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2)

他听到了草丛中有脚步声,便扭过头去。

  他儿子刘琏领着宋濂来了,说:“父亲,宋伯伯来了。”刘基忙站起来,说:“哎呀,安远县的父母官来了,有失远迎呀。”

  宋濂很羡慕刘基,他多好,比宋濂还小一岁呢,却获准回乡颐养天年,宋濂当着七品芝麻官,还得天天升堂办案,替皇上收税。

  没等刘基回答,宋濂忽见他在摆卦,便打趣地说:“你已是无官一身轻了,还摆什么卦呀!”

  “没听说吗?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呀。”刘基说,近年来文字狱越来越凶,多少文人因为一首诗犯了皇上的忌讳丢了性命。李醒芳给皇上画像,在上面题的“体法乾坤,藻饰太平”不也差一点杀头吗?

  “这么说,老兄是为自己打卦了?”宋濂坐下来,摇着扇子,有点奇怪,他可是从来不为自己占卜的呀。

  “这次破例。”刘基说,“方才钓鱼,出了奇事,咬上钩的本是一条小青鱼,却把一个吃小鱼的大鱼一起钓了上来。”

  “这有何奇!”宋濂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更有童子张网以待呀。世上的事,本是如此的。

  “我的预感不是太好。你看,我摇出个噬嗑卦。”宋濂“哦”了一声,凑过去看他画在沙土上的,说:“有牢狱之灾?”

  刘基说:“是呀。此卦经卦为震,上经卦为离,故说震下离上,震为雷,离为电呀。”

  宋濂也认为不好,这是雷电交合之象。

  刘基说,噬嗑,是指口腔里有东西嚼合,噬是嚼,嗑是牙齿咬合。遇此卦,利于讼狱之事,雷能动物,电能照明,有牢狱之灾,却又不至于怎样。

  “这卦可是空穴来风。”宋濂说,皇上也好,仇人也罢,早把一个乡下老头忘了,谁会抓他?

  刘基只就卦象而论。他提醒宋濂,这是六三,说是噬腊肉,遇毒,小吝,无咎。这是噬嗑卦的第三爻,人吃腊肉因为嚼不烂,咀嚼时间长,腊肉没下肚便尝出来有毒了,所以仅仅是小灾,不是大祸,但毕竟有灾。

  宋濂不信,要他再重打一卦,一定大吉。

  刘基收起了制钱,说:“这岂能像钓鱼?钓不着再下钓饵?”

  三人都大笑起来。

  刘基没看到漂子动,随便提竿,底下很沉重,忙用力扯,意外地钓上一条二斤多重的鳊鱼,怎么也扯不上来,刘琏拿抄网去捞,才帮了忙。

  宋濂说,这真是一条倒霉的鱼。

  刘基问起他的县官当得怎么样?没有胡惟庸和陈宁的酷吏之风,县令也当不好。

  宋濂倒有几分自得,邻县抓了两个盗贼,送回到安远县来,邻县县令十分不满,因为本县盗贼不在本县作案,专门去盗别的县份。

  刘琏也知道这事,一审那贼,你猜怎么说的?他们说,宋县太爷太老实,为人又慈善,若在本县偷抢,上面怪罪下来,他要丢官的,那安远县下一任知县不知是个怎样的刮地皮角色呢!所以不给他添乱。

  刘基哈哈大笑,真是什么人有什么福分!

  儿子忽然又叫:“咬钩了,咬钩了!”

  刘基急忙去提竿,又钓上了一条半尺多长的鳊鱼来。

  宋濂说他来得真巧,又有下酒的菜了。

  刘基乃信口吟道:“钓得鳊鱼不卖钱,瓷瓯引满看青天。”

  宋濂拍手称道,确是好诗,有时绞尽脑汁,不一定凑成佳句,信手拈来的却往往字字珠玑。

  刘琏说他父亲常常在这儿坐一整天,一条鱼也钓不着,看着别人下网捕鱼,他又生气。

  “那当然。”刘基说,“孔子早就说过,钓而不网,钓鱼是君子,下网捕捞就太贪心了。”

  几个人又都大笑起来。

  刘基扔下鱼竿,垒起三块石,吊上一锅水,江水煮江鱼,他总不忘备好酒。

  刘琏过来点火。

  刘基对宋濂说:“反正你没事,陪我到谈洋走走如何?”

  宋濂问:“哪个谈洋?是与福建接壤的谈洋吗?”

  刘基点点头。

  “去那里干什么?”宋濂不喜欢去那里,谈洋历来是盐盗聚集的黑地,方国珍当年就是借谈洋之地造反的。

  刘基说那里现在也不消停,他打算奏准皇上,在谈洋设立巡检司,以防盗贼、私盐贩子在那里聚众生事。

  宋濂说这事得经由中书省,胡惟庸得点头。

  刘基想越过他,由通政司直接上达皇帝,不更快捷吗?

  “你越过胡惟庸的门槛,不太好吧?”宋濂说。

  刘基才不在乎他。现已不是朝廷命官,更不惧他了。

  宋濂说:“功高震主者危,好在你早已功成身退了。”

  刘基说:“我何尝不明白!我看好了谈洋一块田,那块田风水好,山清水秀,我死后,就葬在那里为好,可我一张口买地,人家喊出了天价。”

  宋濂说:“你是谁?你是懂阴阳八卦、阴阳五行的刘伯温。你的《烧饼歌》,连孩子都会吟唱。这次我回家乡当县令才知道,民间百姓都把你刘伯温传神了。”

  刘基笑了,主要是别的地方每亩加税五合,处州青田借他光一合未加,百姓便说他好话。

  “那也不尽然。”宋濂说,百姓传,他是当今的姜子牙,上通天文、下通地理,能掐会算,会呼风唤雨,能预见五百年后的事情。宋濂说,倘不信到浙东去转转,有些地方,把他供奉起来,早晚三炷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