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珠还挂在枝头,梧桐院已经开始喧嚣起来,后头罩房里的丫鬟们陆陆续续从床上爬起来,整齐麻溜的穿衣穿鞋,起床打水收拾,有几个赖床的还裹着被子睡眼惺忪,正好被进屋叫人的大丫鬟携素给看见了,携素一向起的早,此刻已经穿戴好衣衫,洗完了脸,头发也梳的一丝不乱,在脑后规矩的编了个大辫子,扎上了蛋青色的头绳。
携素一进来就看见那几个赖床的了,脸上立刻露出不愉的神色,疾步走过来挨个敲了几下脑袋,骂道:“还不起,还不起,你是准备让姑娘等你啊?”
那几个小丫鬟揉着眼睛渐渐清醒过来,细声细气地叫了句携素姐姐,紧跟着就一个个坐起来叠被铺床了,只一个人还懒懒散散的坐在床上不愿动,不是拾翠又是哪个
携素走过去叫她,“你还坐在这干嘛呢?”
拾翠起床气挺大的,没好气的瞪了一眼携素,一点也没把她放在眼里,携素看拾翠这样子,气的手都捏紧了,这梧桐院的丫鬟们哪个不给她面子,不叫她一声携素姐姐就只有这个拾翠,仗着跟她是同一批进府的,又是一块分到梧桐院的,从不把她放在眼里。
携素跟拾翠都是映容刚住进梧桐院的时候就跟过来的人,如今待了几年觉得自己有资历是老人了,摆谱摆的不得了。
屋里的人都收拾的差不多了,拾翠还盘着腿坐在床上,携素恼火极了,总觉得这个拾翠是故意让她没脸的,又想到采萍和摘月告诉她拾翠从里屋被赶出来以后,就没好好干过活,天天偷懒,又嫌累又嫌热,动不动就头晕要歇着,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自己的活不干完,还要叫下面的小丫鬟帮她干活,着实把人累够呛。
携素越想越来气,对着拾翠大声吼道:“还坐着干嘛?你今儿还有一堆活要干呢!天天就知道想法子偷懒,这些日子就没看你干过正经活计。”
“大早上的又发什么疯,仗着有二姑娘给你撑腰就要上天了是吧?”拾翠推开携素,跺着脚叫骂道:“你等着,你以为我不敢得罪你啊,赶明儿我就一根绳子吊死在房梁上,我碰死在柱子上,我溅你一身血,就说是你欺负死我的。”
拾翠骂完了又开始哭,“这院里没我待的地方了,起晚了一会儿就要挨打挨骂,干了活还要说我偷懒,嘴长在你们身上,我又不能拦着你们编排我的瞎话,我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死都不能瞑目啊!”
携素气的发抖说不出话,转身跑出了门去。
拾翠立刻止住了哭声,对着门口啐了一口,:“作死的小货,跟我搞!”
携素气的脸都涨红了,一出门就正好碰见出来倒洗脸水的拾兰。
拾兰端着盆叫住携素,“你去哪儿呢?刚刚姑娘找你呢?”
携素擦了擦眼角道:“那个拾翠也太泼了,偷懒还赖床,我过去叫她起来,她也不听,拌了几句嘴就说要去上吊撞墙,我还不能告状去,不然连个下头的丫鬟都管不住,反倒显得我无能。”
拾兰失笑,“好了,她那样厉害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何必跟她一般计较呢?”
拾兰拍拍携素的肩膀安慰道:“行了,进去吧,姑娘找你呢!”
携素点点头,往映容的屋子走去,轻轻掀开门口的缎布帘子,跟外面的酷热截然不同,屋里有淡淡的清香,一道道浅清淡绿的纱帘垂至地面,正中央的瓷盆里摆上了冰块,整个屋子清凉又雅致。
携素在门口站了一会,觉得脸上哭过的痕迹应该已经消退了,才往里间走。
映容正在吃早饭,边上站着采萍和摘月,携素走过来笑着道:“姑娘已经在吃啦那我过来晚了。”
映容喝着粳米粥,抬头看了携素一眼,见她眼圈红红的,便出声问道:“你怎么了大早上的哭了”
携素夹虾饺的手一顿,含含糊糊道:“没,没哭,眼睛有点疼,多揉了几下。”
映容放下勺子,正色道:“不许糊弄我。”
携素没法,便把刚刚和拾翠吵架的说了一遍,没添油也没加醋,认认真真的说了一遍,映容听了直皱眉,这个拾翠真是个不服管的刺头。
一旁的采萍也撇了嘴吐槽道:“姑娘不知道,拾翠这段日子总是偷懒装病,把她的活都推给我们干,自己就跑回屋里歇着去。”
“还有这事”映容惊讶,这个拾翠,不治治她真的不行了。
映容正在思考要不要把拾翠拎出来敲打敲打,外头的拾兰却有些不耐烦了,眼见着小丫鬟们一个个从屋子里出来,手脚快的已经吃完早饭开始干活了,烧水的烧水,扫地的扫地,就差拾翠一个人还没出来了。
拾兰本来是想等拾翠出来以后跟她好好沟通交流一番,开导她劝解她,没想到等了半天人都没见着。
拾兰热的有点待不住,便抬腿进了罩房里,拾翠没发现拾兰进来了,正哼着小曲往脸上抹粉呢!
丫鬟们的衣服都是简单素净的,样式也都差不多,可拾翠爱美,偏要特立独行,不是在衣襟上绣一朵红红绿绿的花,就是在腰上系一条颜色鲜艳的腰带,扎的辫子梢也跟人家不一样,鹅黄的,嫩绿的,鲜红的,宝蓝的,怎么招眼怎么来,要是在别的院里这样肯定被骂,不说远的,就隔壁慧容的海棠院,敢这么打扮,绝对叫慧容几个耳刮子给抽老实了。
映容从来没禁止过丫鬟们打扮什么的,十几岁的姑娘们,正是爱俏的年纪,总拘着她们打扮的老气横秋的也不好,不过映容现在深刻的了解了,规矩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无规矩不成方圆,正是因为她的放纵,才让这院里纪律散漫,规矩似有若无,这院子也确实需要整治整治了。
拾翠擦完了粉,又打开了桌上的胭脂盒子,这白底蓝花的盒子看着挺粗糙,连盖口都合不紧,里面的膏体也有一种劣质不均匀的感觉,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到拾翠的心情,她乐滋滋地点了一指头胭脂,细细的在嘴上涂着,又对着镜子抿了两下,然后擦了擦手,看着镜子里俏生生的自己,一会摸摸辫子,一会理理衣服,生怕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拾兰站了半天,拾翠还没看见,也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她已经沉浸其中了。
对着镜子照了一会,拾翠仿佛还不怎么满意,又拉开了首饰匣子,在里头挑挑捡捡,摸出了两朵绒花,一朵粉花绿叶,一朵蓝花黄蕊。
拾翠拿着两朵花在头上比来比去,戴在耳后,不满意……
拔下来插在辫子上,也不满意……
拾翠正嘟着嘴不知如何是好,拾兰忍不住了开口了,“你这一早上就光忙活这个了难怪每回都干不完活。”
拾翠被这莫名而来的声音吓的猛然一跳,手里的花也惊到地上去了,“哎呦呦,吓死个人了!”
等看清来的人是拾兰的时候,拾翠翻了个大白眼哼道:“一大早的还让人安生吗?管好你自己的事吧,少在这狗拿耗子。”
拾兰皱着眉道:“你打扮成这个妖调样子是要给谁看?咱们为奴为婢的,伺候好主子们才是首当要紧的事,少存那些不规矩的心思。”
拾翠听了反倒叉腰冷笑起来,“你们一个个的可真是不得了,挨着个的给我甩脸子摆架子,当我是好欺负的了?”
拾兰盯着她严肃道:“你若再这么油盐不进,我便去请夫人和姑娘来做主,我和携素两个大丫鬟都管不住你,由得你一个二等丫鬟在梧桐院里上蹿下跳,是我们没本事没能耐,我这就与携素一起去向夫人和姑娘请罪。”
拾翠冷哼一声,偏过头去不说话,她心里有点怵的慌,丫鬟们之间的口角摩擦本来没有多大的事,可真要闹到夫人和姑娘面前,那可就没那么容易过去了,她讨不到好果子吃。
其实拾翠不服携素和拾兰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她们都是从外边买回来的,大家都一样,没靠山没亲戚,而且年岁也差不多,进府伺候的时间也差不多,她自然不甘心受她们管了,要不是想到拾兰曾经在赵氏那里服侍过,拾翠是肯定不会低头的。
梧桐院原先的两个大丫鬟是丹枝和桂枝,如今都已经嫁人了,她们一个是赵氏陪房的女儿,一个老太太身边焦妈妈的孙女,都是关系户啊,她们二人在的时候,拾翠那绝对是比孙子还乖,哪还敢兴风作浪?
拾翠虽闭了嘴,但还是心里窝火不肯出去,两个人正在这里胶着,门口走过来个小丫头,没进屋子里,站在外头叫她们,“两位姐姐到姑娘屋里去一趟,姑娘叫你们呢!”
拾翠一听不好,狠狠瞪了拾兰一眼,抬脚抢先走出去了,不用说,肯定是携素那蹄子告状去了,但她也不怕,二姑娘性子好,好说话,不会拿她怎么样,最多也就是训斥几句而已,不过这个仇她算是记下了,等着吧,早晚有一天她要报复回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正屋,屋子里静悄悄的,绕过几道帘子走进里屋,映容正坐在榻上倚着软枕翻书,见着她们两个过来,放下书道:“来了。”
映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拾翠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感觉头顶乌云密布。
“听说你最近很威风啊?”映容看着拾翠轻轻开口,脸上似笑非笑。
拾翠一下子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姑娘明鉴啊,奴婢什么都没做,规规矩矩待在自个屋里,谁知道一大早的,携素和拾兰两人一个接一个的去找我的麻烦,”拾翠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奴婢知道自己有不对的地方,可奴婢也不是没脾气任人欺负的。”
携素和拾兰两个人的眼睛都瞪大了,携素气的嘴都打颤“你现在知道低眉顺眼了?刚刚你可不是这样的,刚才的嚣张劲儿都去哪了?说的倒好像是我们故意找你茬欺负你似的。”
拾翠哭的身子都在抖,“姑娘,奴婢知道错了,往后挨骂了奴婢也绝不还嘴了。”
映容觉得好笑,这听着可不是认错的态度。
映容坐直身子,板正了脸色道:“往后你不必再待在梧桐院了,我用人一向宽妥,没别的要求,只要忠心清静,你心高气傲,脾气又大,我这院里早就装不下你了。”
“姑娘,姑娘这是要赶我走?”拾翠一脸不可置信,指着一旁站着的携素和拾兰,大声质问道:“我在您身边服侍这么些年了,一直以来都没犯过什么大错,不过与她们拌了几句嘴,姑娘你就要赶我走?”
映容猛然拍了下桌子,厉声道:“这就是你一个奴婢对主子的态度?天天摆出个臭脾气,你是拿自个当这府里的五姑娘了?我赶你走不过一句话的事,难道还要问过你的意见不成?”
拾翠这回是真哭了,看映容这铁了心要轰她走的架势,连连磕头,哭的眼泪鼻涕一齐流下来,“姑娘,求您别赶我走,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是真不想出梧桐院,跟着姑娘们多好啊,风光舒坦,日后还能陪嫁出去,要是有福气跟了未来姑爷那可就飞上枝头了,可一旦出了这院里,她的前程就算是毁了,她又没有关系和门路,只能干些粗活累活,到了年纪配小厮,顶好也就配个管事,要是再不济一点,没准就要在这府里熬到老了,更何况,要是她没分到新主子,而是被赶到厨房,后园子这种地方,那她就算彻底完了,一个没主子的奴才,想翻身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拾翠慌了神,被赶出梧桐院的境地她简直想都不敢想,她从没想过姑娘会这么随意就打发她出去,她又没犯什么大过错,可现在,她觉得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拾翠一边抽泣一边哀求映容,“姑娘,姑娘求您宽恕我一回吧!我伺候您这么些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您哪怕把我降成三等,降成粗使都行,只要让我留在院里,我什么都愿意的。”
“姑娘,姑娘求求您了,您要是不答应,奴婢就跪在这里不起来。”拾翠胡搅蛮缠的哭求道。
映容的耐心已经快要消磨殆尽,深吸了口气,伸手指着拾翠道:“采萍,摘月,把她带到外院去,就说我不要她伺候了,让管事媳妇们安排去吧。”
采萍和摘月应了声是,一人压着拾翠的一只胳膊,拖拽着鬼哭哭嚎的拾翠出去了。
拾翠被拖了出去,屋内瞬间安静下来了,只剩映容,携素和拾兰三人。
携素和拾兰两个人低头垂眸,立在一旁都不说话,映容端过小几上的金边白瓷茶盏,问道:“你们两个就没什么想说的?”
“奴婢有错。”二人异口同声道。
映容语道:“你们二人是我贴身服侍的人,是梧桐院的掌事大丫鬟,不能这么禁不住事,我不便事事都插手,里里外外都要靠你们操持管教,既然身为大丫鬟,就要拿出个气势和样子来,得让众人服你听你,而不是一个个蹦起来掀你们的脸面。”
映容语重心长道:“我有心扶持你们,也是为了日后出了门子能有几个可靠得力的左膀右臂,拾兰年级稍大一些,稳重有余但性子绵软,没几个人真正敬重你,携素威势尚足,但行事张扬鲁莽,总是与小丫头们掐架吵嘴,未免显得小气,你二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也该相互扶持,取长补短,要是这么个小院子你们都管不好,那往后还能指望你们做什么呢?”
拾兰和携素二人听的面色赧然,头都不敢抬起来。
拾兰一边听着,一边默默的想,二姑娘看起来温温吞吞的,没想到内里却是个厉害的,果然是夫人亲生的,差不到哪里去。
拾兰顿时觉得被调来梧桐院是件走运的事,二姑娘本就是嫡出,又聪慧机敏,跟着这样的主子,往后不说前程似锦,也能管一方大事威风八面,岂愁没有出路?
拾兰心中思绪良多,想着一定要把院子给管好,可不能叫姑娘嫌弃了她去。
映容想了想,嘱咐道:“告诉院里的丫头们,往后不许打扮的太过招摇妖艳,外头的人瞧见了都编排咱们院里没规矩。”
“姑娘放心,奴婢一定好好教导她们,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不懂事的了。”携素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还有,”映容接着道:“把她们干的活排张表出来,烧水的扫地的,拿饭的,洗衣的还有收拾院子的都轮着来,可不许叫她们再乱来了。”
原先什么人干什么活都是固定的,那些干累活的人心理不平衡又不敢明说,天天怨声载道偷偷抱怨,后来携素就叫她们自己分活干,结果更乱套了,都抢着干轻松的活,每天早上抢活抢的吵翻天,这个说昨天她扫的地她吃亏了,今天该轮到她烧水了,那个说她起的早她先抢到的壶,凭什么要让出去。
所以这一回索性排个表得了,什么活都轮着来,谁也别说谁占便宜了。
拾兰听了笑道:“这样好,这样就没的可吵了。”
映容点头,“这院子里的规矩该立起来了,你们两个要多盯着些。”
携素和拾兰闻言,屈膝行礼道:“奴婢必定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