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俩便被挟在一众护卫之间,茫然又惊喜地哆嗦着往前走。
为免周围百姓太过瞩目,车驾没一会儿就行进了一个僻远无人的巷子里。
元家豪富,这一带的院子不过几百两,自是说买就买。
这院子买好了,日后便可时常来府城小住,南阳侯那里偶尔去点个卯应付元公爷盘问也就是,不知自在多少。也可将这姐弟二人安置在院子中,时时看护,以免被人盯上。
只是还要交割地契、上报官府,因而即便素采即刻去办,也还要些时日。
但眼下,却也不难。
一概经济发达些的府城,都会有些小馆,可供贵人小聚暂住之用。其中也是独门别院,曲水流觞,清雅安静。
元苏苏命人去订了一件小小馆舍,让他们坐下来。
盘坐下来盯着他们瞧会儿,元苏苏又转头道:“上些饭食来。”
春野也不知要干什么,只屈膝应是。
这间馆舍效仿古制,厅内置以矮几数张,席地而坐。透过横窗可见竹影白墙,旁有水轮取水,漱声清冽,水汽凉爽。
黄家姐弟虽布衣褴褛,神色小心,可随她来后进退有度,举止有节,说话也文雅,可见家中过得不错,也素有教养,不像是普通粗人匹夫之流所育子女。
黄玲见春野退下去了,便敛襟俯身,声音还带着惊魂未定:“多谢善人。”
刚才贵人下车,得见了这样一张样貌和周身的气度,黄玲还能镇定说话已属不易,只能克制着自己不要往贵人脸上多看。
元苏苏点头:“你二人叫什么名字?”
“民女黄玲,弟弟黄杨。”黄玲答道,“玎玲的玲,杨木的杨。”
玲是撞玉之声,杨是坚直之木。
他们的家人对其有期待,不像民间“二狗”“狗丫”一类。
所以后来,他们也真成了谢无寄的人,成了他麾下如臂挥使的两把刀。
元苏苏又微笑,点头道:“先用了饭再说。”
她记得很清楚。
谢无寄将她掳进宫后,一应事宜,并未隐瞒着她。有时听人禀报要事,也便淡淡在她身前坐着,只隔一道将人影隐约了的幔帐。
她当时还不解为何不防着她,后来想来,将死之人有什么好防的,谢无寄有完全的把握她会死在他手里,自然不用捂嘴。
黄家翻案时,办案官员禀报,在当年的抄家下狱之中,早已家破人亡。如今唯有两名儿女流落在外,不知所踪。
一时朝中上下颇为哀叹,一场冤案夺去了多少性命,即便如今得蒙洗冤,去了的亡魂却已无力回天了。
只有元苏苏知道。
其实,时刻跟在谢无寄身边的那个神色冷峻的失声少年,还有在外为他办事的“王令大人”,就是当年那对逃亡的姐弟。
他们也是十分聪明,太知道审时度势,清楚私盐案是九皇子拉下大皇子的手段。
只有跟在视九皇子党为死敌的人身边效命,才能为黄家洗清冤屈;而大皇子身边人人簇拥,又不敢再和私盐案扯上关系。
只有谢无寄能帮他们。
元苏苏看两人虽已饿极,吃相却仍然斯文,能忍得住快速饱腹的欲望,不由越看,越是喜欢。脸上的微微笑意,竟和善到从未见过。
春野再次感到害怕。
这、这,小姐想杀人也可怕,想救人也可怕,到底是为什么?!
吃过了饭,令他们稍作休整后,便见到了面貌一新的姐弟二人。
元苏苏看着黄玲,像看见了自己未来庞大而井井有条的私房钱产业;再看黄杨,又像看见了自己未来横行霸道,再无人敢惹的场面。
此时,她才终于问道:“你们家是怎么一回事,且同我讲讲。我近来一向做善事,定会替你们找出办法来。”
春野:“……”
黄玲姐弟对视一眼,虽不知贵人为何对他们如此之好,但他们别无选择,也再身无长物,不怕被骗;因而口齿伶俐的黄玲一叩头,便讲了起来。
盐政,是本朝的重中之重。
大宁有几大产盐地区,分别是两淮一带、南海一带、河东一带等,每地分设一都转运盐使司。每年八月,会从京中拨来一巡盐御史,督查稽清当地盐政,而此官位低却权重,一向是圣上心腹。
官盐买卖上极为慎重,利益又巨大。
天下那么多人,哪有人能不吃盐的。而贩盐、产盐的买卖又一向被官府垄断,盐商要买盐卖盐,需盐官发放盐引;要把巨量的盐运往外地,就需要靠谱的漕运。
总而言之,这条线上的所有人都赖着盐官过日子,为了利益,难免不发生些贿赂、偏心、状告、置换的事,而引出些冤案。
而巡盐御史便是监察盐官和官盐买卖的。为防巡盐御史在当地扎下势力,一向是一年一换,而如今这位巡盐御史却不同,他颇得皇帝宠信,已经下来数次了。*
因而,年年冤案不得翻案,一切且照旧处置。
黄家是江淮本地的一个漕帮,常年和盐商谭家合作运盐,运往北方地区售卖。
本来多年相安无事,却不知为何今年闹出了祸患——谭家叫他们运的盐里面,夹带了私盐。
这下恰如沸水入油锅。
发放盐引、征收盐税,赚的钱是谁的?那还不是皇上的。
贩卖私盐,既不需要盐引、也不需要盐税,完全是无本万利的生意,谁敢做,谁就有滔天的富贵。
当今圣上对私盐查处极为严苛,动辄死罪,乃至牵连全家老小;奈何这钱总有人想赚,私盐一直屡禁不止。
黄家一向老实本分,孝敬官府也用心,在当地也是一个不大不下的富裕人家,家中善养子女,皆以读书明理,将来不做把头拴在裤腰带上的生意;哪敢犯下这等弥天大罪。
只是那谭家为了脱罪,竟然谎称是黄家栽赃,自己有贩私盐的罪行还要夹带在他们家的官盐里,好糊弄人耳目。
此案本来要细审,可报到巡盐御史那里就被压了下来,断定黄家贩卖私盐。
当日的查抄里,只有黄玲机灵,带着弟弟藏了起来。上官胡乱判案,下面也不敢大张旗鼓,以免被人抓住尾巴,所以也未曾细查。
如今他们是险险逃出来了,可求告无门,也无法可处。
听完后,元苏苏却并未反应,而是默然了良久,就这样看着他们。
黄玲有些胆怯,却不敢出声打断她,只温顺地垂着头。
元苏苏脑中想到了一些事。
后来谢无寄为黄家翻案时,执着一卷书,眼也未抬,平淡说:“不过是他的私心罢了,只是他的私心能叫许多人赔命,这便是帝王。”
她当时从未想过那么多。对盐政的陌生,也不容她想那么多。
而此时听下来,再想起当日的话……
元苏苏并不笨,相反,她其实很聪明。只是由于出身过于好,什么事都兜得住,所以她一向我行我素,很少去动用这聪明的脑袋。
而人的聪明,往往聪明在联想和解释的能力。
她想到元家未来查抄时的惨状,又静下心来,看了看黄玲,说:“你有些什么猜想,且说出来,我替你去验证。”
元苏苏已按下心绪,抬起下颌,平静道,“我不怕皇家。”
黄玲错愕了一下。
而后,陷入深深的震惊。
贵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为何、为何如此信任他们,既要帮他们查明冤屈,又、又连皇家都不怕?
黄玲一时反应过来,赶紧将额头紧紧贴在地上,不敢看她:“贵人是京中豪族,元家?”
如今还有哪家,既有滔天的权势,又有这样一个美貌不似真人、又十分胆大妄为的小姐?
元苏苏满意地点头,换了个姿势倚着小几,道:“你既清楚,便细细说来。我家也同这盐运有关系,现在帮你,将来也是帮我自己。”
黄玲十分挣扎。
本来不敢有所隐瞒,可她所猜测的事,却更不敢出口。
她回头看了看一直不能出声的弟弟。对方拉拉她的衣角,示意她殊死一搏,已不能再有隐瞒。
黄玲深吸一口气,终于道:“贵人大慧,我疑心是巡盐御史有鬼,想找人顶缸,因而问罪了我们黄家。”
“为何独独问罪你们黄家?”
黄玲又顿了顿,说:“因为巡盐御史家的赵小姐,与我弟弟之事。”
嗯?这个缘故倒是没听过。
元苏苏来了点兴趣,看向那个沉默不能说话的少年,看着不过十四五岁,细看倒确实有些清秀,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前世倒是时常在谢无寄身边看到黄杨,回想起来,成年后的他样貌确实还算俊秀,不过看着倒像不近人情的样子,有时别人对他暗抛眼波,他也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不予回头,像看不见。
一旁听着的春野附上来,道:“小姐到南阳侯府那日,婢子听得刘氏在房中谈论,巡盐御史家的赵小姐如今为了一个平头百姓家的儿子闹得十分大呢,说是非他不嫁。”
一旁的黄杨将头低下。
“原来还有这回事。”元苏苏看他们一眼,看脸色便知是默认了,道,“便是为了不想嫁女,便设计把你们家断送了吗?”
黄玲:“民女正是以为如此。”
“那这位巡盐御史本事也太大了,竟敢在陛下任命的缺上行此等枉顾大义之事。”元苏苏倚着小几笑了笑,倏忽收了笑意。
“谁给他的胆子?”
黄玲后背冷汗涔涔,许久未曾出声。
巡盐御史是陛下任命的心腹。
他能在这个位置上泰然安坐这么多年,必然是宠信至极。
他的胆子,自然是陛下给的。
黄玲一怔,随即颤颤道:“贵人的意思是,巡盐御史……背后还有人?”
她不敢提皇帝。
“他未必是为了不肯嫁女,所以有意栽赃。或者这般说,赵小姐要你弟弟只是个契机,他大费周章地弄出个私盐来,就为了处置你们,未免也太兴师动众。”
元苏苏拉了拉绢子,垂下眼,“官家处置民间富商,有的是办法,只消弄些你们交不上的苛捐杂税来,你们便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这私盐可还牵连了谭家,弄不好本地的盐官也是要掉脑袋的。”
黄玲寒毛直竖地听她说着。
“必是有更要紧的事,需要他借着私盐案遮掩。”元苏苏道,毫不客气地点破了他们的心思,“你们光想报复巡盐御史,状告他,这案子是破不了的。”
“死了他,自然还有新的人来遮掩。”
屋子里的人,一时间都傻住了。
元苏苏也有些心烦,低头抓着手里的绢子扯。
她确定是圣上有私心,让黄家赔上了命,可她还不确定这私心是什么,要如何才能解决。
要如何才能不牵连到元家?
和大皇子撇清关系?可此案牵连甚广,难保不从其他亲眷身上追查而来。
况且她的黄家姐弟谁来救。
她还要用这两个人,要用,必得先将其收服。
谢无寄帮他们家平了冤,所以才得了他们多年忠心;自己总不可能什么也不做。
元苏苏将绢子从手中抽出来,低着眼睛将手扬了扬。
“带他们去歇息吧,我且一个人想想。”
春野应是,带着不知所措的黄家姐弟退下去。
要是她手里有更多可以用的人就好了。
一个聪慧的,有心计的,靠谱的,能外出行走的,罔顾世俗看法,还听她话的人。
看着人走后,元苏苏指节抵着鬓角,沉思片刻后,又看向了放在桌上的那把匕首。
依旧金光夺目,锋芒毕现。
元苏苏静了一会儿,像被烫到了似的,收回眼。
她重生以来,头一次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又叫她烦了起来,重重地揉着额角。
——那不就是谢无寄?
山下李府。
这日是省里布政使家夫人开赏花宴的日子。
李府中并无人有甚高爵,因而本不应在受邀之列。
只是他们家嫁出去了个好姑奶奶,是给布政使大人家的庶出长子做了填房。
布政使家宴请,她家中几个年轻姊妹待嫁、兄弟待娶,少不得要带上去交际一番。
家中姊妹都热热闹闹地打点好出行之后,她去向父母告别。
正巧,就在正房院外撞见了一个人。
李家并不大,几进院子,给子女们居住的屋子并不多,更无力豢养许多仆婢。
公子们要读书,需要安静,李府里最清净的一方小院便划给了他们。
姑娘们在一处习些针黹、与母亲最亲近,便住在正院的西厢房。
东厢为贵,留作客居。她每遭回娘家,都住在这里。
余下的,便是那位寄养在府上、父母俱亡的表公子了。
李氏并看不透这位表弟,也不知道父母何故对他这样苛刻。
虽是寄养,可这位表弟容貌出众,个子高挑,周身清冷,比她平日见的那些贵公子气度还要好。
况且也努力读书,还十分有天赋。昔年幼时,她的亲弟弟们还在抹着鼻涕眼泪读三字经,被罚跪在石道葡萄架下的谢无寄已经能挺拔身板,平淡地背四书注解了。
他对自己的遭遇从不埋怨。
也并不问一句为什么。
今日,她正好撞上谢无寄在院门外请罪。
十六岁的少年,身量颀长,袍中清瘦,风吹过时布衣贴身,贴着那掬细窄的腰。
他抱手俯身,眼看着地面的藤影,一动未动,已是花落了满身。
作者有话要说:*:参考自明清盐官制度和清朝真实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