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容一整晚都没睡,躺到五更天左右便起来了。
凝露一边收拾床铺一边哭,“姑娘,咱们以后怎么办呀?”
慧容连眼泪都流不出来,脑子嗡嗡的回响着老和尚那句话。
缘分已尽。
缘分已尽。
她抬头,嗓子有些哑,“霍成,死了吗?”
眼中一丝神采都没有,只剩茫然。
凝露哽咽道:“还?,还?不知道,只知道重伤。”又忙安慰道:“姑娘别担心,姑爷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没事的。”
凝露还没哭完,甘妈妈又哭天抢地的冲了进来,“唉呦,我的姑娘呀,你可怎么办呐?唉呦喂,老天爷怎么这么不公啊,夫人在天上也该保佑保佑我们姑娘,怎么结个亲就这么难呦?”
慧容看向甘妈妈,“祖母和父亲那边怎么说?”
甘妈妈哭道:“还?能怎么说?老夫人让等着,等霍家的意思。”
这是在等着,霍成到底是生是死。
要是他死了,慧容便得背个望门寡的名?声,往后结亲就更难了。
要是往好了说,霍成没死,可受了这么重的伤,难保以后有没有什么伤病,或者他残废了,瘫在床上了,要是这样,嫁还?是不嫁呢?
这桩婚事她期盼良久,本以为是一生的归宿,没想到又横生变故。
甘妈妈准备了一桌子粥和点心,慧容基本没怎么动,只喝了小半碗红豆粥便撂了碗筷,看的甘妈妈直叹气,“姑娘再怎么伤心,也得顾念着自己的身子呀,这样不吃不睡的您自个可怎么吃得消呢?”
慧容脸色依旧淡淡的,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她起身,走到桌前,看那一层摞着一层的金丝梨花木盒,上面贴着大红的喜字,地上堆着缠红绳的大米袋子,几个半人高的箱子开着口,里面放的是新做的喜被和褥子,金银玉器等贵重的嫁妆摆放在梢间里。
从雕花窗,拱月门,到梳妆台,大彩屏风,再到门廊里的柱子,屋内屋外的墙壁,这座闺阁里所有目所能及的地方,都贴着喜气洋洋的大红喜字和精美花纸。
九月十八,是她的大喜之日。
今日是初三?。
慧容甚至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人人都劝她不要伤心,可她真的是伤心吗?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霍成的消息还不知道,但总觉得凶多吉少。
她跟霍成仿佛见过两面,若说爱的有多么刻骨铭心,只怕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比起为霍成伤心,她更为自己伤心,为自己的将来伤心。
这一晚上,她想了好多。
不论霍成是生是死,她承受的代价都不会小。
如果霍成残废了,她能不嫁吗?
不能。
如果她不嫁,只怕旁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她给淹死。
余家也会担上无情无义的悔婚恶名,连她后面的几个妹妹也要受连累。
她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为了家族的声誉,只能放弃自己的人生。
一辈子,她就要守着个瘫子过。
哪怕说的再坏一点,霍成重伤身亡了。
那她就成望门寡了。
他撒手人寰而去,留下她一个人面对所有。
开年她就十六了,这个年岁已经不算小了,若不是当初方家退婚,只怕她现在早已经嫁作人妇。
她真的耗不起了。
之前经历了方家的事,名?声已经受损,如今又来了霍家的事,恐怕往后很难再结亲。
曾经以为霍家是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没想到是从一个深渊里迈进了另一个深渊。
慧容一个人坐在桌边,看窗外探进来的枝蔓,枝头微微有点蜷曲了,攀在窗沿上,冒出一点碧绿。
*
晌午时分,老夫人身边的焦妈妈来通传。
慧容洗了脸梳了头,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素色衣衫,把一夜不寐的狼狈和憔悴遮掩住。
绕过一道道垂花门,小游廊,清风把枝头的花蕊吹落在地,仍是熟悉的路,但心境却早已不同。
她知道,这一条路走过去,便是一生的命数。
小佛堂里檀香缕缕,老夫人少见的没有坐在榻上,而是拄着圆头拐杖站在窗边。
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老夫人从前都是很少下地的,但今天却是一刻钟都坐不住。
慧容从门外走进来,恭恭敬敬道一声:“给祖母请安。”
老夫人回过头,看到这个长孙女,温和,平静,大方的站在那里。
她心里忽的堵住了一般,慧容一直是她最?疼爱的孙女。
以前她总觉得慧容不够稳重,性子急燥,可现在,她倒宁愿这孩子哭上一通闹上一回,别这么安安静静的站着。
安静的叫人心疼。
老夫人忍住心头的难受,艰难开口道:“霍成,没了。”
慧容怔了怔,扯扯唇角,苦涩道:“孙女知道了。”
又低下头说了一句,“让祖母替我操心了。”
老夫人看着慧容,眼中尽是怜惜。
“霍家说,婚约不变。”老夫人道。
慧容心头一震,婚约不变!
霍成都死了,还?如何成婚?
难不成,霍家是想让她嫁过去守寡?
她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嗓子眼里打着颤,“这是,什么意思?”
老夫人长叹一声,“国公爷要过继二房之子,霍家说,若是你愿意,这桩婚事便不退,初六办喜事,你嫁过去仍旧是霍家的长房媳妇。”
“二房之子,是霍钦?”慧容问。
她想起那个站在院墙边的年轻男子。
记忆里仿佛有些印象。
老夫人点点头,又道:“这般荒谬的事,本来我是不愿意的,可一旦与霍家退婚,将来你的亲事必定艰难,我想了许久,终究拿不定主意,你是我的长孙女,祖母不愿意拿你的一辈子去做人情。”
老夫人拄着拐杖上前两步,神色认真,“这件事做什么决定,都看你自己,嫁还?是不嫁,你可要想清楚,这是你一辈子的事,一旦决定就不能再反悔了。”
那一瞬间,慧容脑子里浮过了千万种想法。
霍家,余家,霍成,霍钦。
祖母,父亲,生母,姊妹,包括赵氏。
甚至幼年玩的秋千,海棠院里团团簇簇的花,隔壁梧桐院的大树,霍成送她的牡丹,还?有库房里贴红描金的嫁妆箱子。
一一浮现在脑海中。
片刻后,她眼里含着泪,说道:“我愿意,我愿意嫁。”
“你想好了?”老夫人眼中也有泪,“你可知道,霍钦是肩挑两房,他已经娶了一房妻子,还?有一个儿子,你嫁过去,一个丈夫要掰成两半,这滋味不好受的。”
“我知道。”慧容垂眸落泪。
“你还?得明白,你原先订的是霍成,现在嫁的是霍钦,外面的闲言碎语你能受得住吗?且不说外面,便是毅国公府的闲言碎语就不会少,还?有那个二房的太太郑氏,你背着名?声只怕要矮她一截,若是丈夫再不向着你,往后的处境会是如何,你想过吗?”
慧容低着头,隐约有点发抖。
老夫人偏过头不敢看她的样子,“你不要觉得祖母在吓唬你,这都是你将来可能要走的路,一定得想清楚了。”
慧容泣不成声,“孙女知道。”
老夫人轻轻叫了句,“慧容。”
瞬间老泪纵横。
“离你出嫁也没几天了,剩下的日子,让你几个妹妹好好陪陪你吧!”
“这是我自己选的路,好或不好,我都自己受着,祖母,祖母要保重身体,别再为我担心了。”
慧容不敢抬头,不敢让祖母看到她流泪的样子。
*
从小佛堂里走出来,慧容眼角泪痕未干,心情复杂难辨。
走回海棠院的那条路,好像比来的时候更长了一些。
迈过同样的路,走进海棠院的大门。
满院花香,浓淡幽长。
一盆,一盆看过去,丝兰,紫荆,蜀葵争相开放。
那时霍成之前送给她的。
最?前方,是一株养在白玉盆里的双株牡丹,一株浅黄,一株藕粉,比送来的时候更加艳丽繁茂。
上面还支了个小架子挡着太阳,怕把花给晒蔫了。
这盆花开的这样好,是因为慧容一直悉心照料着。
她曾想过成婚的时候把这盆花再带去霍家,带给霍成看,他应该会高?兴的吧?
不过如今全都成了妄想。
凝霜和凝清推了门走到院中,见慧容站在那里愣神,便唤道:“大姑娘?”
慧容的眼神从地上摆放的几十盆花上扫过去,转身淡淡开口道:“把这些花都烧了。”
凝霜瞪圆眼睛,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慧容嘴里说出来的。
这些花姑娘一直很爱惜的,稍微碰坏一点都会心疼半天,怎么突然说要烧掉?
凝霜想劝两句,还?没说出口,慧容已经走到廊上,拿起边上放着的湿布。
凝清忙道:“那布不干净,姑娘放着别动,让奴婢们来吧。”
走廊上摆了个炉子,炉子上架着一个铜壶,咕噜咕噜烧着热水,下人们一天要在这里烧上几十壶水,以供院里各处使用。
主子们也是金贵的,常常吃过一回饭就要打一次热水擦洗,因此这里的炉子几乎是常年烧着。
慧容把布搭在提手上,拎起了那壶水,走向她最珍惜的那盆双株牡丹。
滚烫的热水浇上去,蒸腾的气息扑在脸颊上。
慧容突然觉得心里的一块地方渐渐松动。
这花死了,算是带着她对霍成的最?后一点念想一起死了。
她曾经的羞怯,期盼,向往,全都灰飞烟灭,荡然无存!
凝霜和凝清不知所措的看着这一切,想劝阻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慧容脸上似哭似笑,悲喜莫辨。
放下铜壶,回到屋里,慢步走至梳妆台前。
打开妆台上的盒子,里面放着几张叠好的信纸。
拿出来翻开,是一张花笺并两封书信。
都是霍成写?给她的。
信纸尚新,上面寥寥几句。
婚期将近,心中愈念,可幸可乐,可喜可盼。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家中安泰,勿忧勿思。
愿以白首之盟,百年之好,寄予吾妻,余氏慧容。
霍成从来不是善言辞的人,却句句写到她心里去了。
慧容才平复的心情又波荡起来,捏着信纸的手不断发抖。
本想烧了的,可如今,实在下不去手。
她想了想,又把那几封信纸整理好,收回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