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曾想过,这些话会从一个女子?口中说出来,他所见过的女子?,上到名门贵族,下到歌女舞伎,从来只?把柔顺,奉承当成讨好的法宝。
少年时他很?钦佩过一个女人,清河公主李贞。
不是喜欢,而是钦佩,李贞跟他们年岁相近,自?幼在皇子?堆和伴读堆里长大,她一个女子?,骑马射箭,兵法谋略样样不输男子?,曾经她张扬明媚的笑脸,是跑马场上所有男人的目光所在。
从那场大乱之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或者说,他们一同长大的那些人,全都变了,变得攻于?心计,玩弄权术,争名夺利,变得一心只?向?往着权力,权力,权力!
曾经他钦佩的人,为了江山社稷,可?以委身与人,为了平衡朝堂,做出了很?多不可?理喻的事,连长公主那样的女人,最大的武器也不过是感情,或者说利用感情。
男人,和女人,真的能一样吗?
起初他被眼前的女子?所吸引,也不过只?是因?为看她有几分寻常女子?没有的胆量和些许不卑不亢不阿谀的态度。
或许,看着她,能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
可?是今天这番话,让他觉得眼前的人太陌生,他好像从未认识过她,从未了解过她,连皮毛都没有。
傅伯霆目色深沉,凝视着她。
映容道:“你问我为什么避着你?我告诉你,因?为我没勇气,我生长在深宅大院里,眼里只?能看见四四方方的天,脚下只?能踩着四四方方的地,我不敢跟家里作对?,我不敢驳逆已经说定的亲事,我不敢跟你有牵扯,我怕父母被指责,我怕别人觉得我们家在奉承你,与你而言,这些可?能根本不值一提,但与我,却是能杀人的软刀子?,我不是避着你,是避着我自?己心里的软弱。”
“而我心里更怕的,是你的一时兴起,你说你要娶我,可?能只?是因?为我对?你的亲近示好之举没有表现得像你想象中那么欣喜若狂,所以让你有了一种求而不得的感觉,你才非要得到我不可?。如果?我真的嫁给你,可?能几个月,可?能一两年,你不再有那种感觉了,你也不再珍惜了,到那个时候,我该如何自?处呢?”
傅伯霆敛了神色,“日子?是一天天过下去的,不是想出来的。”
映容苦涩一笑,“你可?以走一步看一步,过一天算一天,但我不行,我走第?一步的时候就要算出后面?十步百步的位置,否则就会一步错步步错,容不得我不多想,婚姻就是一场豪赌,用一辈子?做赌注,所以我宁愿嫁一个一生平淡如水相敬如宾的夫君,也不愿嫁一个一时轰轰烈烈山盟海誓的夫君。你说我做作也好,说我可?笑也罢!我没有勇气去跟你赌这一场!”
傅伯霆走近两步,似要将她看的更清楚,“那你表哥呢?你就那么相信他会一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人吗?
“他不会,”映容眉目之间沁着清冷,“但我嫁去罗家,尚有父母可?依,有家族可?靠,嫁给你,我的娘家在傅家面?前根本无能为力,将来你一时兴致过后,不说多,三年,五年,你可?以妻妾成群,坐拥佳人,但我却什么都没有,你没办法承诺我一辈子?,我也不敢用自?己的人生去试探!”
她要的,不是山盟海誓,而是刀枪不入的盔甲!是攥紧前路的信心!
她无法做到势均力敌,只?能尽量保证未来的道路能在她的可?控范围之内。
傅伯霆默了半晌,忽而抬头道:“原本我连你的意思都不必过问,只?要我上你家提亲去,你父亲必定乐意,况且也没人敢再娶你了,若是敢娶你,便是明目张胆的跟傅家作对?,但是我没这么做,你就没觉得,我已经尽我所能的尊重你了吗?我不会哄姑娘,不会说情话,我唯一能说的,就是不会让你失望。”
他从衣襟里拿出一支丁香小?银钗,轻轻插在映容的发间,“这是你那一天在园子?里落下的。”
“我先过去了。”他叹了口气。
映容把目光换到另一边,忍住泪,点点头道:“你去吧!”
她眼中有泪,甚至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出来,在把所有的话说出来的这一刻,早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喷薄而出的勇气,仿佛什么都不用考虑,她想说的话,可?以毫无顾虑的直接说出来。
映容从前想过,顺着古时的规矩来,家里家外学着温顺讨人喜欢,将来嫁去夫家,便一味顺从做小?伏低得了,何必争天抢地的显本事,倒苦了自?己的日子?。
可?这些想法,在傅伯霆面?前全然没了。
他这人,一时体贴温和,一时喜怒无常,拿不准他的脾性,也不知怎么相处。
她自?认为在外装的还算可?以,脾气好,性子?温顺,众人皆赞,可?偏偏微乎之微的那么点反骨,总是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以前总听人说傅伯霆是朝堂里的活阎王,如何阴狠,如何毒辣,如何不择手段,可?是她见过的傅伯霆,完全不像她曾听过的那些形象。
再抬头,他远去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映容突然觉得心口牵扯的难受。
理智,有时候是需要口是心非做代价的。
她说的那样有理有据,几乎要把自?己给说服了。
今天的话说完,或许他们俩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交集。
*
映容用袖口轻拭眼角,手掌按在心口处,竭力平复心情,转过头,桥边站着一个人,是浑身颤栗的罗孝然。
罗孝然就愣愣的站在那里,脑中有无数个想法。
他看见傅侯爷在前面?,满脑子?里都是慌张和害怕,想着自?己如何能跟傅侯爷抗衡?在如日中天的傅家面?前,他算得了什么?他能做得了什么?
映容,映容,映容!
这两个字不断盘旋在他耳边!
她怎么,怎么能跟别的男人这样亲近?
刚才他们说话的情景,一辈子?都会刻在他心里!
罗孝然颤抖着道:“原先我听人说,傅侯爷跟你有牵扯,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
他嗓音愈抖,“你让我太失望了,我本以为你跟别的女子?不一样,没想到你也是这样水性杨花,攀权附贵之人,你既然看不上我,又何苦玩弄我的情意说要嫁给我?”
映容站在那里,没有哭着喊着说表哥你听我解释,表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半晌,她问,“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冷笑,“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你在这里跟人私会,你当我是什么?你将我置之何地?”
“我没有私会,只?会碰见而已,况且我和他相隔数尺,并无越距。”映容无奈叹气。
罗孝然骤然大叫道:“你少骗我,你就是个荡.妇!”
映容目色极沉,冷声?道:“荡.妇?”
“我不娶你了,我不会娶你了。”罗孝然怒目而视。
“好,这是你亲口说的,我答应了!”映容转身欲走,却被罗孝然拉住胳膊,他眼里猩红一片,“你是不是在就等着我说这句话了?你好去做你的侯夫人?你是不是还在嫌弃我庶出的身份?当时我就不该告诉你的!”
罗孝然也流泪了,他不是不想娶映容,他只?是想让映容求他,痛心疾首的恳求他的原谅,然后心甘情愿的嫁给他。
她在他面?前,总是那么平淡,那么疏离,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让他害怕,怕自?己抓不住她!
今日在这里撞见她私会外男,他想,总算手里拿捏她一个把柄了,从今往后,她是不是再也不能那么高高在上了,她得讨好他,等奉承他,得求他原谅!
这一刻他的自?卑爆发到了极点。
他就想听她一句求!只?要她今天服个软低个头,这些他都可?以当没看见!
可?映容怔怔的站在那里。
当她听到罗孝然说不娶她时,竟然有一种顿然轻松的感觉。
嫁给罗孝然,从来不是因?为喜欢,更多的像是一种承诺。
她忽然一笑,眼里凝着泪,似是洒脱似是无奈,“罗孝然,你真的是自?卑又自?傲,我没做错什么,你也没资格跟我说这样的话,我不是你的物件,不可?能天天跟在你身后,话不投机半句多,到此为止吧,一切就到此为止,趁着现在还有转圜的余地,你我也算及时醒悟了,我们没办法过日子?的,你应该能明白的我的意思,我们不是一路人。”
罗孝然几乎癫狂,掐着映容的手臂越发用劲,“那谁跟你是一路人?傅侯爷吗?因?为他是大官,因?为他是国舅,所以他跟你是一路人是吗?”
映容狠狠甩开?他的手,“你现在说出这样的话,已经足够让我认清你了。莫说结亲,连仇我都懒的跟你结,今日我给你留三分面?子?,别再触及我的底线了!”
映容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走远。
对?面?便是湘庭,里面?脂粉香浓,云鬓花娇,身旁是一丛开?的绚烂的秋海棠,她驻足在此,看着园子?里一片繁盛美景,眼眶湿润,脚步也无措的不敢往前。
背后突然被人伸手抱住,他抱的很?温暖,很?礼貌,甚至没有贴上她的腰身,只?是用手臂箍了一个圈,将她围住。
耳边传来熟悉的,低沉的声?音,“你不是说,你从来就不是三从四德,容忍度日的人吗?与其顺从一辈子?,为何不拿出点勇气,跟我来一场豪赌,用一辈子?做赌注!”
映容的泪在眼眶中盘绕许久,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滚烫的泪,氤氲着万千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