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长廊,是一条朱红色雕花栏杆的抄手游廊,上罩翠碧色瓦盖,游廊尽头,便是正堂大门。
进了正堂,慧容四处打量一番,堂屋的格局很是宽阔轩昂,清一水儿的紫檀木家具,更显富丽奢华,只是房梁太高,再加上周围的装饰都是偏深的颜色,甚至两侧小门上挂着的帘幔都是绛紫,赭石之色,让人无形之中平添几分压迫感。
慧容是新妇,不敢东张西望的,只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略显拘谨的站在霍钦身侧。
正前方坐的是霍公爷和霍夫人,右侧宽椅上坐着二房的夫人郑氏,其余的椅子都空着。
霍钦一见这?情?景,立刻皱了眉。
二房的老爷和夫人没来,却独独把郑氏叫来了,这?明显是故意为之。
霍钦脸色不悦,问道:“我父亲母亲怎么没来?”
霍夫人哼一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今儿你是作为长房之子携妻敬茶的,你父亲母亲不是在这坐着吗?”
霍钦冷着脸,“我是问,二房的长辈怎么没有来?便是作为叔伯婶娘,他?们也应该到场受一杯茶吧?从前我娶华珍的时候,也是给您二位敬过茶的,怎么如今到了长房,这?些礼数就全然不顾了?”
慧容本是低着头的,听到华珍二字,目光不由得向霍钦看过去。
华珍。
原来二房那位夫人,名叫华珍。
慧容终于感受到了那么一点苦涩,原以为自己不会在乎这?些的。
可在新婚第二日,便与另一位夫人共处一堂,还从丈夫的口中听到旁人的闺名。
心里终归有点不是滋味。
除了别扭,更多的还是惶然。
自古妻妾之争便已经很叫人费脑筋了,更别提二妻之间的矛盾。
谁也不输谁,谁也不服谁!
在霍家的后院里,有一个跟她平起平坐的女人。
从今早的裘妈妈一事便能知道,这?位二房夫人不是个省油的灯。
往后的日子恐怕太平不了!
霍钦的语气加重,气的霍夫人怒拍桌子,“长房媳妇敬茶,要二房的掺和什么?长房的规矩我说了算,你若不乐意你就滚,我只受媳妇的茶就行了!”
霍钦气结,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被霍公爷笑着含糊过去,“今儿是喜日子,别为了那些有的没的争论不休,”又冲霍夫人使个忍一忍的眼色,嘴上说的却是,“你也是,哪有只受媳妇茶,不受儿子茶的?谁家也没有这?样的规矩,说出去该让人笑话?了!”
霍公爷笑呵呵的说了一堆场面话,倒也算把剑拔弩张的气氛给缓和了下来。
一旁的两个婆子端着茶盏走上前来,霍钦也只能忍下怒火去敬茶。
先捧了一盏茶走至霍公爷面前,冷冰冰说了一句,“您请喝茶。”
慧容也递上茶,恭敬道:“父亲请喝茶。”
霍公爷没说什么,一盏茶喝了一口,又递上封了银票的红包笑道:“家和万事兴,往后家里一定要和气。”
慧容接下红包笑着道:“多谢父亲。”
敬完霍公爷这边,二人又捧着茶到霍夫人跟前。
慧容先敬的茶,“母亲喝茶!”
霍夫人接过来喝了一口。
霍钦跟着上前敬一盏茶,“您喝茶!”
霍夫人没接。
霍钦很不乐意地又说了一句,“您请喝茶!”
霍夫人还是不接。
慧容愣了一下,顿时反应过来,用胳膊肘碰碰霍钦,笑着道:“快给母亲敬茶。”
霍钦看着她,停顿片刻,沉了口气,一字一句道:“母亲,喝茶。”
那茶杯在他手里似有千斤重,沉重的让他两手微微颤抖。
霍夫人刮他两眼,这?才接过了那盏茶。
用盖子轻轻拨两下茶叶,抿了一小口便搁在桌上了。
同样的,也递了一封红包给慧容,只是霍公爷是亲自给的,霍夫人是叫一旁的丫鬟递上来的。
慧容从丫鬟手里接过红包,心里极不是滋味,觉得在婆母这?里受了冷落,霍夫人好像不怎么看重自己,可脸上还不能表现出来不高兴,还得笑着说:“多谢母亲。”
霍夫人心里也不高兴,她之前觉得慧容是长房的媳妇,肯定会和长房一起同心协力斗垮二房的人。
可刚刚看到慧容使小动作提醒霍钦的样子,霍夫人才算是彻底明白了。
即便名义上是长房的媳妇,可她余慧容却真真切切是霍钦的女人,这?嫁进来还不过一天,就开始帮着夫婿了,将?来她的心到底是向着长房还是向着二房,谁说的准呢?
霍夫人又想起霍成,想起霍成的棺柩还停在堂屋,嗓子眼里更是噎了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似的难受。
一旁坐着的郑氏看着眼前的一幕,也是气的脸色发红,两手狠狠掐着衣裳。
她嫁进霍家两年多了,入夏的时候刚刚生下长子。
不说过的有多好,但丈夫敬重她,公婆也和善,后院里没有蹦跶的妾室,身边还有儿子傍身,也算是舒心的日子了。
可一朝丈夫过继,肩挑两房,把她的一切都打乱了。
她本就是不愿与人分享夫婿的人,嫁过来两年多,把霍钦看的死死的,没有一点偷香窃玉的机会。
二房到如今也只有一个妾室,唤作黄姨娘,不过这?个黄姨娘有也等于没有。
郑氏向来厉害,不许丈夫与院里别的女子亲近,只是有孕期间受人口舌,说她怀着身子还独霸着丈夫,郑氏为了自己的声名,这?才从陪房丫鬟里挑了一个最为老实本分的黄氏抬为姨娘。
黄姨娘的性子本就胆小内向,更何况她是郑氏的陪房,是郑家的家奴,身契和一家老小都拿捏在郑氏手里,根本翻不出什么浪来。
这?黄姨娘就如同个摆设一般,一来她自己不敢,二来郑氏看的严,做姨娘也做了半年多了,竟然还是个姑娘身子。
总之在慧容没来之前,霍钦的后院是牢牢掌握着郑氏手里的。
可如今慧容过来了,着实让郑氏很有危机感。
郑家是永平的大户,父兄都是永平官员,身兼要职,当年她嫁给霍钦的时候,郑家也在朝里帮了霍钦不少忙,不然霍钦怎么能在短短一年之间,从一个小小的内阁侍读连升两级成了光禄寺少卿,这?些都是郑家出的力。
可与郑家比起来,余家也不落下风,余家虽在老牌的爵府里不算上乘,但对于普通官员而?言,已经算是很高的门第了。
慧容是伯府嫡长女,外?祖高家在金陵地界也是十分了得,比郑氏的出身更好。
且不说出身和门第,单说相貌上,郑氏就不如慧容,她本来就不算漂亮的,至多是个清秀而?已,与霍钦夫妻二人站在一起时更显逊色,这?也是郑氏不自信的一点,因此看管霍钦格外严苛,生怕他?嫌弃自己,在外勾搭美人。
除了这?些,便是嫁妆郑氏也是比不过的,她唯一的优势可能就是生下了二房的嫡长子晟哥儿,这?样的情?形让郑氏心中如何不急?今日看见慧容,更是如临大敌!
慧容的目光也悄悄从郑氏身上扫了好几遍,见她穿一身洋红绣鹧鸪鸟的外?衫,配橘红色洒花长裙,系一条烟罗带子,头上戴的是整套的金镶翡翠头面,打扮的倒比慧容这?个新嫁娘还鲜艳些!
两人谁都不愿先开口。
霍夫人见了,便指着郑氏对慧容道:“这?是二房媳妇华珍,你们俩认一认,往后妯娌两个要和睦相处。”
郑氏心里怄的要死,可没法子,霍夫人开了口,只得站起来客客气气叫了一声,“见过大嫂。”
慧容回?道:“弟妹好。”
两个女人的内心都是分外?纠葛。
霍夫人唇边溢出一丝笑,似乎还不满意,又道:“既然慧容是大嫂,那华珍你就给嫂子敬一盏茶吧!”
慧容和郑氏听了纷纷抬头看向霍夫人,眼中俱是惊讶之色。
慧容忙推拒道:“敬茶都是给长辈敬的,我与弟妹是平辈,如何能受这个礼呢?”
霍夫人冷笑一声,“你是大嫂,长嫂如母这?句话听过没有,受弟妹一盏茶又怎么了?”
霍夫人知道慧容不愿意一来就得罪郑氏,只是慧容不跟郑氏闹掰,往后若是往二房那边亲近该怎么办呢?
这?是霍夫人绝不愿意看见的事,她早看出来郑氏不喜慧容,不过也是,哪有女人会跟与自己抢夫婿的人情同姐妹呢?所以她只需要挑个由头出来,早晚郑氏和慧容都要水火不相容。
霍夫人肚里打着主意,面上带了几分威逼的颜色看向慧容,“怎么,你不愿意?”
慧容无奈低着头道:“媳妇不敢。”
此刻她算是明白了,从前祖母跟她说的那些话?句句是真言,到了婆家果然是不容易啊!
霍夫人又问郑氏,“怎么,还不动?给长嫂敬一杯茶还委屈你了?”
郑氏心中万般的不愿意,含水般的眼眸频频向霍钦使眼色。
霍钦皱着眉,示意她别找事,快些敬茶。
郑氏这下不干也得干了,捧着旁边小几上的一盏茶,眼里含着一汪泪,看着委屈极了,“大嫂喝茶。”
郑氏气的快要发疯,可如今还发作?不得。
二房在国公府里算是寄人篱下的,少不得看点眼色,自她嫁过来,也忍了不少委屈气,可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长房唯一的儿子没了,那两个老东西也就是强弩之末罢了,威风不了几天,今日之事她暂且记着,等将?来霍钦袭了爵,她再报复回?去也不迟。
至于这?个新娶的余氏,虽然让她心里不舒服了,但是霍钦对她说过,同意过继只是为了袭爵,不会喜欢余氏,更不会让她有孩子,还亲口答应下来,将?来的国公夫人之位是她的,世子之位也是给晟哥儿的。
她心里深深记得,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话!
慧容手足无措的接过茶盏,心想这下把郑氏得罪到底了。
两个人一个不情?不愿的敬,一个不情?不愿的接。
慧容端着茶喝了一小口,连味道都没尝出来,笑容生硬道:“多谢弟妹。”
放下杯子才突然反应过来,这?敬茶过后是要给红包的,可她今儿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出,什么也没准备,现下两手空空,顿是觉得有几分尴尬。
想了想,褪了自个手腕上戴着的粉玛瑙手镯,套到了郑氏手上,温和道:“这?是给弟妹的一点心意。”
慧容自觉礼数周全,可没想到正是这个举动触到了郑氏的逆鳞。
郑氏盯着手腕上成色极佳的手镯,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羞辱,那镯子碰过的皮肤都微微发烫起来,让她格外不舒服。
她从前也常常把自个不要的衣裳首饰打赏给丫鬟们,她现在就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打赏的丫头们似的。
郑氏气恼不已,咬着牙道:“大嫂客气了。”
霍夫人这?才满意的笑了,“对了,妯娌之间就要这?样和和气气的才好。”
郑氏脸颊上堆出笑意,心里暗恨,果然这个老泼妇就是故意针对她的,都绝了后的人还这?么张狂!如今她暂且忍着,将?来必定百倍千倍的还给她!
敬完了茶,霍公爷和霍夫人作?为长辈还有教导之言,慧容和郑氏分别坐在了左右两侧的宽椅上,因着霍钦与慧容是新婚,便坐在了慧容旁边,没跟郑氏坐一起,这?就又惹了郑氏不快活了,脸上半点好颜色都没有。
待霍公爷和霍夫人教导完那些家和万事兴,多为长房开枝散叶那样的话?,郑氏更连一刻钟都坐不下去了。
好不容易等霍夫人叫都回去歇着的时候,郑氏头一个站起来,脸拉的老长,带着丫鬟婆子们往大门走。
出了正堂大门,才转过一个弯,便迎面撞上个小丫鬟,郑氏身旁的婆子忙推开那丫鬟骂道:“你紧赶着投胎呢?跑那么快,仔细撞坏了我们奶奶!”
丫鬟手里捧着几块料子,看起来像是送东西从这?边路过的。
她进府里时间还不久,几个主子们都没见过,此刻被推倒在地上,又听那婆子嘴里骂的话?,自知冲撞了府里的主子,心里更加惴惴不安。
抬起头,看郑氏一身贵气无比的衣裳首饰,头上戴金,身上穿红,想来该是那新嫁进来的余大奶奶。
丫鬟想了想,低头跪在地上求道:“奴婢莽撞,求余大奶奶宽恕奴婢这?一回?吧,往后再也不敢了!”
一句余大奶奶险些气的郑氏背过气去,几个婆子扶着她,半天才缓过神来。
郑氏瞪圆了眼睛,“好好瞧瞧,谁是余大奶奶?你这?眼睛长着是用来玩的?”
丫鬟吓的抖若筛糠,“二奶奶恕罪,二奶奶恕罪。”
郑氏劈手就是一个嘴巴子,“你们这帮小蹄子旁的学不会,拜高踩低倒是学的快,这?声二奶奶叫的可真顺嘴,好歹我做了两年的大奶奶,从前府里谁见着我不是恭恭敬敬的,怎么,如今长房的奶奶来了,我便不够格了?便要给她让位了是吗?”
丫鬟把头埋在地上,嘴里嗫嚅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进府不过才两个月,光学规矩就学了一个月,平日里干的都是粗活,正经主子们一个没见过,哪里知道这?些弯弯绕绕!
教规矩的妈妈说了,见着长房的叫大奶奶,见着二房的叫二奶奶,她就是按着管事妈妈们教的来说,可不知怎么的偏就触着这?位二奶奶的霉头了!
郑氏旁边的婆子陪着笑劝说,“奶奶说的这?是哪的话??往整个国公府问问去,谁敢看轻您?这?帮小丫头不懂规矩混说,您为她们生气可不值当!”
婆子凑近了郑氏,在她耳边小声道:“奶奶如今较这?个劲没意思,大奶奶怎么了,二奶奶又怎么了?不过口头上一个称呼罢了,难道叫一声大奶奶还能多长二两肉?您暂且忍一忍,让一让,也好叫大爷知道你贤惠,往后还不多疼你点?再说了,咱们晟哥儿可是大爷唯一的子嗣,您的位置稳当当的,何必置这一时之气不是?”
郑氏觉得有几分道理,挑眉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丫鬟,那婆子立刻心领神会,冲那丫鬟嫌恶的摆摆手道:“还不快滚!”
丫鬟捧着料子站起来,从长廊的小侧门进了园子里,待走到远处才敢小声哭出来,一边走一边用衣袖子抹眼睛。
郑氏叫那婆子一劝,心气儿也顺了不少,一行人往二房院里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