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惧怕回娘家,我的谈吐举止变得让我曾经羡慕的姐姐惊诧又略显尴尬,因为那些文绉绉的句子压根不是他们那个落后的家庭能见识到的,我身上穿的衣服是姐姐想要而夫家舍不得买的料子,我戴的首饰姐姐除了羡慕连碰一下都小心翼翼,我开始觉得,姐姐的夫家真寒酸,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给她买不起。”
“看到了我的好,我的母亲不敢再对我冷嘲热讽,从前没有的嘘寒问暖仿佛可以弥补一样潮水般的冲向我,那些我曾经渴望在母亲手里得到的东西不再能入我的眼,我开始嫌弃那些东西登不得台面,丑陋又小气。”
“我想,我居然这样忍受了十几年,看看这两个家庭,真是轻贱又可怜。”
“那时候,我得意飘摇,觉得吐出了从小窝在心中的一口恶气。”
“当内心转变之后,我心里曾经对丈夫的怨气也没有了,我不再自卑,觉得我跟我丈夫是同等的,我理解了我丈夫当初的嫌弃,甚至和他一起嫌弃。”
“我再看见我的家里人,越来越心生厌恶,看看那一个个粗鄙的做派,姐姐的手又粗又黑,母亲说话的嗓门真是大,给他们沏了茶也不会品,上好的茶叶当白水一样往嘴里灌,隔三差五就跑过来吃饭,吃相之丑,让我在婆母面前十分羞愤,还有那故作矜持的样子,明明都听不懂我说的是什么,还不懂装懂的瞎附和,可笑。”
“我看不下去他们虚伪的做派,直到有一天,我终于绷不住在婆母面前说:‘娘,下次我娘家人再来还是别让他们进来了吧,一个月来十几次,好像跟我关系多好似的,还不是来蹭吃蹭喝,当真是没见过世面,上赶着巴结。’”
“我以为婆母还是会站在我这边的,毕竟真的是我的娘家有错在先,我也亲眼见过婆母对我娘家人露出过轻微的嫌弃。”
“可我没想到婆母给了我一巴掌,骂我忘恩负义,我永远记得那些话,婆母说:‘没有你的娘家哪来的你,你母亲即便对你不如你姐姐,可也不曾虐待你,你吃喝未短,皮肉未伤,安稳的嫁来了刘家,如今你比他们过得好了又如何?你就能否认你出身于此的事实吗?你的父母并非不知错,否则也不会冒着被婆家看不起的风险一次次过来找你,儿女风光了父母想跟着沾沾光怎么了?你可曾给过好脸色?你对待他们尚不如长庚,我想你不过是发泄多年来你父母对你不重视的怨气,可今日你居然能当着我说出这番话,可见你真是心坏了。’”
“我没见过婆母那么生气的样子,立马就跪在了地上,手足无措。”
“可那一瞬间,我其实并没有觉得自己真的错了,我是害怕婆母因此厌恶了我,会将我赶出刘家,那所有的风光就会消失,我又会变成从前那个不受喜爱的庄月闲。”
“我在婆母面前痛哭道歉,生怕自己说的不够诚恳,终于,婆母把我拉了起来。”
“就这样,我跟婆母之间的第一道嫌隙就产生了。”庄月闲苦涩的笑了笑:“可当时我觉得我是不应该的,但我控制不住自己那么去想,后来……”
“因为婆母的训诫,我不敢再对家里人横眉冷对,可也因为这样的转变,事情开始向一个可怕的方向发展。”
“后来某一次我带着东西回娘家,母亲不知怎的非要留我住下,那一夜我彻夜未眠,母亲跟我说,你已经是刘家的媳妇,那刘家所有的产业就都应该是你的,你要想办法把刘家的掌家权握在自己的手里,你婆母身体尚好,你不能一直听她的,不然终有一日,你犯了错,你的婆母是会将你赶出去的。”
“联想到之前的训诫,我真的动心了,竟然有一丝丝觉得,母亲其实也不是不爱我的。”
“一年以后,我有了孩子,是个女孩,婆母十分喜爱,对我也更加的好,开始把家里的一些琐碎事情交给我处理。”
“我内心的欲望也随着这个孩子的到来越来越大,时至今日,所有人再看我的眼神都是微微的崇敬,我出入有人跟随,吃喝有人服侍,再没有人提我出身不好,我的丈夫也从最初的不屑一顾变成了朋友小聚的时常夸赞,在别人口中,我已是一位标准的贤妻良母。”
“正是这样的转变,我的行为举止也因此逐渐放肆,有时偷懒,一个月内有那么几天不再去给婆母请安。”
“而婆母并没有说些什么,也是因为婆母的放纵,她彻底变了。”
“人嘛,在能得到的权利面前都是得寸进尺,变本加厉的。当一个人手里握住了权利,他就很难再回到最初的卑微,生了儿子之后,我的丈夫把我当成宝贝一样供了起来,夸我是他的福星,他们家娶了我真是祖宗烧了高香,婆母因此给我的权利也越来越多,我已经可以处理账务了。”
“但我的能力够吗?显然不够,可我那时已经容不得任何人说我一句不好,哪怕仅仅是指正我微小的错误,我要所有人都像众星捧月一样仰视我。我不想再听婆母对我的劝诫,有些事也不再按照婆母的想法去做,我觉得在我在这个家里的地位越来越高,我觉得我可以超越婆母了,但婆母终究是婆母,威严尚在,我还得罪不起。”
“没多久我和婆母终于在又一次龃龉中有了深深的第二次隔阂。”
“刘家有一间首饰铺子,铺面不大,收益也足够一家的开销,可最近,这件铺子的生意忽然就不行了,怎么也找不到原因去提升铺子的生意,婆母想了不少办法也没有任何改变,最后觉得许是风水坏了,便请了一个道士来家里看,这个道士来的也巧,他并不是三山岳任何一个道观的道士,他说他是云游的,讲求一个缘分,今日遇上了,就帮他们家化解一下。”
“这道士进门就把刘家祖坟说了一个大概,让我们大为惊叹,深信不疑,立马奉为上宾预备了一桌好酒好菜,我以女主人的身份忙前忙后,享受着指挥引导一家人的快乐,有点得意忘形,在我最爱的肉羹上来时,只给自己盛了一碗就坐下了,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把你手里的碗放下。’婆母呵斥了我,语气有些愠怒,我已经很久没听到过婆母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了。“
“我不能接受,看婆母凌厉的眼神瞪着我说:‘给道长,自己重新盛一份。’”
“我这才明白,原来是我失了礼数。”
“但是觉得愧疚吗?没有,我觉得尊严受到了挑衅,为什么要当着一个外人的面让我如此难堪?一个云游的道士而已,还没有解决铺子的问题不必要这样对待他,等解决了再恭敬也不迟啊。”
“我强压着内心的怒火,手里的碗迟迟未动,婆母的声音再次传来:‘把碗给道长,滚出去。’”
“‘娘说什么你没听到吗?’我没想到,我的丈夫夺过了我手里的碗,恭敬的放到道长面前说:‘您多见谅,我这夫人出身贫寒,尚未教会她这些规矩。’”
“那些话让我无地自容,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出去的,我只记得自己窝在房里痛哭失声,而我的丈夫回来连一句安慰都没有。”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刘长庚就起来了,也没搭理我,匆匆出了门,我们夫妻两个一夜无话,过了一夜,我也是有些心虚的,赶紧跟着出来,发现婆母也跟着出门了。”
“这两人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去做什么。”
“再回来已经是正午,我准备好一桌饭菜,见婆母和丈夫笑盈盈的进门,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我没敢坐下吃饭,忐忑的站着,听婆母道: ‘坐下吧,铺子的事情解决了。’”
“谁也没提昨天的事,我坐下吃饭,心里想道,还是没有把我当做一家人。”
“这件事成了疙瘩,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我心里越来越重,坠得我寝食难安,我越发觉得,必须要尽快成为刘家真正的女主人,不然这一切随时都会离我而去。”
“我那时就想,我要搬倒婆母,过上和婆母一样说一不二的日子,我要让婆母向我低头。”
“仿佛谁听见了我心里的想法,婆母突然病了。”
“起先只是花不了几两银子的小病,后来越来越严重,花费越来越多,所需的药材越来越难找,她开始想,还治么,没有一个大夫说能治好,所有大夫给的方子都是吊着命,而此时,因为给婆母治病,刘家的钱财已经去了三分之一。”
“我的丈夫自然是不会同意不治的,那是他的母亲,倾家荡产他也得治,可眼看着攒下的家业越来越少,我内心的想法终于恶毒,我不想再给婆母治病了。”
“如果婆母死了,刘家就是我说了算,眼前的困顿也会解除。”
“我悄悄去找了大夫,看似上心的询问病情,实则是在想办法让婆母尽快去世。”
“婆母最后的一段日子里,我每天尽心尽力的服侍,亲手熬药,亲手喂药,眼看着婆母在我的算计下,药石无效。”
“药是没有问题的,可如果剂量不够,恐怕也治不了病。”
“所有人都被我蒙蔽了,都在夸赞我至纯至孝,我的丈夫哭着谢谢我如此尽心尽力,婆母也毫无遗留的把刘家所有的一切都交到了我手上。”
“直到最后一剂缺斤少两的药喂下去,婆母终于合上了眼。”
庄月闲的眼神空洞晦暗:“我以为婆母走了我就能像她一样把刘家治理的井井有条,受到所有人的尊敬,我把丧事办得很隆重,哭的真心实意,我是真的谢谢她手把手的把我教出来,可也暗暗窃喜,我熬出头了,可我没想到,原来管家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还有很多地方不明白,我不知道怎么去处理那些复杂的关系,我帮不上刘长庚,没时间教养孩子,仅仅半个月,我就把刘家弄的一团糟,我开始想婆母,想她能回来再教教我。”
它的眼神忽然惊恐:“但婆母真的回来了。”
“她不止回来了,还要了我的命。”
庄月闲说到这里就不说了,她的故事疑点很多,底下听故事的鬼一个个还等着。
“你继续说呀。”
“你婆母对你很好呀,明明是你得寸进尺。”
“虽然我们已经是鬼了,但是你做的真的不怎么样,就是杀了你也是你有错在先。”
“你婆母怎么杀的你?”
众鬼喧嚣,朱青珑观察着庄月闲,见它气定神闲的继续道:“再听下去就是一个交易了。”
“切,什么破故事,还有交易,不听了不听了,八成是它自己编的。”
“对呀,它说的那个刘长庚我知道,人挺好的,他娘刘老太太可不像是会杀人的人。”
“就算是杀了它,也是它先杀了它婆母呀。”
“真不明白,明明是你的错,你怎么还反咬一口。”
“先听听,万一一开始就是阴谋呢?”
“我看不像。”
“也不一定,别家兴许真是有仇报仇,但刘家可未必,你知道刘家先祖来自哪里吗?”
“哪里?”
“活鬼村。”
一下子就安静了。
所有的鬼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互相看着。
“不听了不听了,走走走,去吃好吃的。”
“走了走了。”
一瞬间出走了大半的鬼。
朱青珑没有动,观察着留下的那一部分鬼。
“活鬼村是什么地方?”
有老鬼就有新鬼,有知情的自然也有不知情的。
“一个禁忌。”
“说说。“
知情的老鬼看了看庄月闲:“你知道活鬼村吗?”
庄月闲摸了摸自己的脸:“知道。”
“怪不得,看来你这个故事要在这里讲很久了,没有鬼敢跟你做活鬼村的交易。”
这个老鬼和朱青珑一样的装扮,巨大的斗篷掩盖了一切,谁也看不清它的样子。
“这是我重复讲这个故事的第七天,确实没有一个鬼敢和我做交易。”
“活鬼村是鬼的禁忌,活鬼村的人以鬼为食,进活鬼村的鬼只有被分食的下场,没有鬼能完成你这个交易,你若想报仇,只能去找人。”
“我能去找谁呢?那个地方,活人根本进不去,难道让我的家人去送死吗。”
庄月闲低下了头,忽然笑了笑:“罢了,这个交易是不可能完成的,你们既然没走,到可以继续听听我的故事,反正过了今天,我就要魂飞魄散了。”
“婆母死了以后,我经常梦见她,梦很诡异,我梦见一个在深山里的村庄,每一个房子都像一个坟堆,婆母站在一个坟堆前冲我招手,我走过去,她指着坟堆对我说‘我把你葬在这里。’”
“一开始,我只是远远看见一个坟堆,慢慢的,坟堆就离我越来越近,直到我站在坟前,我把这个噩梦告诉刘长庚,他说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母亲的事,怎么会有这样的怪梦。”
“我本来就亏心,自然不敢要求什么,就偷偷跑去无名观想找道士解梦,本来我是想找朱爷的,但是我怕她太厉害,真的问出些什么,暴露了我害死婆母的事,我只敢找一些小道士要符,说我噩梦缠身。”
“小道士给了我一些安神茶,护身符,我就真的不做梦了,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安神茶给了七天的量,我没有再去无名观,我觉得这只是我胡思乱想导致的,第七天夜里,我又梦见了婆母,她依然站在坟堆边上,只是坟堆已经裂开了,下面是一个深坑,婆母说:‘明天我亲自去带你。’”
“我被吓醒了,摇醒刘长庚告诉他我又做了噩梦,他根本不觉得有问题,让我明天去找大夫看看,开点安神茶。”
“我不敢再入睡,睁着眼睛坐到了天亮,天亮了我才敢睡一会儿,醒了以后我下定决心要去无名观,找朱爷帮我,我怕死,丑事说了也就说了,我不能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死掉 ,孩子还那么小,刘家这偌大的家业怎么能落到别人手里。”
庄月闲说到这里,面容悲戚,笑得惨淡:“可惜我没有去成无名观,刘长庚在我出门之前给了我一包药茶,说是从无名观求来的,我满心欢喜,觉得他真是对我很好,在他的哄骗下把药茶喝了,那哪里是药茶,那是迷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