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玉清殿上,萧逸才说完勉励的话语,在四个年轻人略带激动的目光中温和微笑着,挥手让他们退去,同时也打发明阳道人自去休息,很快,偌大的玉清殿上便只剩他一个人的身影。巨柱高穹,巍峨神像,巨大的三清圣像下,烛光摇曳中倒影在这殿堂中现出庞大的阴影,萧逸才伫立在阴影之中,身影显得有些孤单。
管皋、风恒、唐阴虎以及苏文清四人从通天峰下来回到山麓一侧的青云别院时,已经过了午时。往常这个时候,青云别院中的大多数人都会待在自己的房子里静心修炼,但今天确实不同,别院入口处集聚了百来人,人头攒动,各自成群,私语议论声此起彼伏,场面不小。
看着这一幕,站在门口当值的几位青云门弟子都有些无奈,不过他们多少也听到一些消息,知道这青云试弟子中最出色的四个人今日被召上了通天峰玉清殿,听说还是掌教真人亲自接见。要知道,就算是过往数届青云试中最出色的弟子,也没有过这样的待遇,可见如今青云门内诸位师长对这几个人的重视。
别院门外青云弟子中,柳芸和穆怀正都在,一脸方正看去像极了师父宋大仁的穆怀正此刻仍然面色肃穆,不过或许是了解这些弟子的心情,他并没有过多地出言呵斥。反而是平日颇为开朗常常谈笑的柳芸,此刻却是一反常态地沉默着。
穆怀正自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说起来平日间虽然各自师承不同,但他与柳芸、王细雨、欧阳剑秋等出身于风回峰一脉的弟子交情也是不错,自然也知晓柳芸为何如此。在心中轻叹了一声,他走到柳芸身边,低声道:“没事吧?”柳芸抬头看是他,默默点头,随后低声道:“我还好。”穆怀正沉吟了一下,道:“细雨师妹她怎样了?”柳芸摇了摇头,道:“还是那个样子,看着让人难受。”
穆怀正皱了皱眉,心中也是无奈,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却听柳芸压低了声音,问道:“穆师兄,关于追查杀害欧阳剑秋师兄的凶手一事,诸位长老可有什么头绪了吗?”
穆怀正迟疑了一下,道:“几位长老都去那处宅院看过了,包括住在那院子中的青云试弟子身份,也都一一查过,完全没有问题。按我师父的说法,那凶手道行极高,下手果决,几乎只在瞬间便对剑秋师弟下了杀手,干净利落,找不出什么线索来。”说到此处,穆怀正下意识地扫了周围一眼,向柳芸又靠近了些,低声道,“我听师父说,只怕这凶手来历不小,特别是对我们青云门道法知之甚深。”
柳芸吓了一跳,明显是吃惊不小,愕然道:“竟有此事?”穆怀正默默点头。柳芸一脸难以置信,正想再细问,忽然听远处人群里传来一声呼喊,顿时如石击水面荡起涟漪,人群骚动起来。众人转眼看去,只见以管皋为首的四人面带笑容、神情轻松地从远处走了过来,没几步便被一拥而上的人群给围住了。只是从仍然站在原地旁观的青云门弟子眼中看去,这些青云试弟子很快分为了泾渭分明的几个圈子,其中管皋、风恒两人是出了名的好交情,算是一个圈子的,围在他们两人身边的人数也最多,几乎超过了一半;而苏文清身边则是以她五哥苏文康为首的一堆人,多半是出身于幽州及幽州周围一些地方的子弟,人数也是不少。
只有四人中唯一一脸乖戾之气的唐阴虎,像是在脸上写了生人勿近四个字一样,几乎没什么人靠近他的身边,而他也全然不在意这些,自顾自地仰首挺胸,站在人群一侧。
除开那些围绕在这几个显然前途无量的人身边的,周围还有不少站立不动的青云试弟子,看着像是围观,不过不少人面上也或多或少流露出一些羡慕渴望。这样的表情都被穆怀正看在眼中,让他心里一阵不舒服。虽说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今天这四个上了通天峰玉清殿被掌教真人亲自接见的少年必定是将来门中俊杰,眼前这一幕却是过往青云试中从未有过的,让向来方正的他有些难以接受。
未入门,而先有势力了吗……他皱紧眉头,向前踏出一步,正想上前的时候,忽然一只柔荑从旁边伸来拉
住了他。他转过头见是柳芸,沉默片刻后淡淡道:“这么多人都聚在这里,总有些不像样子。”
柳芸轻轻叹了口气,道:“穆师兄,今时不同往日,这几个人身份不同了。其他人且不说,单是那管皋,十之八九就是掌教真人的第一位亲传弟子,未来在门中地位,不出数年只怕便在我等之上,其他数人,多半也会是拜在诸位长老门下。你就莫要多生事端,些许小事,由他去吧。”
穆怀正默然无语,他性子方正,但并非迂腐,这其中关节岂能想不明白,当下对柳芸点点头,算是谢过她这些提点之语。转过头来,目光无意中扫过站在一旁围观的人群,忽地轻“咦”了一声,看向人群之中的某处。
柳芸顺着穆怀正的目光看去,很快看到在人群里某个角落站着两个人,却都是住在乙道廿三院里的,南山与仇雕泗。此刻但见他们两人神色各异,面上神情不定,似乎都在心中想着些什么。
穆怀正摇了摇头,道:“那廿三院子里总是多事,也不知是什么风水?虽说出了一个苏文清,但前头莫名其妙死了一人,逐出门墙又是一人,小鼎也被抓回大竹峰去了,算退出了青云试。算来算去,如今还在那院子里的,只有他们两人了。”柳芸默默点头,心里却是从那个被逐出门墙的弟子身上又想到了王细雨,在
心头又是轻叹一声。就在这时,忽然只听穆怀正又“咦”了一声,柳芸抬头看去,只见人群之中
的小胖子南山,此刻像是在思索良久之后终于下了某个决心,微胖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慢慢地走近苏文清那个圈子。
随着他身子逐渐靠近,虽然那边多数人的心思都放在人群中心巧笑嫣然的苏文清身上,但还是有人察觉到了,转眼看来,很快便有人冷哼了一声。
幽州地界上,庐阳苏家与龙湖王家之间明争暗斗,这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南山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但脸上没有多少惊讶慌乱之色,显然这种反应他应该是有所预料的,只是在随后越来越多的人转过身子冷眼看来的时候,随着冷峻目光的增多,那种无形的压力似乎也迅速放大,他的额头上隐约有些冷汗渗了出来。
那一刻,他苦笑了一声,收回脚步,慢慢向后缩去,同时眼角余光向旁边管皋、风恒那个圈子看了一眼,甚至还顺带着望向那孤家寡人的唐阴虎。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声温和笑语从人群之中传来,一个美丽身影出现在他身前不远处,正是苏文清,面带着微笑,对他说道:
“南山师弟,你是来找我的吗?”南山明显吃了一惊,正迟疑间,却听苏文清微笑道:“听说此番异境之行,南山师弟也得了一枚青木令,可谓是真人不露相啊。其实你我都是出身幽州,如今又都是远离乡土,在这青云门中修炼,那些长辈争执小事,我想也确实没必要再放在心上了吧。”
南山猛地抬头,只见苏文清微笑点头,站在人群之中,隐然便有鹤立鸡群艳压群芳之感,而她话里示好之意,更是显而易见,可谓是出乎他意料。南山大喜之下,连忙走了过去,神态恭谨,甚至连笑容中都带着几分天然的讨好之色。同时,在苏文清示好之后,旁边诸人虽然有些诧异,但显然在这个以苏文清为首的小圈子里,苏文清的意思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很快众人对南山这个小胖子的神色便缓和了下来,不过片刻工夫,南山便与周围人打成一片,看来是渐渐融入那个圈子了。
远处,将这一幕从头到尾都看在眼中的仇雕泗眼角微微跳动,面色却越发阴沉,其中有几次可以看出他也想上前靠拢其中某个小圈子,但不知怎么终究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南山还有一枚青木令在手可以说事,而自己的运气不好,异境之行却是两手空空。
终于,这些兴高采烈的簇拥的少年,说够了赞美谄媚的话语后,便都纷纷走进青云别院,留在屋外的,只剩下一些面面相觑势单力孤毫无身份背景的可怜人儿。
风带着有些凄凉的感觉从身边吹过。其中不少人都是唉声叹气地走开的,仇雕泗默然站在人群里,面色极难看,却是猛地一回头,大步向远处走去。此时此刻,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反正他本来也就是一个丢到人群就很难再找出来的平凡人。他越走越快,在离开青云别院后,眼前没有人时,他忽然大步奔跑起来,用尽力气向前跑去,前方目标却也不知是何处,就是一股郁气集在心间,让他觉得不能呼吸,只想着远离那座巍峨高山,那个仙家胜地。
日光之下,他狠狠跑出了很远,不知不觉已经偏出了那条大道,当他终于精疲力竭被迫停下脚步气喘如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跑到一个陌生的村子外头。
这里看着像是一个平静的小村子,村中人头攒动,来来往往也有不少人,其间有人看到他在村口扶着路边一棵大树喘息,也只是对他和善地笑笑,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仇雕泗的眼中,却像是连这些普通的村民也有些看不起他的模样。
仇雕泗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村子,只觉得心中一阵没来由的烦躁,便在这时,村口那边路上走来两个村民,说话间从仇雕泗身旁走过,其中一人看了他一眼,并没有什么反应,就这么走了过去,同时跟身边人继续之前的谈话:
“老郭,你别不信,那黑刀拿到河阳城里铁匠铺,绝对能卖个好价钱,我一早就试过了,锋利得很,什么样的柴火都能砍断。”
在他身旁的是个老头,闻言嗤笑一声,显然是大大不以为然,道:“你那玩意儿吓唬谁呢,我又不是没见过,就是一柄黑不溜秋的怪刀罢了,而且还不知怎么刀身上裂开了一条大缝,看着就快断成两截了。那样的东西能卖钱?你还真以为从天上掉到你田里的真有好东西?”
“唔……”起先那人脸色垮了不少,喃喃道,“听你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道理啊。”
说着,他从身边一个麻布包裹里拎出一柄黑刀来,迎风一展,反复看了几眼,叹了口气,想要丢了,又有些舍不得,终于还是收了回去。
而几乎是在同时,一直默然站在村边路旁的仇雕泗猛然身子一震,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忽地伸手入怀,掏摸一阵,再拿出来的时候,手心中已经多了一枚闪烁着冷冷幽光的小石头,正是“冥河翠晶”残余一角。只见此刻的冥河翠晶不知为何,忽地亮了起来,似乎与某个神秘之物起了呼应一般。
仇雕泗霍然抬头,目光冷峻如刀,盯在了前方那两个浑然无知兀自向前边走边聊的村民的背影之上。
萧逸才默默地在玉清殿上待了一会儿,随后转身走入后堂,一路走去,在殿堂楼阁间穿行,直到他回到当日与王宗景说话的那个书房。
满屋书香,光线明亮,萧逸才掩好门扉后,站在这青云门中只有他一人才能进入的书房,脸上神情像是突然放松了一样,深深一个呼吸之后,却是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倦色。
靠着山壁那一侧的小窗,山风从半开的窗口吹入,掠过书案之上,将上面一沓古籍书页吹起了几页,发出轻细的“嗒嗒”声。萧逸才站在原地默然良久,似乎在凝神思索什么,好半晌后,他才缓步走了过去,轻轻拿起最上方的一卷书,用手轻拍封页,轻轻吹了一口气,似要吹去些许灰尘,然后取过案上镇纸,将书页压住了。
随后,他走到书案之后,坐在那张檀香黑木雕花大椅上,脸色淡然,手上也不知在书案上何处轻按了一下,只听书房中“咯咯”之声响起,片刻之后,却见那张大椅带着他的身子,一道缓缓沉入了地底。
咯咯之声持续了一会儿,停顿下来,过了片刻又再度响起,只见这把黑木大椅又缓缓升了起来,但座位之上萧逸才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
地下深处,不为人知的隐秘山腹里,萧逸才长身而立,此刻正置身于一处颇为宽敞的密室中。看这间隐藏在书房之下的密室,面积甚至比地表上的那间书房还要更大些,而在他前方,赫然正是昔日他藏在另一处密室里那种诡异的黑色奇花,也不知萧逸才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将这黑色奇花搬至此处,同时连黑花下方那一处满是黏稠黑水的怪异水池,也一并现身于此。
相比起当日那个狭小的密室,这间密室至少宽大了五倍以上,但多日不见,这黑色奇花,此时也像是长大了许多。密室之中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有一股寒彻透骨的阴冷,那黑色的池水中,不时便会冒起一个黏稠的水泡,发出低沉的咕噜声。生长在这诡异黑水中的黑花,此刻看去,茎叶枝蔓都比之前粗壮了许多,有一部分黑色枝叶长到了坚硬的石壁上,那些看似柔软的枝叶有一小部分竟然深深刺入了石壁。
不过最显眼的,自然还是这黑色奇花上依旧燃烧的六朵翠绿色的幽幽火焰,它们依次分布在黑花主干的两侧,安静地燃烧着,除了最右下方的那一只绿火,从上次看去就有些摇摆不定,此刻似乎更加萎靡不振了。
萧逸才的目光扫过这些绿火,在最后那一朵明显衰败的碧火上停留时间最长,看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移开目光。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神色,但目光里仍是透出了一丝凝重。
站在黑色奇花前,萧逸才默然肃立良久,随后伸手到怀中,拿出一个小巧玲珑的黑色玉瓶来。他的目光落在这黑色小瓶上,眼中掠过一丝复杂之色。
静谧的密室里,忽然响起了一阵低沉的声音,那黑色的奇花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居然自己动了起来,枝叶缓缓伸展,如人之手臂轻动,渐渐地一根长在花茎主干一侧还嫌有些稚嫩的黑色枝蔓,缓缓伸到了萧逸才面前,停住不动。
这一幕看着有些诡异,但是萧逸才脸色如常,他只是默默地看着面前这黑色的枝蔓,就像是一只伸来乞讨的手掌一般,甚至还有极轻微的颤动。过了片刻后,他手指轻动,只听“噗”的一声,黑色玉瓶上的盖子打开,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飘散开来。
萧逸才伸出左手,轻轻扯住面前这柔嫩枝蔓上生长的唯一黑色叶片,然后将黑色玉瓶缓缓倾斜,一道殷红的鲜血从黑色玉瓶里流淌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在叶片之上。
黑色的叶片如受惊一般,忽然像是痉挛一样扭曲起来,似乎想要向后缩去,但萧逸才的手牢牢拉住了它,黑色叶片无法动弹,只见那红色的鲜血在黑叶上如同遇到高温沸腾起来,咕噜咕噜翻腾了片刻,猛然间颤抖了一下,那鲜红的颜色瞬间化为幽幽碧火,看去正如这黑花之上其他六朵燃烧的绿色火焰一般。
萧逸才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后,缓缓松开了手。
黑色的枝蔓带着一丝颤抖,缓缓退了回去,那一朵全新的绿色火苗在黑色的枝蔓一端安静地燃烧着。这一刻,那黑色奇花上所有的绿色火焰,忽地都是齐齐一亮,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那些奇异的火苗同时光芒大盛,甚至包括那一朵有些萎靡的碧火,也在这一刻亮堂了许多。过了好一会儿之后,这些奇异诡秘的碧绿之火才又缓缓安静下来,恢复到原来无声无息燃烧着的模样。
与此同时,遥远的远方,一个走在荒凉古道上的少年忽然一个踉跄,双手捂胸,脸色苍白,露出痛苦之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而在浩瀚无垠的神州,那些或幽深或黑暗的不同角落的阴暗的地方,仿佛也有些隐藏在黑暗之中的人感觉到了些什么,缓缓抬头,向着这片广袤无边的土地上的某个方向,深深凝望。
黑花碧火,幽幽而燃,似穿过了无数光阴,在这不为人知的密室之中,倒映在萧逸才的眼眸中,化作两团绿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