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文枢

山下依然是大长队,见着她一路此起彼伏的‘朱爷’两个字一直到达观门前才变成了‘祖师’。

无名观弟子上千,你要是问朱青珑她都记不清到底谁是谁,但是所有人都认识她,见了面无论真假都是毕恭毕敬的问好,若是真心的便叫她祖师,假意的就称她道正。

有金有美正小人得势的在门前跟香客吹嘘自己的师父,眼看着朱青珑回来吓得脸一白,扭头走了,浑然忘了树上还有个被他俩抱上去玩的孩子,那孩子还小,没有什么危险的概念,见有金有美走了就想去追他们,直接从树上跳了下来。

朱青珑眼疾手快的接了一把,可惜身子骨瘦弱,那小孩是个十足的胖墩,砸在朱青珑身上两人一起往后倒。

眼看就要摔了,青影一闪,把两人接在怀里,朱青珑心脏狂跳,心道这一下摔到地上,她至少躺三天。

说来搞笑,多恐怖的恶鬼她都面不改色心不跳,但是摔打磕碰都能把她吓个半死,因为这身体孱弱,一旦有些磕碰就要很久才能痊愈,即便修道习武多年也毫无改变。

身体相贴,青龙感受着朱青珑剧烈跳动的心脏,温声道:“没事了,别怕。”

宽厚的胸膛,修长的手臂,稳稳的把她和孩子抱在了怀里,已经非常及时了,饶是如此,朱青珑的肩膀还是抻了一下。

一个小孩,怎么能如此重?!

“哎呦,谢谢朱爷,谢谢青龙真人。”

孩子的母亲几步跑来,满面笑意的道歉,朱青珑把孩子递过去,没忍住道:“这孩子,也太重了。”

“啊……哈哈……是,吃的可多了,孩子嘛,胖点好。”

那小孩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居然学着有金有美翘起了兰花指,还给他娘看,看的他娘直打他的手,呵斥道:“不许学,大男人翘什么兰花指。”

青龙的手已经松开了,他看着朱青珑细瘦的身体,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嘴角漾起很细微的笑,随着手放下消失无踪。

“没事吧?”青龙问道。

朱青珑活动活动手臂,疼的皱眉,嘴上却道:“没事,多谢。”

这么会儿功夫,不少妙龄少女就围了上来,各种各样的问题层出不穷,胭脂水粉把青龙围的恍如布了结界。

朱青珑撇嘴,趁着还没有人来围她赶紧跑了,哪想还有个不速之客等着她。

文枢迷迷瞪瞪的站在院子里,明显意识还不清醒,也不知道怎么跑来的。

朱青珑看看他,伸手捏了他手一下,然后一巴掌拍到后脑勺上,把他给打醒了。

小少年圆润的眼睛迷惑的看着朱青珑,突然脸红:“青,青珑姐姐。”

朱青珑有些讶异:“记得我?”

文枢腼腆的点点头:“记得的,青仁老是说起你,我,我有时间就去找他玩,有时候也会跟母亲来这里上香,其实,我,我经常能看见你,只是,只是不敢跟你多说话。”

朱青珑点点头:“哦,快回去休息吧,你现在不宜多走动。”

文枢迷迷茫茫,似是在回想,却又什么都没想起来,片刻他不好意思的说道:“青珑姐姐,让我在你身边待一会儿吧,我有些害怕。”

少年的脸蛋还有一些婴儿肥,软乎乎的,可爱极了,朱青珑让他坐下,揪起他一只胳膊,突觉异样。

她捏住文枢的手掌,掌心和中指根部跳的厉害,明显是惊吓过度,但又……奇了。

她忽然明白了那个鬼物为什么上他的身,多好的一个容器,天生的极阴体质,自身魂魄不稳,若是邪物有心侵占,极容易被夺舍。

从小就是这样吗?好像从来没见他来收过惊。

一念闪过,一道镇魂符贴在文枢心口,文枢却突然晕了过去。

他的眼珠在眼皮下剧烈转动起来,朱青珑把符揭下,他便睁开了眼。

难道还有邪祟?

两人四目相对,惹得文枢脸颊通红:“怎,怎么了,青珑姐姐。”

朱青珑没回答,她仔细的查看,怎么看也没什么问题,但镇魂符不会骗人,明显他的身体里还有其他什么不想被镇压。

镇魂符重新贴在文枢心口,少年再次昏迷。

从乾坤袋里拿出朱砂笔,朱青珑刚要在文枢手心画符,一道女声响起:“别动他。”

门口出现一个与文枢年龄相仿的少女,有些苦相,疾步而来,离近了又道:“朱爷,公子没事,让我带他回去吧。”

朱青珑认出她是被割腕放血的那个侍女文水,凤眼微抬,冷冷道:“出去。”

文水无动于衷,屈身又道:“朱爷,恕我无礼,我家公子并非常人,请您不要动他。”

朱青珑理都没理,提笔在文枢手心画下一道符。

文水脸色大变冲上来要阻止,被朱青珑一个眼神吓住:“你家公子从来没教过你规矩吗?”

抬起的手又放下,文水欲言又止,她知道朱青珑是谁,甚至可以说十分了解,因为这是她心心念念的公子的心上人,也是她厌恶到了极点的人。

三山岳未成家的男人,百分之八十的心上人都是朱青珑,没什么稀奇,但这百分之八十也都知道自己没那个福气。可文枢不一样,只要他想,他一定可以,而他身边的位置,文水从未想过别人。

谁也不能阻止她成为公子的枕边人。

她是龙女转世,命格高贵,纵使朱青珑皮相再好,也不过是个凡尘道士,绝不可能与她比肩,这也是她一个侍女地位堪比文夫人的原因。

文水从心底看不起三山岳的大部分人,她也不认为朱青珑的道法有多高明,这是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与公子的来处天壤之别,最好的东西,最高贵的人,最厉害的道士都在那里,而不是这个偏僻的山脚下。

眼看着文枢的另一只手也要被朱青珑画上符,文水心里的不忿到了极点,在文府,除了公子以外,就连文夫人都不会干涉她做出的任何决定:“朱爷,请你住手。”

细瘦的手顶着朱青珑几句威慑力的眼神伸向文枢,朱砂笔调转了方向在文水手背上画下一道赤红的痕迹,明明是普通的朱砂,却剧痛无比,她惨叫一声看向自己的手,用另一只伤了的手去抹,发现根本抹不掉,她愤恨的看向朱青珑:“你敢伤我!”

另一道符也画完了,朱青珑站起来,朱砂笔点在文枢眉心,她不在意道:“伤你又怎么样?”

文水气的跺脚,忘了分寸:“我家公子是这世上最高贵的人,而我是他离不开的人,我的地位不是你们这种……”

“不就是个卑如蝼蚁的侍女?”

“你……”

“滚出去。”

文水不服,还想继续争辩,朱青珑的耐心已经耗尽了,她拿着朱砂笔走到文水身边,捏起她的下巴在她脸上画符,笔停下文水就惨叫不止,脸上如火烧一般疼的她不敢触碰。

接着,朱青珑在她手上又画下两道符,脸和手一起疼,文水弓着身子嚎:“你居然敢给我下咒。”

“你也配?”

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土疙瘩,朱青珑捏开文水的嘴塞了进去,鬼嚎终止,文水气的直翻白眼。

终于安静下来,也终于把青龙给招来了。

代师进门,看了看老老实实顶着个朱砂脸的文水,走了过去。

文水看着青龙以为找到了救星,没想到青龙走到她身前,抬手就把她捏晕了,随后径直走向朱青珑。

微微的笑意从朱青珑眼底散开,她低下头看文枢,翻了翻他的眼皮,摸了摸脉,把他手心没有任何效果的驱邪符擦了。

青龙只看了一眼就断定道:“一体双魂?”

朱青珑点头:“他怕镇魂符,身体里有一个不属于他的魂魄。这魂和他本身融合的很好,并不是外邪入侵。”

两句话的功夫,又有人来了。

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文夫人一个侍从都没带,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眼看文枢在这里松了口气,一转眼看见文水脸立马就白了。

“文夫人,来坐坐。”

朱青珑指了指文枢。

文夫人的手不安地绞在一起,硬着头皮坐下来。

“夫人不必担忧,你儿子没事。”青龙道:“只是有些问题想问问夫人。”

文夫人一愣,装傻道:“真人想问什么?”

朱青珑看着她:“那位心比天高的侍女说她家公子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而她的地位不低于夫人,据我所知,文枢好像还没有入仕途,文大人也没有反心,这就很奇怪了。”

文夫人的手绞得更紧了。

“我们发现,文枢的身体里有两个人的魂魄。”青龙道。

文夫人的手指已经开始不过血。

“我想以文夫人的地位和见识,不至于让一个家仆如此作威作福,那天从文府回来,我看夫人对文枢好像也不是那么关心,想必其中……”

文夫人腾的站了起来,又讷讷的坐下,咬着牙思索,最后叹了口气:“这事很难开口,不能让外人知道。”

朱青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文夫人十分忐忑,这是一件十分离奇的事情,她到现在都不太能接受。

“文枢身上寄居的是谁的魂魄?”朱青珑问道。

“当今太子。”文夫人闭上眼,咬着牙说道。

朱青珑有些惊讶,青龙却依然淡定。

“十年前的春天,我儿子生了一场大病,眼看着是活不下去了,找了许多大夫没有一个人能看好,正准备后事的时候,来了一个人,他手里拿着圣旨,面色严肃的让我们领旨,那道圣旨奇怪的很,只有四个字,以子换子。我们不明白什么意思,接着又是一道圣旨,封官加爵,圣旨啊,我们哪敢抗旨不遵,那人接着说要把文枢带走几天,会还给我们一个完好的孩子,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文枢就被带走了,我们被许多人看着,不许出家门一步,也不许打听任何事。”

文夫人的神色从悲伤变得喜悦:“七天之后,文枢的确回来了,完好的站在我面前,但我觉得那不是我的儿子,那个人也来了,他说了一个我既相信又恐慌的事情,很简单,他告诉我,文枢的身体里承载着两个人的魂魄,我的儿子本该离去,但因为被天子选中,所以得以继续存活下去,但是代价就是他要供养他身体里的另一个魂魄,当今太子。”

“他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只说让我好好照顾文枢,因为这就是我的儿子,只是他的意识会被太子的魂魄主宰,陷入沉睡,直到太子离开,我本来不信的,哪有这种事情,活着就是活着,离开就是离开,怎么会一个人被另一个人主宰呢?但是是真的,因为文枢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不是我的儿子,并且清楚的知道发生的一切。”

文夫人的神色很恐惧:“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有时我也会问问他

能不能让我儿子出来跟我见一面,他说不可以,因为他没有能力控制住文枢的魂魄,一旦混乱,他们两个谁都活不了,我怕文枢有事不敢强求,只能求神明庇佑,慢慢等着他离开,可后来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我哪敢违背他们来无名观帮忙,只能任由事情发展,好在你去了。”

朱青珑微微蹙眉:“以魂养魂,以子换子,居然有人能做到。”

“我儿子会有事吗?”文夫人急切的问。

“难说。”青龙道:“这是一种很古老的法术,需要的条件非常苛刻,并且很难做成,第一个条件,便是极阴体,你儿子就是这种人,魂魄容易离体,还容易被别的魂魄侵占,但是这种法术能做到换魂,就是彻底变成另一个人,都是极个别的高人,像文枢这种双魂同在太难了,双魂暂时在一起可以,长时间在一起,人是承受不了的,魂魄会争夺对人的控制,表现在人身上就是行为诡异,不眠不休,能活三五年已经是极限。”

“但文枢确实是双魂,太子的力量过于强大,你儿子的魂魄占不了主导,这也就让邪物特别喜欢,比如之前那件事,这不是太子的身体,也不归你儿子管,谁厉害谁就来,它们就想借机还阳。且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相当于给这身体开了一个口子,极容易被盯上。”

“那能不能想个办法让太子离开?”

看了看沉睡的文枢,文夫人问道。

青龙摇头:“太子虽然在你儿子身上,但他并没有伤害你儿子,我们不知道施术人是怎么做的,贸然把太子赶出你儿子的身体,两个人都会死。”

青龙说的是实话,文夫人却承受不了,这个秘密她不敢跟任何人倾诉,如今以为找到了救星,依然不能解决,她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朱青珑到底是女孩子,心软的劝解道:“虽然我们不能强行把太子赶走,但是太子也快要离开了,这种养魂术不是夺舍侵占,魂魄养好了之后就会回到自己身体里,如今太子的魂魄养的很好,应该很快就会离开。”

文夫人听得又是害怕又是激动,她抓着朱青珑的手:“是真的?我儿子,我儿子要醒了?”

朱青珑拍拍她的手道:“你且安心等着吧。”又问: “那个侍女为什么会留在文枢身边?”

文夫人看向文水,眼里有掩饰的厌恶:“她也是八年前来我家的,那时候太子的魂魄刚寄托在文枢的身体里,时常不稳,不时就会陷入沉睡,宫里就找了个高人过来,高人留下一些符咒,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就是那时候,这丫头闯进了我家里,好巧不巧,高人一见就说她命格独特,留在文枢身边能保他平安。”

“她现在没有醒吧?”文夫人还有话,不安的看了看昏迷的文水。

青龙道:“她醒不了。”

“这丫头被那高人带走了一段时间,也不知道做了什么,高人偷偷告诉我们,她确实能保护文枢,但那是拿她命来保的,不出意外,太子登基之后,她的寿命就到头了,这件事,她自己不知道。”

“所以,龙女转世,命格高贵,是你们骗她的?”朱青珑问道。

文夫人点头:“是那高人骗她的,我看她也是个可怜人,这些年也就由着她了。”

“太子知道吗?”

“不知道。”

文夫人忽然笑了笑:“这么多年,总算有个人能让我说说心里话,我家相公一个三山岳太守却在京城做官,是荣耀也是威胁,我不求多富贵荣华,只要我儿子快点醒来,我们一家三口团聚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视线落在文枢脸上,文夫人眼里闪着慈爱的光芒,她很识趣道:“我先走了,多谢两位。”

朱青珑把她送到门口,很快就有两个仆人跑过来,说文夫人让他们过来把公子带回去。

青龙在文枢后颈捏了一下,揭掉了镇魂符。

胖乌鸡哆哆哆从远处飞奔而来,看见文水嫌弃道:“这个丑东西是什么?”

“明显是个人嘛。”青奴盘在它脖子上道。

两只小妖一点都没避讳在场的两个普通家仆,那两人经历了文府的事也是见怪不怪,权当没听见,一个抱着文枢,一个抱着文水,眼观鼻鼻观心的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