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既然有了这层关系,空了再反对也没有用了。他暗中吩咐僧众,在通往后配殿的路上、墙角多洒些生石灰,他认为这可以灭瘟疫。

  朱元璋于是对抬尸的几个小伙伴说:“徐达、汤和,你们抬灵到后配殿吧。”

  徐达和汤和年纪不大,却都很魁梧,徐达红脸膛,方面阔口;汤和面孔黧黑,满是络腮胡子。他们答应一声,指挥着大家提灯绕向后配殿,空了、云奇在前引路。

  佛性对朱元璋许愿说,过几天会替他找找施主,给他父母化化缘,弄一副薄板棺材,再跟刘继祖说说,看能不能借块地下葬,入土为安啊。

  朱元璋说:“穷人没有活路啊,活着难,死也难,上无片瓦,下无寸土……”

  佛性却用参禅的口吻说:“没听说过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么说寸土皆无?”

  朱元璋却没有往心里去,也不明白这隐含玄机的话里是什么意思。

  后配殿里除了朱元璋亲人的三个芦席卷,在浮厝的木台子上还陈放着几具朽烂的棺木,显然都是穷人的尸骨,永远遗弃在这里了。

  朱元璋恭恭敬敬地在长明灯前跪下,叩了几个头,然后退出破败的门,和等在门外的徐达、汤和、吴良、吴祯、陆仲亨、费聚等人一起消失在暗夜雨帘中。

  二

  淮河两岸总算又见到了太阳,水退去了,瘟疫却不退,接着是一连四十天滴雨不落,老天好像发誓要和苍生过不去,人们心头最后一点希望的火焰也熄灭了。

  只有逃荒。淮河儿女最不陌生的两个字就是逃荒。当劫后余生的人们扶老携幼背井离乡踏上漫漫途程时,朱元璋走什么路?往哪里去?

  龟裂的大地真正是赤地千里,大水退后种下去的庄稼干枯了,划根火能点着。沿着钟离村乡间土道,一群群扶老携幼的难民们艰难地移动着。旱风卷起冲天的烟尘。

  朱元璋和徐达、汤和、吴良、吴祯、陆仲亨、费聚等人坐在村口井台上,个个满脸菜色。汤和想打一斗水,辘轳响了半天,水斗淘上来的只是半斗泥浆。汤和赌气地把水斗摔到了井台上,说:“连这几十丈深的井都旱得见底了,今年两淮一带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呢。”

  吴良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问他们听说了没有。他说淮北一带饥民造反了,叫什么白莲教、红巾军。

  徐达四下看看,说:“别乱说。”

  汤和指着用铁链子拴在井台上的一把上了锈的菜刀说:“想反也没兵器。”是啊!哪朝哪代也没有元朝官府防民变防得这么彻底!一个村子使一把切菜刀,铁匠都失业了。

  徐达望着朱元璋说:“元璋,从小你就是我们的孩子头、主心骨,主意也多,你说吧,不能等死啊。”

  吴桢说:“对,我们都跟着你,你说一声反,我们就挂先锋印。”

  朱元璋垂下头沉默片刻说:“大难临头各自飞,我看,各奔前程吧。”

  众人都是一脸的失望。

  汤和问:“那你在家守着等死?”

  朱元璋下意识地摸摸脑袋说:“我剃度出家,去当和尚。”

  汤和最先笑起来:“你当和尚?你不得把皇觉寺搅翻了天啊!”

  朱元璋当然把入空门当作是找碗饭吃的活路,他认为天下人都死绝了,总饿不死和尚的,先去讨碗饭吃吧。

  尽管失望,大家却无可奈何,只好各寻生路。

  徐达和汤和原以为朱元璋说去当和尚是说着玩的,没想到他第二天就去了皇觉寺,找佛性大师要求剃度。

  知客僧对朱元璋的行为早有耳闻。朱元璋为了报复狠毒而又吝啬的财主,居然想出这样的招儿:他和徐达、汤和等人把东家的小牛犊杀了,在野外吃了烤肉,却把牛角插入前山,把牛尾插入后山,然后把财主叫来,说牛钻山了。朱元璋故意抻抻牛尾巴,躲在山洞里的汤和便哞哞地学牛叫。尽管这骗不了人的恶作剧最终使他遭到一顿毒打,并勒令他父亲包赔,但从此财主对朱元璋不得不怵三分,那年他才十岁。

  这样的人一旦进入佛门,这如来的清静之地还会清静吗?所以知客僧空了鼓动众僧起劲地抵制朱元璋入寺为僧。

  皇觉寺大雄宝殿前,有一棵千年古柏,枝繁叶茂,把大殿顶遮得严严实实,很少有阳光透进来。

  已经要举行剃度仪式了,知客僧空了仍不死心。

  在这株撑着巨伞的大柏树前,有一幢石塔,塔下设一蒲团,此时朱元璋跪在蒲团上,头顶是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油汗满面。云奇和如悟托着剃刀和水盆、面巾在一旁候着。

  禅房里,佛性大师穿着簇新的袈裟,手捻着佛珠正襟危坐,空了在一旁一脸愁云地说:“贫僧是为本寺名声着想,这朱元璋顽劣异常,他从不是个安分的小子,怎么能守寺规?长老没听说过他偷吃刘财主家小牛的事吧?”

  佛性问他怎么回事。

  空了便绘声绘色地把朱元璋吃东家牛又骗人说牛钻了山的故事讲给佛性听。

  佛性不禁捻髯微笑,竟为朱元璋开脱:他虽不失为顽劣狡诈,却也是他的聪明过人处。物不平则鸣,倘使财主让他们吃饱饭,他们断然不会这样。这种解释令空了惊诧。

  空了还想谏劝,说冷眼看去,朱元璋那双眼睛充满物欲、色欲,与佛门是格格不入的,请长老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