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佛堂里燃着檀香,烟缕明灭,盘绕在香炉四周,缓缓散尽,隔着一道雕花门,挂着素色的纱帘。
再往里,是宽敞的榻床,铺着石褐色的垫子,摆着云纹软枕,老夫人正靠在靠枕上闭目养神,手上挂着一串碧玺十八子佛珠,慢悠悠的转动着珠子。
旁边摆着张案几,慧容站在那里,提着手腕抄写佛经,边抄边哽咽,许是哭的狠了,一个愣神,不小心在纸上染了个墨点,慧容笔尖顿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老夫人睁开眼,往慧容那看了看,淡淡道了句:“再抄一遍,什么时候能一字不错的把这卷妙法莲华经抄完,你就能回去了。”
慧容把那张纸抽出来搁在一旁,已经写废了十几张了,手腕酸痛,心里更是委屈极了,哭着道:“祖母这是在为难我,一字不错的抄完,那不得抄到明年去。”
“你若再这么聒噪,怕是明年都抄不完。”老夫人拨动手里的碧玺珠子,语气平静,“你在正院里闹下这般祸事,夫人不曾责罚你,那是她的气度,可你却不知反省悔改,还口出恶言中伤嫡母,你扪心自问,你的言谈举止可担的起余家大姑娘的表率,可配的上昌顺伯府嫡长女的身份?”
慧容抹了抹眼泪,一言不发地抄着经书,她站了快两个时辰了,早就劳累不堪,现在腿脚都在打晃,手腕已经酸痛的写不动字了,可她偏要犟着,就是不肯认个错。
老夫人看慧容这个执拗的样子,沉沉叹了口气,这个孩子也不知是随了谁,这个倔强的性子倒是与她年轻时有些相似,可慧容已经不是倔强了,偏执骄傲,从不肯低头,这样的性子在家里或许还有人包容几分,等过几年出了门子,难道婆家还能纵着她的娇惯脾气?
慧容提笔的手都开始抖了,左手强撑着桌子站着,老夫人把手串搁在小几上,碧玺珠子碰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开口唤道:“慧容啊,你自幼生母早亡,我与你父亲母亲都心疼你,也一直格外疼爱着你,对你也比对其他的姑娘们更为怜惜,可你不能恃宠而骄,不能太过浮躁,为人处事是一门大学问,静心二字你尚且做不到,何谈往后?今日我叫你过来抄经,是要你学会静心,可你静没静下来,你自己心里也知道。”
老太太喝了口茶接着道:“这妙法莲花经给你拿回去,一个月后抄足百遍再给我,但凡有一个错字,便要重抄,记得了吗?”
慧容搁下笔低头道:“孙女知道了。”
一边咬着唇思忖,抄一百遍,还不能有错字,估计这一个月都出不了房门了,祖母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慧容心中冷哼,她被罚抄经书,说到底还不是怪柳姨娘那个贱人,还有那个赵氏,假惺惺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帮可恨的人!
*
梧桐院中,映容正在练字,身姿端正,一笔一画地认真写着,书桌摆在靠窗的地方,窗户上只糊了一层纱,既遮挡了刺眼的光,又让室内明亮清朗。
携素站在一旁磨墨,墨条是最好的南山黑墨,每一条都是金箔包裹封存,价格极高,原是赵氏娘家送过来的,赵氏又给了映容,用这墨写字,映容都不好意思浪费。
笔挂上挂着的笔也是各式各样,玉管羊毫,竹管狼毫,紫木兔毫,长的短的挂了有七八枝,这些也仅仅是常用的几枝笔,只占收藏中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是被珍贵的存放在了柜子里。
砚台是极难得的端砚,触手温软,用的宣纸也是印了花染了香的,一笔写下去清香缓起,格外有情调。
书桌对面的一方墙全打上了柜子,存放的都是各类书籍,从古今志异到诗词歌赋,从女则女训到四书五经应有尽有,在柜子旁边,还放着几只凤颈琵琶,紫檀背木,白玉为颈,象牙头花,琵琶的背面更描绘了大片的彩色鸾鸟。
当然了,这些都是原先那位余二姑娘的,只是现在被映容接手过来了而已。
那位余二姑娘一看就是那种志趣清雅的古代文艺女青年,喜欢凄美幽怨的诗词,自己也爱写诗作词,自幼习得一手簪花小楷,会作画会刺绣,还弹得一手好琵琶。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这简直古代版三好学生嘛!
不过之前她一直觉得原主是朴素清雅路线的,现在看来是她错了,这屋子里从纸笔到摆设,无一不是珍奇之物,可见无形装逼最为致命!
映容最近一直很苦恼,她来是来了,也有原主的记忆,不过有记忆不代表她什么都会啊,诗词,写字,作画,刺绣,弹琵琶,她基本都不会,这就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了。
首先,作诗作词被她第一个放弃了,背倒是能背几首,自己写那是绝对不可能了。
然后,作画也基本放弃,手残,不抱希望了。
写字嘛,正在学习中,映容一直写惯了钢笔字,写毛笔字一时有些不习惯,不过好在有原主的底子在,学起来还算比较轻松,进步也挺大。
刺绣她虽然没学过,但是她学过十字绣,刺绣要比十字绣更难一点,但是一些简单的样式她还是能绣出来的。
至于琵琶,其实映容小时候是学过,就是学的时间不久,弹得一般,后来上了初中有升学压力之后就没有再学了,可是原先的余二姑娘可是精通琵琶的,所以映容想出一个非常垃圾但是应该能管救急的办法。
她决定只学几首有名的曲子,勤加练习,精益求精,以后就只弹这几首曲子了,虽然听起来挺不靠谱的,但是这是短期救急法,如果以后有时间了再慢慢练别的也不迟。
在这些天的加强训练中,映容表示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虽然她很感谢原主没有留下烂摊子和臭名声,但是原主姑娘你要不要这么优秀啊?
这让她很有负担呐,想要保持的跟原主一样优秀对她来说实在是有点困难,只求不当猪队友不拖后腿就行了,就怕人家留了个一百分的答卷轻飘飘的走了,然后她来了,一顿操作猛如虎,成绩变成个位数。
一连写了六七张字,映容揉揉手腕,把笔在笔洗里涮洗了一下,挂在一旁的架子上了,携素见她停笔,放下了手里的墨条问道:“姑娘写了这么久,手累了吧?可要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映容一听有点心吃,立刻就松快了,笑眯眯地问:“今儿做了什么点心?”
携素回道:“有桂花糕,枣泥糕,如意糕,盐酥饼,还有糖酪和奶糕。”
映容想了想,“拿桂花糕和盐酥饼吧,再沏一壶茶来。”
携素出去拿点心了,映容换了个闲适的姿势靠在椅子背上,慢慢翻看自己这些天写过的字帖,头几张真的是不忍直视,后面写的就要好很多了。
外头的携素和拾兰一起进来了,两个人端着红漆盘子,把点心和茶水摆在书桌上,瞧着多了几样,映容道:“怎么这么多?”
拾兰道:“还拿了玫瑰饼和金丝卷,早上夫人叫人送过来的,就顺道拿来了。”
映容点点头,这玫瑰饼和金丝卷看着就很有食欲,先拿了块玫瑰饼尝了一口,外皮绵软,内馅包的是玫瑰,松仁和梅子做成的酱,金丝卷是一条一条窝起来的,炸的酥脆,吃起来很香,桂花糕和盐酥饼是她常吃的点心,一个清甜口味,一个咸香口味,都是她喜欢的,还配了一壶普洱茶,正好润润喉咙,把点心的甜腻压下去。
连吃了好几块都不过瘾,拾兰看她吃的太多了,连忙劝阻道:“待会就要吃中饭了,姑娘这会子可别吃太多,不然待会该吃不下饭了。”
映容只得收住食欲,又不舍得看了一眼点心,忍痛吩咐道:“拿下去吧。”
谁让中午的饭菜更好吃呢,要留点肚子吃中饭。
拾兰手脚利落,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完端了出去,携素就立在一旁等着伺候。
映容撑着头望向窗外,丫头们正在外头门廊子里说笑玩闹,打络子编花绳绣帕子,磕磕瓜子聊聊天,她们常玩的就这些,能消遣的时间也不多。
发着呆,又翻了一会书,坐了大概小半个时辰。
这日子,确实有点无聊,可没办法,她现在的身份是古代的闺阁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闷在屋子里,时间基本上都用于三餐饮食,读书习字和女红仪止,要么就去后院子逛一逛,要么就去给赵氏和老夫人请安。
几个姐妹有时候过来玩一玩,但是还不如不来,一来就没好事,就最小的黛容是个老实乖巧的,大姑娘慧容脾气娇矜,动不动就生气,三姑娘碧容小心眼,常常疑心这个疑心那个的,相处起来不知道有多累,巴不得她们不要来,不来还清静一点。
不过慧容前些日子刚在赵氏那里闹了场事,连带着记恨上映容了,估计最近是不会来了,她可不会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
当然了,能出门的机会也是有的,东家的赏花宴,西家的流水席,不过这些宴席的主要功能是为各家适龄男女牵线搭桥的,相看人家成了重头戏。
原先的余二姑娘自十岁以后懂得这些了,以至于她每次宴席都坐立难安,也不止是她,慧容碧容哪个不是这样?怕自己表现得不好不端庄,连菜都不敢大口吃,坐的格外矜持,脸上得体的微笑也要一直保持到宴席结束,这不是吃饭,简直是受罪。
映容来到这里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赵氏也带她去了不少宴席,不过映容同样坐立难安,无所适从,她知道这些名头生硬的宴会都是相亲宴,可男女不同席,相看人家也不是她看,是长辈们看。
她连看的机会都没有,还要忍受煎熬,生怕长辈们杯盏相接谈笑风声之间她的终身大事就被莫名定下来了,还是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在这样的情境下,纵然她再心大也没办法稳稳地坐住。
除了各家各府安排的宴会,还有宫宴,但是宫宴只有身有诰命的命妇可以参加,所以余家能参加宫宴的也就只有老夫人和赵氏。
在映容的记忆里,仿佛她很小的时候参加过一场宫宴,老夫人和赵氏带着她和慧容一起去了,时间有点久远她有些记不清了,也可能是当时年纪太小记忆有点模糊,好像那一年她才三岁,那时候余家还圣眷正浓,所以才能有这样的优待,反正记忆中她就参加过这么一场宫宴,她只记得她去了,其它的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五年前幼帝登基,长公主辅政后,余家的地位就大不如前了,宫里对余家也仅仅是维持个面子情,毕竟还有老夫人在,开国功勋的面子还是要给几分的。
其实说到底,余家没落和后继无人也不是没有关系,连能建功立业的有用之人都没有,何谈家族振兴?
如果现在余家有几个文臣武将,东山再起不是没有机会,可如今只有余老爹这么个败家子和一屋子女眷,想再复往日荣光,实在是机会渺茫。
映容虽然明白,可她也不能说什么,余老爹虽然渣,还败家,可她还白吃人家白喝人家的呢,那只好把吐槽默默压回心底了。
拾兰掀了帘子进来叫吃饭,映容就起身往门厅去了。
书房和正厅是连着的,原是正房两边的小耳房改的,一间改成了小厨房,一间改成了书房。
出了雕花门便是正厅,中间摆了个六扇的香木刻丝琉璃屏风,拾兰采萍几个已经在摆饭了。
映容一向爱吃肉,赵氏怕她油荤的吃多了火气旺伤身体,因此厨房里做的菜都是搭配着来的,比如三鲜鸭子里放了山药,乌鸡汤里放了红枣和百合,烧肉脯里搁了白芨和笋。
素菜有龙须菜,凉拌瓜条和上汤小白菜,上汤小白菜虽是素菜,但是用鸡汤调了味,吃起来很是鲜美。
汤水就比较简单了,就是一道丝瓜蛋汤,旁边还放了一大盆莹白圆润热气腾腾的粳米饭。
拾兰摆好了菜,携素给她盛了一碗饭,这用餐的碗碟也是极讲究的,素白瓷镶金边,盘子底和碗底都绘有莲纹,从杯茶碗盏到汤勺筷子,都是整整齐齐的一套。
原先的那位余二姑娘规矩挺大,但凡一套里面摔坏了一件,她就不肯再用了,这一套白瓷的是最常用的,还有一套烧蓝甜瓷和一套圆底印兰花的。
慧容曾给过她一套富贵牡丹的餐具,不过从来没用过,一直收在柜子里,因为她觉得俗气又浮夸,慧容用的东西向来和她的人一样张扬高调,不过余二姑娘会做人,虽然不喜欢,但嘴上不抱怨出来,反倒说的很喜欢的样子,慧容听了高兴也就没怎么在意她用没用过了。
最珍贵的一套是老夫人给的那套暖玉餐具,一整套餐具再加上一套茶具,全是用一块极好的暖白玉打造而成,通体没有一丝杂质,玉质和软,触手生温,连赵氏都说这样的好玉用来做杯子碟子可惜了,这一套也是从来没有用过的。
映容就着菜连吃了一碗半的米饭,又喝了半碗汤,觉得肚子已经有些撑了才放下碗筷,一旁的携素和拾兰端着器皿服侍她漱口净手,洗完了手,摘月又递上一块绢丝帕子给映容擦手,映容接了帕子问道:“平妈妈是说今儿回来吗?”
“说是今儿回来,她家里离的远,平妈妈坐着驴车过来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呢!”
“她家孙子的病好了吗?”映容问。
携素接嘴道:“说是已经好了,小孩子闹病闹的凶,上吐下泻的,发热发了十多天呢,可把平妈妈给吓坏了,连夜赶回家去了,原也不急着让她回来,在家陪陪孙子多好,可这老妈子的性子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急吼吼的就赶回来了。”
里头说着话,外面一个小丫头叫了一声,“平妈妈回来啦!”
映容赶紧起身出门,平妈妈已经到了院门口,梳着个扁鬏鬏,压了枝银簪子,一身灰色麻衫,石青色裤子,脸上热的通红,左右两臂上挎着大包小包,正跟门口站着的小丫头们热切的闲侃。
见着映容出来,平妈妈哎哟了一声迎上前去,“外头这大太阳的,姑娘怎么出来了?”
“妈妈怎么急着就回来了?”映容牵了平妈妈的手,笑着道:“小虎的病已经好了吧?”
平妈妈咧着嘴笑道:“好了好了,小孩子的病来得快去的也快,姑娘也操了不少心,还贴补了我好些银钱衣药,本来我老婆子心里就过意不去了,哪还好意思赖在家里躲懒,耽误姑娘的事儿?”
平妈妈一边说着,一边递上挎着的包裹,喜笑颜开道:“姑娘瞧瞧,这是我家里养的老母鸡下的土鸡蛋,还有我儿子上山摘的野山菌,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味道鲜美,我特意带过来给姑娘尝尝。”
映容笑道:“何必这么劳烦,大热天的还带这么多东西。”
携素上前搀着平妈妈道:“您快进屋里吧,外头晒得要命。”
平妈妈笑呵呵地往屋里走,脸上被晒得发红,但是丝毫没有疲倦之意,携素默默感慨平妈妈真是越发的老当益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