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整个大竹峰山头上又都是这个中气十足的小男孩的声音了。
厨房之中,小男孩的父亲微笑着摇了摇了头,脸上带着几分疼爱之色,似乎有些无奈,但更多的还是疼惜。随后,他的目光落到王宗景的身上,王宗景心中略感紧张,不知怎么又想起当日在河阳城里的那个夜晚,踏上一步,面带恭谨之色,道:“前辈,听小鼎说是你有事找我?”
张小凡点了点头,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上下打量了一下王宗景后,他忽然温和一笑,道:“你会烧火做饭么?”
王宗景登时就是一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从小到大,他便是出生于龙湖王家这样的世家,虽然算不了人间极贵,但毕竟也是长房嫡系子弟,从来都是远离烟火庖厨,哪怕是日后被苍松掠至十万大山中的原始森林里困居三年,很多时候他也是干脆茹毛饮血,还真就从来没有干过烧菜做饭的活。
想到面前这个人,如今的身份便是一个厨子,王宗景一时有些赫然,但不懂终究还是不懂,只得摇了摇头,道:“不会的,前辈。”
张小凡却没有在意的意思,闻言也只是淡淡一笑,道:“那你先坐一会儿,我锅里马上就好,你先等我片刻。”
王宗景当然不敢催促,连连点头答应下来,随机他走到厨房里摆弄着看上去有些年头的木桌木椅边,想了想还是没坐,干脆就站在桌边回头望去。之间张小凡果然又回到灶台边上,掀开锅盖,顿时一股浓烈的香气从咕嘟咕嘟冒泡的锅中飘了出来,他看了两眼,似乎也感觉满意,点了点头,将锅盖放回盖好,又转身走到另一侧的烧火处,随手拿起了四五块竹片送进灶台铁锅下方燃烧的火焰里,看起来要再加一把火了。王宗景这时才注意到,从灶台边上的墙角起,靠墙的一面便是整整齐齐的堆放了许多竹片,每一片看起来都差不多大小,堆放得整整齐齐,而这厨房中烧火所用的柴火,看来便是这些竹片了。
火光熊熊,缠上了新放进去的竹片,张小凡的脸庞也被那片火焰照映得有些微红,他看了一下,随手拿起放在脚边上的一根黑乎乎的烧火棍,伸进去拨弄了两下,顿时那火苗又旺盛了许多。
或许是因为火光的缘故,王宗景的目光扫过那根烧火棍时,隐约望见那棍头和棍身上有极淡极细的红色细纹,不过那棍子黑乎乎的毫不起眼,怎么看也就是一根平凡无奇的烧火棍而已,所以他也没有多加注意。就这样等候了一会儿,一直在灶台边上沉默不语的张小凡忽然开口道:
“你真的想好了吗?”
王宗景没有料到他突然开口问这一句,略吃了一惊,但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一时不由得有些目瞪口呆。但他终究是明白张小凡话里的所问的意思,沉默片刻后,他站在张小凡的身后,沉声道:“是”
张小凡也没有回头,仍是看着前方灶台里那片熊熊燃烧的火苗,过了一会儿,只听他淡淡地道:“这条路不好走,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尽管之前早已经在脑海中确定心意无数次,但不知为何,王宗景在张小凡面前听到他就这淡淡的说了一句话后,几乎是瞬间心里猛然涌起一阵强烈的冲动,想要将自己之前的所思所想全部推翻,但他终究是心性坚韧的男子,还是将这股冲动压了下去,定了定神,低声道:“前辈,我已经想好了。”
张小凡双眉微扬,站了起来,很奇怪的,明明他看去只是一个温和而平凡的男子,但是着身子甫动之间,王宗景却忽然只觉得一股凌厉的气势猛然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犹如铺天盖地的浪潮般涌过,差点令他无法呼吸,竟是无法自控地退了一步。
幸好,下一刻,这股突如其来的气势便消散而去,张小凡在灶台边沉默的站立了半刻,却是从旁边拿过一个大碗,然后掀开锅盖,用大勺将铁锅中炖煮的大骨捞起,然后将锅中放水,压小火苗,熟练无比的昨晚这一系列动作后,他这才换回转过身来,看着王宗景,点了点头,道:“你随我来。”
走出厨房,王宗景跟在张小凡的身后,看着他随手从屋外也是堆得整整齐齐的竹片堆上取过一柄黝黑古旧的柴刀,顺手丢给了王宗景,王宗景一怔接住,入手感觉颇有几分沉重,低头看去,只见刀背厚实,刀刃薄锐,虽然看着不起眼,但捏在收心却颇有几分得心应手的感觉。
张小凡看了他一眼,迈步向前走去,王宗景心中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跟了上去,只见两人一路走过了守静堂,绕了一个圈子,却是从旁边一条小道上走上了后山,而远处安宁的山头上,依稀还传来小鼎那清脆可爱的笑声,似乎遇见或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正毫无顾忌地笑个不停。
一路向山上走去,山道两侧都是茂密的树木竹林,除了最多的修竹外,还有不少松柏乔木,也生长在这其中,伴随着远处响亮的竹涛之声,树身缓缓摇动着。
山势渐高,守静堂等阁楼建筑都被竹林山势所遮挡,此刻已经看不见了,若是普通人来此,爬到这高处通常也是气喘吁吁,但王宗景身体强健过人,自然是如履平地。与此同时,山上的竹子也是越来越粗越来越密,松柏等其他树种到了此地,几乎都已看不见了,目光所及处,到处都是一片竹子青翠的海洋。又走了一会儿,山道忽然分出一个岔口,右边是继续向上延伸的小径,左边则展露出一片平坦空地,在茂密青竹的簇拥之下,那平地之上竹林下方,却有一个坟茔坐落在此,一块青石碑竖立在坟前,上面刻着几行字迹。
张小凡走到此处,停了下来。目光望向那座坟茔。面上却是掠过一丝沉默伤怀之意,缓缓走了过去,王宗景不明所以,但还是跟在他的身后,到了近处,便看见墓碑之上的字迹:
恩师田不易,师娘苏茹之墓。
不孝女田灵儿,不孝弟子宋大仁、吴大义、郑大礼、何大智、吕大信、杜必书、张小凡泣血恭立。
山风徐徐吹过,竹声沙沙,坟上草色新绿,露出细嫩枝芽。张小凡在坟茔之前,默然无声,垂直肃立。似乎面对着坟茔中人在无声无息地说着什么。过了半响,他缓缓抬起头来,却是走到墓碑边上,轻轻摩挲青石边缘,脸上流露出几分追怀思恋之色,夹杂着几分淡淡痛楚之意。
末了,他低下身子,将坟茔上仅有的几根杂草拔掉,然后俯低身子,轻声道:“师傅,师娘,我先走了。”
说完,他向坟茔深深弯腰行了一礼,这才转身走去,王宗景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但看着张小凡转身离去,便想跟上,但却想到什么,赶忙还是回过身来,向着坟茔跪下,磕了三个头,这才一路小跑追上张小凡。
张小凡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神态温和。
走回道岔道口,顺着右边的山道又继续向上走去,这时山道两旁已经完全都是竹子,同时王宗景也逐渐发现,这里的竹子与自己平日所见的青竹有些差别,看起来更加粗大茁壮但最特别的是此处所有竹子的关节处,都呈现出一种纯黑之色,显得与众不同。
如此又走了一阵,已是到了后山高处,一片广阔竹林在二人面前展开,山道到此便中断,倒是有一条平缓的土路小径伸入了竹林中,蜿蜒而去,不知所往。王宗景向这片竹林看了一眼,只见目光所及处,俱是黑色竹节的青竹,有粗有细,但竹林边缘外围的竹子,看起来还是明显更细一些。
张小凡在这里站住了脚步,望着这片竹林,目光微动,眼神中掠过一丝温暖,仿佛回想起多年前的往事,嘴角边也露出一丝淡淡笑意。随后他转头对王宗景淡淡道:“按照大竹峰的规矩,教授课业之前通常都让新入门的弟子到这里砍上一阵子黑节竹,除了看看弟子的身体外,也有磨练体格的意思。”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笑了笑又道,“我与你也谈不上师徒之情,只是当日我却是欠了别人一个人情,如今教你这些东西,也算还了他这个情面。这样吧,你先过去砍一下最细的黑节竹,我看看你现在的体质如何。”
王宗景答应了一声,将手中的黝黑柴刀握紧了一下,然后走到竹林边上,找了根细竹仔细打量片刻,随后便左手抓住竹身,右手挥刀,劈了下去。这一刀劈下,他并未使尽全力,心中多少也是对这种未曾见面的黑节竹有几分试探之意,但这一刀劈下只听一声闷响后,柴刀便险些震手脱出,好容易握紧了,再度看去,却只见细细竹身上,井竟然只砍进了一分,留下了淡淡的一条白印。
这黑节竹,竟然比他想象中还要坚韧数倍。
王宗景转头看去,只见张小凡站在一旁并不言语,嘴角挂着淡淡笑意,只是望着他。王宗景深吸了一口气,忽然间也是露出了笑容,展颜一笑,然后再度转身面对了这根黑节竹,这一次,他的动作慢了许多,但是眼神却更加专注,如果目光可以透过衣衫的话,便会看到那手臂上的肌肉已然条条贲起,正是他灌注力量全力以赴的姿态。
“嘿!”
一声喝斥,王宗景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同时右手高擎柴刀,对准这黑节竹再次猛力劈下。这一次,站在旁边的张小凡神色微动,看着他的动作姿态,若有所思。
锋利的刀刃破空而来,发出一声尖厉的啸声,转眼之间,便劈在了黑节竹的竹身上,只听啪一声,这充满力量的一刀果然与之前的结果大不相同,直接砍进了黑节竹的竹身。但是黑节竹坚韧名不虚传,纵然是这些年来王宗景磨炼出了一身蛮力,全力之下,竟然还是无法一刀斩断这根细竹,只切断了一半便已力竭了。
王宗景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脸上掠过一丝红晕,咬了咬牙,奋力将柴刀拔出,然后略停顿了片刻,又是一声低喝,再度发力劈下,这一次刀刃闪过,终于是切断了这根细细的黑节竹,在张小凡与王宗景的目光注视下,竹子缓缓倒了下来。
王宗景有些赧然,看着那倒下的竹子细细的竹竿,想不到自己空负一身气力,居然还要如此吃力才能砍断,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转头看向张小凡,正搜肠刮肚想说些什么抱歉的话语时,却只见张小凡微微点头,却是微笑道:“不错,比我当年好得太多了。”
“啊?”
王宗景一时茫然,连脑子理都有些混乱,不明白这位前辈话里是个什么意思,但张小凡显然没有等他的意思,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然后便向竹林深处走去了。
一路上,随着他们逐渐深入竹林,周围的黑节竹也渐渐粗大起来,显然在竹林深处的黑节竹都是年份更久的老竹。张小凡则是一路之上,随意指了几根黑节竹让王宗景去砍伐,无一例外的都是比之前的黑节竹要粗上一圈的竹子,每当一根黑节竹被王宗景全力以赴的砍倒,张小凡便带着他向竹林深处又走上一段,然后挑选一根更粗大的黑节竹让他砍伐。
就这样,两人一直在向竹林深处缓缓地前行者,王宗景明白这多少也是张小凡对自己带着考校之意的举动,更不敢有丝毫怠慢,每一根竹子都是全力以赴,也亏他这些年来因缘际会,磨炼出了一副好身板,加上最近也算修了些粗浅道术,对气力不无补益,居然就这样一路砍了过去。
不过那一根根黑节竹虽然都是一一倒下,但是王宗景心中已经开始暗暗叫苦起来,随着张小凡指出的黑节竹越来越粗,砍伐的难度也是越来越打,到了后来那些成年老竹的坚韧简直是匪夷所思,任他力大如牛,全力劈下后也无法砍进太多,所以他在没根竹子上耗费的时间与气力越来越多,两人行进的速度也是越来越慢。
只是,直到现在为止,王宗景仍然咬着牙坚持着,在他俩路过的途中,沿途倒下的黑节竹,已经有了六根之多。这一刻,甚至连张小凡的眼中,都忍不住流露出几分淡淡的欣赏之色。
不过王宗景自家晓得自家事,却是知道自己的右臂早已经酸痛不堪,特别是刚才勉力砍到第六根粗大的黑节竹后,若不是一股说不出的心气硬是撑着,搞不好这时已经拿不动那把沉重的黝黑柴刀了。带着沉重的喘气声,他勉强迈步跟在张小凡身后,又向前走了十余丈,然后带着几分绝望,看到了前方似乎是这片竹林的最深处,露出了数十根生长在一起的巨竹,每一根都比周围的黑节竹要粗大一倍有余,看那副模样怕是长了千百年之久。
王宗景只觉得口中一阵苦涩之味翻滚上来,讷讷不能言语,而牵头张小凡却好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什么一样,随意向那数十根巨竹中指了一根,淡淡道:去试试那根竹子吧。”
王宗景一阵无语,但还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前走去,来到了那根参天巨竹下方时,看着那比自己腰身还要粗些的巨竹,便觉得一阵头皮发麻,只是不管怎样,他终究还是咬着牙举起柴刀,奋力向那黑节竹砍去。只听如精铁一般的一声脆响,那黝黑的柴刀猛地弹起,却是如中精钢一般的飞了出去,而王宗景向那竹身看去时,却是半点痕迹也未见到。
他苦笑一声,知道这里的竹子终究还是超出了自己的能力,当下转头看去,准备向张小凡老老实实认输的时候,却是忽然一怔,只见前面几次一直站在自己身后观看的张小凡,在这里却不知为何走开了去,缓步走到那竹林的另一处,清幽林间,竹影摇动,一根大竹不知为何倾倒在地,横亘与竹林之中。
张小凡慢慢地走到这根倾倒的竹子边上,默默地凝视这它,那一刻,他的颜色仿佛也带了几分飘忽与沧桑,然后,只见他缓缓地伸出手去,扯住自己的袖子,却是在这根倾倒的竹身上擦拭了几下。
一阵清风从远方山谷中吹过,拂过他鬓角略显苍白的发梢,似温柔的手轻轻抚摸已不再年轻的脸庞。
他慢慢地笑了一下,似迟疑了少许,然后又轻轻向旁边多擦了擦,像是又擦出了一个人可以坐的位置,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回身,轻坐。
风吹过竹叶如涛,似光阴无声无息地掠过,白了发鬓,断了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