,如同他也爱她一样。
每个人都渴求婚姻的美满,他们也一样,但没有事情是完美的,婚姻的基础是爱情,可爱情是个童话,不食人间烟火,经受不住柴米油盐这些世俗的熏染,抗不住时间带来的倦怠。诱惑太多,坚持太难。婚姻如同一个皮球,爱情在流逝,皮球会变瘪。他们都忘记了打气,只是任它继续凹陷,他看到了亏陷的部分,感到无助和痛苦,耿耿于怀于饱满的那个时刻,他选择逃避,选择了错误的方法。刘雁的事情就是把锋利的锥子直接戳破了脆弱的外壳。
他看看四面没人,小声问:“还好么?”
欧杨珊没说话。
他咬着牙,静静地听着她轻轻的呼吸声,就在耳旁,却离他那么遥远。摸不到,抓不住。
“回来吧,”他说,“三儿,我们好好谈谈。”
“话说来说去都是一样的。陈文,如果换作是我跟别人这样,你能接受么?”她顿了顿,才说,“离婚了,我们做不了夫妻还能做兄妹。如果这样耗下去,那么这个家就要彻底完了。”
美国东部时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陈文从宿醉中惊醒,一直未关的电视里正直播纽约倒计时。
他们也曾经一同在那里等待,漫长的等待,无限的期盼,当最后一刻到来时,烟花四起,他们拥抱着热吻,感受着最快乐的一刹那。他们说好的要一起度过每个新年,白发终老不离不弃。如今才几年,却物是人非,他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指尖颤抖着长按1键,欧杨珊的电话被拨通了,手机没有关,响了几声,自动转语音留言,他耐心地听完她的留言,“滴”声后他说:“三儿,我同意离婚……”
“5,4,3,2,1!Happy New Year!”
大朵大朵的烟花在眼前绽放,欧杨珊看着窗外纸醉金迷的纽约时代广场,觉得恍如隔世。
小宇飞扑到她身上,欢快地大叫:“Happy New Year!Happy New Year!”
她拨弄着他头上的气球帽子,大笑着。
“你怎么不亲我?”小宇看看楼下,又看看电视上那些互吻的人,撅着嘴说,“我也要亲。”
她使劲地在他脸蛋上啃了一口,故意发出很大的动静。
“亲嘴吧,”小宇指指嘴巴,“他们都亲嘴的。”
齐豫拎着他的小耳朵,好笑地说:“不害臊,大人才能亲嘴的,小孩子只能亲脸。”
“那你和姐姐亲好了。”小宇看看电视,“他们都亲来亲去的。”
欧杨珊尴尬地清清嗓子,“我去趟洗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