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夜色渐深,海棠院中已经掌上了灯,慧容伏在桌前抄经,面前的三足银翘烛灯烧的只剩小半截了,灯火忽明忽暗,灯罩面上祥云纹也照的发黄。

凝露立在一旁,小声询问,“姑娘,这烛灯已经烧完了,奴婢给您换一盏吧?”

慧容搁下笔,揉揉酸胀的眼睛,点头不语,凝雪正端着一杯枸杞参须茶过来,见慧容一脸疲乏的样子,忍不住牢骚道:“老夫人也是,这罚几日意思意思也就罢了,还真叫姑娘抄一百遍经呢,那柳姨娘也不过罚了月银而已,凭什么叫我们姑娘这么受罪。”

慧容脸色不愉,“我干嘛要同那个柳姨娘比?她是她,我是我,她一个以色侍人的妾室哪能同我这个伯府嫡长女相比?祖母自有她的苦心,我也知道她的苦心,少说这样的话,显得我对祖母有怨言似的。”

凝雪挨了训,杵在那不知道怎么办,凝露看她一眼,示意她外边待着去,凝雪忙不迭的出去了。

慧容靠在椅子上歇了一会,甘妈妈从外厅进来,摆摆手把凝露也叫出去了,凑到桌前问慧容道:“明儿是十五,要去正院请安呢,姑娘去不去?”

慧容腾一下子坐了起来,秀气的眉拧成一团,“这么快就到十五了?”想了想道:“我可不去,就说我身子不爽利。”

甘妈妈吧唧嘴,接着道:“姑娘可别怄气,明儿还真得去。”

慧容不解地看过来,甘妈妈劝道:“我今儿从外头听到的,下月初是荀老夫人的六十大寿,荀家,你知道吧?荀首辅他们家,咱们府里已经接到帖子了,老夫人如今是各家宴席都不去的,那到时候带着姑娘们去赴宴的肯定是正院那个,你要还跟正院的闹矛盾,就怕到时候她找麻烦,或者寻个由头不带你去了。”

“她敢!”慧容冷哼。

“唉呦,万一她记恨你,到时候在那些贵夫人面前故意说点坏话,那不是耽误你,”甘妈妈急得拍手,“耽误你的亲事嘛!”

慧容又急又烦躁,“那我要怎么办啊?”

“姑娘不必怕,想来那个赵氏不敢明目张胆的坏你名声,明儿你去正院请个安认个错,给她个面子,她还能不顺着台阶下?最要紧的是要叫老夫人知道你懂事了听话了,到时候咱们再跟老夫人说一说,让老夫人身边的焦妈妈一路跟着照顾你,看那个赵氏敢掀出什么浪来?”

慧容还是有些犹豫,“这,这至于吗?没准赵氏根本就没这么想过。”

甘妈妈道:“多留一个心眼总是好的,再说了,这回定安候府方家也去呢,那不是怕你不自在嘛,焦妈妈跟着也放心些。”

慧容顿时愣住了,定安候府也去?

又无奈地闭了闭眼睛,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

十五的一大早,映容收拾了一番便往带着人正院过去,没想到一进门却看见慧容已经坐在里面了,这着实让映容惊讶了一下。

苏姨娘和黛容最早到的,慧容和映容前后脚到的,后头跟着柳姨娘和碧容,王红二位姨娘也紧跟着到了,一时间厅堂里坐满了人。

赵氏一到,慧容便立刻站了起来,赵氏看了看她,淡淡笑道:“大姑娘今儿来的挺早。”

慧容身子一僵,这话让她有点不快活,可琢磨也不像是讥讽她的。

话是没问题,就是赵氏那云淡风轻的语气听着实在膈应。

慧容努力想挤出笑容,奈何表情很生硬,“上一回在正院闹了脾气,祖母这些日子也一直教导我,我心中也愧疚的很,我……”

说的跟背书似的,赵氏都听不下去了,赶紧打断她,“大姑娘有心就好,往后切记不可冲动,家和万事兴。”

见赵氏未曾为难她,慧容偷偷呼出口气,心中轻松不少。

柳姨娘没说话,也不敢多嘴,毕竟“闹脾气”这事她也有份。

闲话半天,赵氏想起来道:“下个月初七是荀老夫人大寿,咱们家接了帖子,几个姑娘都跟着去吧,你们也都渐渐大了,该去认认人了。”

这认认人的意思可就大了。

黛容才九岁倒是不急,映容和碧容已经可以相看人家了,最要紧的还是慧容,年纪最大,又刚退了亲,这处境着实有点难堪。

慧容跟方家订的是娃娃亲,原先觉得亲事早有保障,是以这些年不曾相看过,没想到一拖就拖到了十五岁,已至嫁龄,方家却突然退了亲,这不是耽误人吗?

一听赵氏这话,慧容碧容的眼神都凝聚过来,各自心里打着各自的算盘,映容在边上安静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黛容似有心事,从坐进来到现在一句话未说,旁人说的话也没听进去,只顾着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尖,脑子里想的全是乱糟糟的事。

瞅着一个个心不在焉的样子,赵氏叮嘱了几句出门的规矩便叫散了,又叫映容单独留下来。

众人散出门去,只剩了映容一个人,赵氏唤她过去,拉着映容的手道:“明儿记得好好打扮一番,人家老夫人过寿,你穿的鲜亮些,看着也让人高兴,别穿那些白的蓝的,知道吗?”

映容讪讪笑了笑,“知道了。”

敢情这是被亲娘嫌弃了,看样子赵氏也不乐意她整天打扮的跟道姑似的。

赵氏怕她不上心,又道:“你可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荀家摆大宴,满京城的世家名门几乎都请遍了,你年纪也不算小了,过了年就十四了,到如今亲事都还没订下来,我心里急的火燎似的,趁着这一回也好替你相看相看。”

映容微微诧异,“母亲是想让我嫁世家?”

赵氏一默,跟着缓声道:“你是我血脉相连的亲闺女,我自是不忍你受苦受累,说实在的,我情愿你许一个寻常人家,不要高官厚禄,不要世袭爵位,只要为人温敦纯良即可,不过寻常之家也未必就能万事如意了,这种事啊说不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也不敢乱拿主意,还得看你自己的意思。”

映容抿唇,“我没想过这些,我自己也没什么主意。”

赵氏叹气道:“我原是怕你受婆家委屈,想着给你寻个低门的夫婿,婆母不敢为难,姑嫂不敢刁蛮,叔伯也不敢欺负你,可我不是怕你不愿嫁低门嘛,不过门户低有门户低的好处,门户高也有门户高的好处,倘若你嫁入高门,荣华权势自是不必说了,你走出去也能抬起头有底气些,回了娘家也不会叫人比下去,咱这府里,各个都是心高的,你是我唯一的女儿,难不成你的亲事还要被她们比下去?”

赵氏说的一套一套的,左也有道理右也有道理,映容听了却失笑,“母亲且宽宽心吧,都是没影子的事儿,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

赵氏戳了她脑门一下,又笑又气,“你个没良心的,当娘的替你操碎了心,你还说风凉话。”

映容捂着脑袋求饶道:“我都听母亲的,您随意好了。”

赵氏瞪她一眼,“没个正形儿的。”

母女俩又说了一会话,看着天色快到正午,映容才出了正院。

正院大门往左二百步开外,是一座雕花山石,披藻荇挂流水,一道潺潺细流从石缝中缓缓而下,过了这块山石,是一条碎石子铺成的小径,两侧夹花带香,直通后院中最密集的院落地带,慧容的海棠院,映容的梧桐院,碧容的寒梅院皆坐落此处。

映容刚刚行至山石处,突然看见一片淡紫的身影,隐匿于山石之后,只露出了一小块衣裙。

映容低低唤了声,“是谁?”

流水依旧潺潺,紫色的身影似有些熟悉,从山石背后缓缓转了出来,映容见了顿时一惊,“黛容?”

去华香榭的路是在另一边,显然黛容是在这里等着人的。

映容虽不明就里,但仍和善笑道:“这大热天的你站在这做什么?别晒着了,先去我院子里吧!”

谁料黛容抬起头来,眼里竟含满了泪水,这可把映容吓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二姐姐,我有事想同你说。”黛容抹着眼泪抽抽嗒嗒。

“你说。”映容很是不知所措。

黛容哭道:“二姐姐,求你帮帮我和我姨娘吧,我们院里的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我,我也是急得没法了,才来找姐姐的。”

映容心中诧异,日子要过不下去了?

华香榭的日子应该不难过,苏姨娘每月的月例银子有十二两,黛容有十五两,这两项加起来一个月都有近三十两了,再加上赵氏常常送吃送喝,还有逢年过节的节礼赏赐,总不至于到过不下去的地步。

黛容看她困惑,便一项项说出来,“二姐姐不知道,我们院子去年进了两个婆子,一个姓王,一个姓江,那两个婆子一进了华香榭就跟老鼠跌进了油缸里似的,三天两头就偷摸些东西带回家,平日里也不做事,还动辄打骂小丫鬟们,我说她们,她们也不听,看我年纪小不经事,总拿积年的老资历来说道,又说在府里待了几十年,又说从前祖母器重她们,连前高氏夫人都敬她们三分,我姨娘性子软不想惹是非,就一直忍着,可这几个月来,那两个婆子越发的变本加厉,总是找借口搜刮银子,说管事们势利眼,厨房的人看人下菜碟,不给银子就吃不到热汤热菜,夜里加个点心,晚上烧个热水,平日里用的冰和驱虫香,样样都要嚼点银子下来。”

映容蹙眉,“竟有这样的事?”

“还不止这些呢,那些婆子总克扣银子,我姨娘手头窘迫,不得不做点绣活卖钱,好拿来贴补用度,我姨娘为了做这些日日熬到三更半夜,便是这点辛苦钱她们还眼巴巴惦记着。”

映容这下是真的惊到了,昌顺伯府再怎么样也是有爵门第,苏姨娘是伯府女眷,竟然要靠做绣活来维持开支,这要说出去,人家还以为余家苛待妾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