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人间三年一步登天

天启十六年的秋天很快就过去了。

那些对小黑困扰无比的事情,慢慢的成为了常态。

小黑不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即便拜了叶千秋为师之后,小院里的那些书籍,小黑也很少去翻看。

但是,自从周围的百姓们因为流言蜚语,视叶千秋和他为洪水猛兽之后。

小黑开始读书了。

倒不是,他想要领悟那书中的什么道理。

而是,在读书的时候,能让小黑觉得,长安依旧还是那个长安。

在小黑很小的时候,他就被迫离开了故乡,踏上了复仇之路。

后来,他成了大唐的一名军人。

即便他是为了复仇,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大唐的认可。

再后来,他成了军部在鱼龙帮的一个卧底,经常跟着朝小树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闲逛。

很多年过去了,小黑甚至已经忘记了故乡是什么样子。

如果说人非得有一个故乡,那小黑会下意识的将长安当做他的故乡。

在长安的这些街坊邻居,仿佛就和他的那些亲人一样。

只是,随着谣言的飞起。

这些街坊邻居的种种态度、行为,确实是让小黑第一次对长安这座城产生了疏离感。

小黑第一次理解到了,什么叫做人心易变。

小黑很困惑。

为什么这些街坊邻居会被谣言所左右。

宁愿相信谣言,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后来,小黑明白了一些。

小黑是个普通人。

这些年来,他看似孑然一人,但其实也交到了不少交心的朋友。

比如宁缺,比如朝小树。

甚至走了很大狗屎运,拜在了老师的门下。

但,从小黑被迫从故乡离开的那时起,他就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在他为准备复仇的很多年里,他只能在军部艰难困苦的往上爬,这个速度等同于蜗牛向前爬的速度。

他不是天赋高绝的天才,也不是智慧高深的智者。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没有任何背景,想要复仇的普通人。

后来,他认识了同样想要复仇的宁缺。

曾几何时,他以为宁缺和他一样都是普通人。

但后来,他发现,宁缺看似普通的外表之下,蕴藏着不普通的能力。

这是他无法比拟的。

宁缺是幸运的,幸运到他随便捡的一个女婴都能是冥王之女,光明之女。

和宁缺相比,他真的很普通。

但,在他从死亡边缘被师父救回来之后,小黑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这样的普通人,也有着非同一般的运气。

老师的强大,毋庸置疑。

连夫子这样的人,和老师也是以朋友的身份相处。

在瓦山,在烂柯寺。

老师以强大到璀璨的力量,将佛宗的至强者打的落花流水,毫无还手之力。

像岐山大师那样备受世人敬仰的高僧,也要对老师客客气气,甚至还要接受老师的恩惠。

小黑从未想过,老师会是什么谣言中所说的冥王的护法。

事实上,如果桑桑真是冥王之女,老师真是冥王护法。

那他觉得冥王未必就是来毁掉这个世界的。

冥王为什么一定要毁灭世界,而不是来拯救世界的。

这是昊天的世界。

但昊天的世界,一样有着各种肮脏的交易,黑暗的交易。

如果冥王降世,能将这些不好的东西给毁灭,那为什么不能坦然接受冥王降世呢。

小黑开始变得喜欢思考,即便很多事情,他依旧云里雾里。

在时间匆匆而去的小院里。

叶千秋倒是越来越清闲。

来小院念书的孩子现在就只剩下虎头和阿南。

他的负担自然轻了不少。

他倒也乐得自在。

有时间,多看看这个世界,也是极好的。

在人间,总是能体会到各种各样的情况。

不然,又何必在红尘之中打滚。

小黑最近变得喜欢读书了,叶千秋颇为欣慰。

当一个人开始喜欢读书,喜欢思考的时候,那就离他顿悟不远了。

在人间,普通人想要成长,定然是要经历种种阵痛。

从不懂,到懂得,那必然是需要一个过程。

叶千秋相信,当他有一天能理解这人间之力时,他将会是这人间数以亿万记的普通人中,最有力量的那一个。

潮来潮去,人心既可以如剑,也可以如水。

……

在叶千秋掌管的棋盘世界当中。

桑桑、宁缺、还有大黑马还在那无尽的原野之中奔跑着。

棋盘世界不过三日。

人间却是已经三年。

这等变化,桑桑、宁缺尚且不知。

直到大唐天启十八年,叶千秋带着小黑离开了长安,朝着荒原而去。

当叶千秋走到荒原的某处之后。

抬手,将棋盘世界中的桑桑和宁缺放了出来。

大黑马车也同时出现。

再次看到叶千秋和小黑。

宁缺和桑桑没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但是小黑却是有这样的感觉。

小黑朝着宁缺扑了上去,狠狠的抱住了他。

宁缺一脸嫌弃的说道:“啊呀,小黑,三天不见而已,用不着这么欢迎我吧。”

“我可不喜欢男人,我有老婆了。”

小黑将宁缺推开,笑骂一句,道:“你大爷的。”

“要不是师父说你们还能回来,我都以为你们死在棋盘世界里呢。”

宁缺见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道:“啊?我们是不是离开了很长时间?”

小黑没好气的说道:“三年了,整整三年了。”

“三年了吗?”

宁缺一脸讶然的看向叶千秋。

叶千秋负手,望着荒原。

他微微颔首,道:“是啊,三年了。”

宁缺朝着四周看去,道:“这是什么地方?”

叶千秋道:“荒原。”

宁缺道:“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叶千秋道:“等人。”

宁缺反问道:“等人?等什么人?”

叶千秋道:“来送死的人。”

宁缺顿时了然。

“他们还是不死心,不肯放过桑桑,对吗?”

叶千秋微微一笑,道:“其实世上的大多数人,根本不明白他们看到的根本不是这世界的全部。”

“即便是站的再高的人,也难以看到这世界的全部。”

“即便是夫子,也有看不到的地方。”

“即便是昊天,也有看不到的地方。”

“人们之所以愿意相信他们相信的那些事情,只不过是因为长久以来,没有人告诉他们那些事情本来就是错的。”

说到这里,叶千秋看向桑桑。

桑桑的脸色还好。

桑桑朝着叶千秋唤了一声:“师父。”

叶千秋笑着点头,朝着桑桑招手。

桑桑走到了叶千秋的身边。

叶千秋伸出手来,示意桑桑将手在他的掌心。

桑桑照做。

叶千秋道:“等会儿,为师要将你体内的那股阴寒气息引出来。”

“可能有些疼。”

桑桑道:“师父,我不怕疼。”

叶千秋看向远方的逐渐亮起的天穹,然后悄然说道:“来吧,让我看一看……”

下一刻。

桑桑体内的阴寒气息,瞬息之间,完全醒来,向外释放。

一阵极细碎的声音,在她的身体里响起,就像是骨头被碾碎成无数碎屑,又像是血肉正在分解,更像是坚硬的冰在不停地被压缩。

一道幽黑的圆球,以她的身体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气息所至之处,原野结冰,青草覆霜,生息全无!

叶千秋让桑桑撑起大黑伞。

阴寒的气息持续不断的从她的身体里向荒原上释放,那些无形无质的气息与真实的自然相遇之后,变成了寒冷的黑色气旋,卷起地面的沙砾,绕着她的身体不停地呼啸狂舞,看着就像是一道黑色的烟尘。

叶千秋站在黑色的气旋旁边,不动如山。

寒意在触碰到他之后,完全消失。

此时,天穹之中,有十余只黑色乌鸦飞过,嘎嘎乱叫着,扑扇着黑色的翅膀飞速向着天空高处飞去。

天穹之中,开始有乌云出现。

那十几只黑鸦飞进乌云之后,便变成了小黑点,就像是有人在洗笔的水瓮里滴下了几团浓墨,云层的颜色渐渐变得越来越黑。

荒原地面上,黑色的烟尘依然围绕着桑桑的身体狂啸舞动。那道阴寒的气息,则是顺着她手中的大黑伞,向着高远的天穹上而去。

天穹之中的云层越来越黑,越来越大。

暗沉的云层剧烈地卷动起来,然后骤然间静止,平静接受着来自地面那把大黑伞传来的阴寒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像一张涂满墨的纸,直至最后变成了凝固的墨,除了黑色什么都没有。

什么是黑?

黑就是没有光。

此时的荒原北方天空,就是一片没有光的黑色,除了没有星星之外,看上去就像是黑夜。

黑夜不会在白天出现,夜穹上会有星星。

那么在白天出现、没有星星的黑夜,自然不是普通的黑夜,或者会有别的名字。

站在叶千秋和桑桑身后的宁缺和小黑看到这一幕,眼中满是震撼。

不远处的大黑马,不安的挥动着前蹄,在地上不停的刨着。

尽管那地上已经变得坚硬无比。

无穷无尽的黑与寒从大黑伞注入天空,把荒原北方的天空染的漆黑一片。

黑夜到来。

……

西陵神殿的深处。

一道光亮起。

下一刻,神谕从西陵神殿传出。

传遍人间。

……

南海之中的小舟之上。

青衣道人看着那北方,脸上泛起困惑,低声道:“终于要开始了吗?”

“日落沙明天倒开?”

“不对,还是不对。”

……

大唐,长安。

皇宫之中。

正在和皇帝下棋的国师李青山,突然面色微变,朝着皇帝说道:“陛下,不好了。”

皇帝道:“怎么了?”

李青山道:“西陵神殿掌教神谕,冥王的女儿重新出现了!”

……

书院后山,绝壁雨廊上的紫藤果正在开花,小楼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藤,幽暗的崖洞里没有人,人都在崖畔。

大师兄带着所有的师弟师妹,站在悬崖畔,沉默望向北方越来越多的黑暗。

“我们现在应该在那里。”二师兄说道。

大师兄说道:“就算在那里。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

二师兄说道:“但至少我们是在那里。”

大师兄说道:“老师不同意我们在那里,我们便只能在这里看着。”

……

南晋剑阁。

幽暗的山腹空洞里一片安静。

剑圣柳白盘膝坐在潭边,低着头没有望天,因为崖洞顶端的开口太小,纵然抬头望云,也只能看见一片光明。

一柄古意盈然的大剑,从潭水底部缓缓升起,和这柄剑相比,草屋架上搁着的那把柳白常用的剑,就像是稻草一般破败。

没有人知道剑圣柳白藏身剑阁山腹,在潭畔静思悟道多年,他一直在炼养一把真正的剑。

那必然是人世间最强的一把剑。

不会被人摧毁的一把剑!

……

悬空寺外的原野之上。

那株佛祖圆寂的菩提树下,枯坐三年的岐山大师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北方的黑色,微微一叹,随即,又闭上了眼。

在悬空寺下方的天坑之中。

无数万名肤色黝黑的信徒奴隶,跪在天坑底部,对着天坑中央那座巨大的山峰不停叩首祷拜,脸上写满了虔诚与畏惧的情绪。

悬空寺所有僧人都已经躲进了山峰间那些黄色的寺庙中,淡渺的颂经声,从不同的寺庙里传出,然后如水一般渐渐向下淌落,似要把整座山罩住。

尊者堂首座七枚大师,站在一座寺庙外的古钟前,只剩下两根手指的左手,落在钟面时,不时轻击,以钟声助经声传播的更远。

看着那远处的黑暗,他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焦虑,往日里的坚毅平静,早不知去了何处。

佛祖预言的末法时代,终于要到来了。

然而佛祖留下的法器,已经损失了太多,净铃,棋盘全部不在悬空寺的手中,那么悬空寺还能躲开冥王的目光吗?

一道平静而淡然的声音,在七枚的身前响起。

“黑夜来临,诸法崩坏,是为大惊怖,然则昊天俯瞰人间,断不会任由此类惨状发生,如今光明已至,黑夜未见得会获胜,我佛弟子当诚心祈祷。”

七枚凛然受教,手指离开钟面,盘膝坐于寺前。

他双手合什,诚心静意祝祷道:“我佛慈悲,苍生当得佛祖保佑。”

山峰间无数座黄色寺庙,渐渐传出祈祷的声音。

“诸天神佛保佑。”

“不动明王保佑。”

“光明……”

悬空寺讲经首座没有颂经,也没有祈祷,他手持锡杖,站在山峰的最顶端,看着平行的荒原地湎,看着远处渐渐强盛的黑暗。

忍不住再吐出一口血来。

一口墨黑色的血,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恶臭,染黑了地上的岩石,腐蚀了岩石间的枯草。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

他日日呕血。

体内的痛楚一日比一日多。

他本就苍老的面容,变得更加恐怖,更加狰狞。

仿佛如同地狱之中走出的枯骨,干尸。

讲经首座的眼中泛起无尽的怨毒之意。

如果可以,他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来换叶千秋的泯灭。

……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那边天黑了?”

“这就是永夜吗?”

最早发现天空异样的是来自荒原的荒人们。

他们看着那天穹之中的墨黑,受到的震撼太大,大到连震惊恐惧的情绪也已经忘记。

神情显得麻木而惘然,仿佛失去了灵魂。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人们终于清醒过来,开始惊呼,开始尖叫。

然后有人跪下,抱拳于胸口,闭着眼睛,平静而虔诚地祈祷着。

很快,所有的人都开始跪下。

……

宁缺跑到桑桑面前,看着桑桑安然无恙,不禁松了一口气。

桑桑低头看着探出裙摆的鞋尖,看着脚下那两朵盛开的冰雪莲花,低声说道:“二师父死这前,一直看着北方,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他当时看到的就是现在的我,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确定,我就是黑夜的影子。”

桑桑的脚踩在冰雪凝成的莲花上,与地面似触非触,她的身体此时似乎已经没有任何重量,只是透明的无质的存在。

宁缺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桑桑低声说道:“感觉……好像很强大。”

宁缺说道:“喜欢吗?”

桑桑摇头说道:“不喜欢。”

宁缺看向叶千秋,道:“叶夫子,接下来会如何?”

“我们该如何?”

叶千秋笑道:“等。”

……

事实上,叶千秋的确是在等。

等桑桑体内的阴暗气息不停的散发。

桑桑脚下的冰雪莲花已经盛放。

她闭着眼睛,紧紧握着手里的大黑伞,阴寒气息不停从她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卷动着荒原间的天地气息,化作幽暗的黑色,向着黑夜里不停灌注。

阴寒的气息依然不停地从她的身体内向外界喷涌。

仿佛永无止尽。

这时。

一道雷鸣自高空响起!

轰的一声巨响!

震天动地!

一片白云出现在黑色的夜空之中。

一扇无比沉重巨大的金色大门正在云后缓缓开启。

叶千秋负手朝着那金色的大门看去。

眼中流露出了兴奋之色。

下一刻。

一颗巨大的黄金龙首,从云中探出,神情漠然,俯瞰荒原。

两道金光,从那黄金龙首的眼中射下。

仿佛两道金色虚无的天柱。

叶千秋看着那黄金龙首,登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