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3)

刘基说:“这可折杀我了,受人香火,就得为人消灾,我能办什么呀?”

  宋濂说,不消灾大概也避邪。他这样的人,挑一块坟莹地不要你高价不是太笨了吗?人家一定以为刘伯温找到了龙脉。

  刘基哈哈大笑,日后自己死了,叫琏儿把他随便葬在乱葬岗子里,看他们怎么来效法。

  宋濂问:“朝廷有消息吗?”

  “你怎么来问我?”刘基说,“你是朝廷命官,我不过是草莽野民而已,哪里知道当朝之事。”

  宋濂说,只知四月蓝玉把元军残部追击到酒泉,打得四散逃走,后来又听说朱文忠率大军攻下大宁、高州,蓝玉现在是百战百胜,真有他姐夫常遇春的遗风。

  刘基却忧虑这人功越高越危险。

  “你是指他个人危险呢?还是社稷?”宋濂问。

  刘基说此人野心大,狂妄而又骄横,这是遭忌的事;功高盖主,历来不是好事。

  宋濂又说起李善长有可能东山再起。

  刘基说:“不会吧?皇上好歹把他甩掉了,还会再用他?现在言听计从的只有胡惟庸。”

  宋濂笑着告诉他,胡惟庸想让自己的傻儿子当驸马,弄巧成拙,却成全了别人,让李善长的儿子李祺当上了临安公主的驸马。

  刘基说,什么叫利令智昏?胡惟庸那么精明到家的人,也逃不出这四个字的桎梏。既然皇上肯招李善长的儿子做驸马,李善长再度出山,也就不足为奇了。

  宋濂说:“我总想,皇上后悔放你归隐,也许会一并把你招回。”

  “我再也不上套了。”刘基说,现在很多有学识的高人都怕应召。

  “不入仕者,不奉诏就是大罪!”宋濂也知道有很多人为此丢了性命,最不值得的是高启。

  刘基吃了一惊:“高启?哪个高启?是青丘子吗?”青丘子是高启的号。

  “不是他是谁!”宋濂说,“高启是与你齐名的文苑巨匠啊。他何必写那种无聊的诗,丢了命都不值得。”

  刘基说:“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高启已不在人世。他写了什么诗惹怒了上头啊?”

  宋濂说是犯了皇上的忌讳。

  岂有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刘基让他念出来听听。

  宋濂于是念道:“女奴扶醉踏苍苔,明月西园侍宴回,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这犯忌吗?顶多是无聊。”

  刘基皱着眉头思索片刻说,这高启该杀。

  宋濂好不奇怪,望着他的脸寻求答案。

  刘基分析这首诗坏就坏在末句。“夜深宫禁有谁来”,可解释为不会有人来,也可解释为有人会来,是设问。那么除了常往后宫走动的人,谁会来呢?

  宋濂说:“你是说,朱……啊,皇上不爱听人提起后宫的事?”

  “正是。”刘基说,“你忘了从前宫中的传说?朱元璋不是夜深人静时亲眼见到有人潜入后宫吗?非盗即淫。”

  “对了。”宋濂想起来了,蓝玉、李善长的儿子、豫间侯胡美也都常入宫中,有些不雅的风传。

  “这都是见不得人的疮疤。”刘基叹道,大千世界,什么不好写,写什么后宫!

  宋濂也禁不住浩然长叹,说:“你这一说,我也开窍了,可怜青丘子先生,人头落地了,也未必知道自己触犯了皇家什么大忌。”

  刘基也叹息连声。

  三

  不安的气氛笼罩着尚宫府。这是一个风狂雨骤之夜,雨鞭抽打在房上,那声音有如铁马冰河一样。

  楚方玉的房子里高高低低地点了很多明烛,楚方玉在桌前写着什么。写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在房间轻轻走动着,她把一柄八寸长的利刃藏在了衣服底下。

  外面响起了一片脚步声,朱元璋在太监和宫女簇拥下进来了。他们替朱元璋脱去了挡雨的斗篷,都陆续退出了。

  她最怕的一天,也是迟早要到来的一天,就伴随着讨厌的风雨走进了尚宫府。好在她有最充分的心理准备,在她看来,她只须履行人生的一个程序,也许是最后的程序。

  朱元璋微笑地坐下,看着楚方玉。灯下的楚方玉冷若冰霜。

  朱元璋说:“人都说女人妩媚最动人,我却爱看卿这冷若冰霜的样子,更加楚楚动人。”

  楚方玉不动声色的望着他,心里充满厌恶感。

  朱元璋打了个哈欠,说:“李醒芳已经没事了,有了朕的丹书铁券,他就是犯法都没人追究了。方玉,朕是为了你才枉法的。”

  楚方玉仍不出声。

  朱元璋用极为动情的语调说,这一天,他等了多少年啊,当年她喂他珍珠翡翠白玉汤过后,有好几年,她的影子一直在朕眼前晃,朕一是想报答她,二是想拥有她。朕并不知道她就是名震华夏的两个才女之一,我朱元璋没念过多少书,却仰慕有学问的人,能让你陪伴朕,也是朕一生中最值得庆幸的事。

  朱元璋边说边向她靠拢,楚方玉向后躲闪着,说:“你别过来。”

  朱元璋说:“啊,对了,朕答应过你,封你为贵妃,封什么好?朕想过了,封卓文妃如何?汉代的卓文君不是最有才气的吗?这个封号你满意吗?”

  楚方玉直到这时,仍想有另外一条路,哪怕是独木桥让她走。她说,皇上,既是尊重学问,敬重读书人,就不要做让斯文扫地的事。她可在宫中给皇上做个勤勉的女官,为皇上尽力,希望皇上不要强迫她当妃子,天下温顺的美女多得很,他们甚至可以成为诗友、文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