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道人叶苏白首太玄

《易经》,是阐述天地世间万象变化的古老经典,其中蕴涵着朴素深刻的自然法则与和谐辩证的思想。

《易经》被誉为诸经之首,大道之源,广大精微,包罗万象。

从《易经》中去看天人合一,会有极为深刻的领悟。

对于叶千秋来说。

落笔写《易经》,是经过极为周密考虑的。

《易经》首要,便在一个易字。

易,顾名思义,便是改变,变换的意思。

昊天的世界里,人们可以看到的天,是昊天的让人们看到的天。

并不是真正的天。

叶千秋每去往一个新的天地,都会有一番新的领悟。

天地与天地之间,也是大有不同。

但也有相同。

不同的天地之中。

有一个相同点,那就是人总是在被束缚。

当然,被束缚,并非完全是坏事。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被束缚,意味着被保护。

人类之中有强者,但相对于天地宇宙而言,大多数人,都是弱者。

都是这宇宙之中最微小的存在。

可能是一场大风,一场暴雨,一场地震,就可以掠夺掉很多人的性命。

人弱小,却也强大。

这就是人的可贵之处。

人类智慧的传承,会让人类一步步变得更加强大。

而传承的目的,不是一成不变,而是变。

只有变,才能强。

不变,意味着倒退。

而倒退的人,注定会被时代而抛弃。

每个时代都有属于每个时代的弄潮儿。

而现在,叶千秋写下了《易经》,领悟了《易经》的人,就将成为这个时代的弄潮儿。

没有谁天生注定就是英雄。

英雄,当在大浪之中淘出。

……

叶红鱼看着那一行行字,渐渐的眼中有了光。

她忘记了自己手中还握着一根笔。

墨汁在宣纸上滴下。

在宣纸上形成了一点。

没有规则,自成方圆。

桑桑抬起头,瞅了瞅叶红鱼,道:“你在看什么?”

叶红鱼朝着那边努了努嘴。

桑桑道:“好好写字,等老师写完了,你再看不行吗?”

叶红鱼低头,看着宣纸上自己那歪歪扭扭的字,觉得实在是不漂亮。

桑桑道:“老师说了,写字要专心。”

“就像你修道一样专心。”

叶红鱼闻言,轻轻点头。

提笔在砚台上,蘸了些许墨汁,开始认真的写起了字。

她写的字,和刚才不同。

只见她写下了歪歪扭扭的六个字。

“初九,潜龙,勿用。”

虽然以她丰厚的学识,也不太明白这六个字组合起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这并不妨碍,她很喜欢这六个字。

……

长安城是一座很有气质的雄城,南方的金风细雨到了长安之后就会变得清。

北方的寒风冷雪到了长安会变得温柔。

在其他地方可能是低贱自卑的人,在这里能够变得自信起来。

在其他地方骄傲自矜的人,在这里往往会变得恬静平和。

离开桃山的光明大神官卫光明,在长安城里做了半年的长工。

知守观的传人叶苏,在来到长安不久之后,就开始在某间小道观里做起了宣教道人。

小道观里,没有人知道叶苏的身份。

主持道观的瘦道人原本不想收留他,只不过叶苏拿出来了西陵神殿核准的道书,瘦道人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他寄居此地。

但,如果有可能的话。

他一点都不想叶苏留在这里。

因为,叶苏实在不像话。

不像一个尘世里的道人。

寄居道观可以不用出房钱,但叶苏也不想就这么住着。

于是,他揽下了小道观的宣教工作。

每天清晨便出了道观,在周边的街巷店铺里散发传单,召唤街坊们来听自己讲述道门真义。

站在石阶上,叶苏开始了自己的工作,他对西陵教典的讲述非常清晰,也非常无趣,诸如昊天、平等、仁慈、得福之类的词语不时出现。

然而街坊们来的很少,走的很快。

午后的秋日,小道观门前冷清至极,几只麻雀在石阶下踱着步。

它们根本没有注意到,石阶上站着人,所以也没有表现出来害怕。

叶苏低头看着石阶下那几只麻雀,觉得有些茫然,为什么长安城里的百姓对昊天宣教如此不在意,紧接着他心中又生出很多轻蔑,果然是一个无信者的国度,居然连自己讲的教义都无法理解。

这时,瘦道人端着一碗面条走了出来,看着他脸上神情,叹息说道:“虽然我也听不太明白,但大概能知道,你肯定是在西陵学过的,说不定还去天谕院游学过,不过宣教之事本就不易,你不要有什么愧疚。”

叶苏面无表情的说道:“对牛不可弹琴,我并不觉得愧疚。”

日子久了,瘦道人和他也有些交情,不再像最开始那般,看着叶苏头顶上的道髻,就莫名的敬畏。

瘦道人道:“牛不喝水你不能强按,你得想些法子。”

叶苏微微蹙眉,说道:“这些人有什么资格让我费神?”

瘦道人正色说道:“世间万姓都是昊天的子民,他们都应该领受昊天的温暖,千万年前,我道门先祖在荒野僻乡之中传教,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难道他们传教之时,也要看对方有没有资格?”

叶苏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道人,忽然觉得此人的脸上流露出比西陵神官们更坚定的神情,不由微微一怔,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受教。”

瘦道人笑了笑,说道:“想不想学学怎么宣教?”

昊天道门在世间诸国传播,根本不用诸道观花费什么力气,任何子民自生下来那刻开始,便是西陵神殿的信徒。

叶苏周游诸国,十余年间眼中所见皆是如此,所以这几日他在街坊当中传教遇到极大困难,沉怒之余也不禁有些不解。

他皱着眉头说道:“难道宣教还要讲究什么方法?”

瘦道人说道:“按照惯常的方法,我们一般会在宣教之后分发食物或酒水,遇着节日,便会组织街坊聚餐,如果经费比较充足,那么去教坊司请两位歌家过来唱唱道歌,效果肯定最好。”

听着这话,叶苏勃然大怒,厉声斥道:“荒唐至极!宣教何其神圣之事,岂能变成利益交换,如此信教之人,何谈虔诚!”

瘦道人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昊天赐于人间一切,这便是对我们的恩赏,所以我们才会信奉昊天,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如果一点好处都没有,谁来信教?”

叶苏自幼便在知守观里修道,其后周游诸国,也只见道门备受尊崇,总以为这是自然之事,从来没有想过,信仰居然还可以这样去理解。

他本想一掌把这名亵渎教义的道人拍死,然而,他忽然想道,瘦道人的这番话虽然难听,但其实细细想去,真挑不出什么错处。

于是他沉默了很长时间。

过了很长时间,叶苏从沉默中醒来,看着瘦道人面无表情说道:“请继续指教。”

瘦道人看着他笑了笑,说道:“其实唐人至少九成以上都是昊天道门的信徒,只不过和南晋宋国那些地方的信徒不同,他们很没有耐性来参加宣教活动,所以如果要加强他们对昊天的信仰,宣教并不是最好的方法。”

叶苏说道:“那应该用什么方法?”

瘦道人说道:“道门中人首重德行,所以讲究言行一致,但对于宣教而言,言语却永远及不上行动。”

“身为一观之主,如果你平日里能亲近街坊,遇着街坊有事便主动帮手,替他们挑水晒粮,通过日常的言行,来体现昊天的仁慈与友爱,这才是对唐人最有效的宣教方式。”

叶苏若有所思。

瘦道人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除了西陵的神座大人,没有几个人能够亲目眼睹昊天的神迹,而我们这些普通的道人,便是昊天在人间的代言人,普通人想要感受昊天,便是感受我们。”

叶苏凛然点头道:“果然有理。”

瘦道人叹息说道:“我离开西陵也已经有二十三年,虽然在唐国不及在别国那般风光,但守着这座小道观倒也快活。”

“听说其余诸国,道人们横征暴敛,神殿派出的使官更是骄纵豪奢,如此哪里能让世人真心敬畏昊天?”

“恐怕是只徒剩下个畏字罢了,那些道人哪里是昊天的代言人,完全是昊天之耻。”

涉及昊天道门在俗世里的事务,叶苏不想讨论,看着他手中的面碗说道:“再不吃面就要凉了。”

瘦道人这才记起来自己手中有碗面,赶紧递到他手中。说道:“这是给你吃的,不吃饱哪里有力气宣教。”

叶苏静静看着手中端着的面碗,忽然说道:“我会尝试一下你的方法。”

这时,有一滴雨忽然落入碗中的面汤里。

叶苏和瘦道人抬头看天,只见雨珠从天而降。

一场秋雨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小道观旁有些街坊,本想着雨季已过,没有整修瓦檐。

突然遭到大雨袭击,便开始漏水。

于是,在雨渐渐停歇后,瘦道人带着叶苏和观里两个小道童来到街巷里,开始帮助街坊们排水修檐。

虽然叶苏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但经过最初的笨拙之后,他很快就熟能生巧。

这时,一个圆滚滚的身影,从远处走来。

看着屋顶上的叶苏,颤声喊道:“师兄!”

……

陈皮皮带着叶苏来到了临四十八巷的小院外。

一边走,一边还不忘叮嘱叶苏。

“师兄,你一会儿进去之后,最好还是客气点。”

“这小院的主人和我老师的关系很好。”

“你妹妹在这里跟着他学习,过的还不赖。”

“对了,这小院的主人也姓叶,是不是很巧?”

叶苏闻言,脸上泛起一丝丝莫名之色。

二人相逢在长安,陈皮皮便说要带他来见一见他的妹妹。

叶苏很诧异,从前皮皮对他的妹妹可是畏之如虎。

现在居然好像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叶苏不知道皮皮是如何克服对妹妹的恐惧的,但是他知道,皮皮要带他来见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那天他初至长安,在长街碰到的那个人。

他记得,那人叫做叶千秋。

长安城里,应该不会有第二个叶千秋。

长安城,不是一座简单的城,就在刚才。

他和皮皮相遇之后不久,他发现自己已经僵化了十余年的境界,发生了某种颤抖,出现了一道裂缝。

他有些不解,还有些震撼。

恰巧皮皮看到了。

皮皮说,这个小院的主人,可能会给他一点提示。

于是,二人结伴而来。

看着眼前紧闭的院门。

叶苏突然升起了一种很玄妙的感觉。

这明明只是一座普通的小院。

可让人看起来,又觉得不是那么普通。

陈皮皮上前,敲门。

过了一会儿。

来开门的是小黑。

小黑看到是陈皮皮,笑道:“皮皮,你咋来了?”

陈皮皮道:“小黑,我今天带了个人过来,有点事想请教叶夫子。”

小黑把脑袋往出一探,就看到了在一旁站着的叶苏。

小黑一看,当即说道:“哎?你不就是那天那个在街上和我师父打招呼的人吗?”

陈皮皮见状,一脸疑惑,道:“小黑,你和我师兄见过?”

小黑道:“见过一次,既然是有缘人,那就进来吧。”

叶苏听到“有缘人”这三个字,眉头轻轻上扬。

小黑将门给打开。

陈皮皮和叶苏走了进去。

刚刚下过一场秋雨。

小院里,还有些积水。

小黑道:“你们在外头等一会儿。”

“老师还在上课。”

陈皮皮和叶苏听着从屋里传出来的朗朗读书声,点了点头。

小黑安排二人在屋檐下的桌前坐下。

给二人泡了一壶茶。

陈皮皮瞅着院墙边的杏树,道:“夏天过的可真快啊。”

“黄瓜都吃完了。”

“只能等明年了。”

小黑笑道:“你小子最近好像又胖了些,还真是奇怪。”

“老师说,吃黄瓜能减肥,你吃了那么多根黄瓜,咋就不见你瘦呢?”

陈皮皮摊手道:“我怎么知道?”

叶苏在一旁沉默不语,耳中却是听着从里边传来的读书声。

“玄者,天玄也、地玄也、人玄也……”

“天浑行无穹不可见也,地不可形也,人心不可测也……”

“玄者,神之魁也,天以不见为玄,地以不形为玄,人以心腹为玄……”

叶苏听着这些读书声,一头雾水。

他也是饱读道藏之人,但在他的印象当中,他好像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文章。

叶苏终于明白。

在他临行时,老师和他说的那几句话的含义。

长安城,真的是大有际遇。

三人在屋外等候了大概小半个时辰。

孩子们蜂涌而出,一个个兴高采烈的离开了小院,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叶千秋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看到了坐在外边的叶苏和陈皮皮。

小黑道:“师父,皮皮说有事找你。”

陈皮皮急忙站起来,和叶千秋行礼。

叶苏也站了起来,微微欠身。

叶千秋看到叶苏之后,笑着抬手道:“坐坐坐,不必拘束。”

“有什么事,尽管问便是。”

陈皮皮闻言,一脸的欣喜,道:“叶夫子,是我师兄,有些问题想问您。”

陈皮皮用手肘碰一碰叶苏,示意他赶紧说话。

叶苏站在那里,一时间,却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时,叶千秋道:“不急,不急,坐下慢慢聊。”

叶千秋走到桌前坐下。

叶苏也坐了下来。

眼看着叶苏不说话,陈皮皮都有些替他着急。

过了一会儿,叶苏终于开口。

“来这儿之前,我还在想,皮皮所说的人是不是您。”

“到了这里之后,我发现,原来真是您。”

“来这里之前,有人告诉我,宣教需要讲究方式方法。”

“说我身为一观之主,如果平日里能亲近街坊,遇着街坊有事便主动帮手,替他们挑水晒粮,通过日常的言行,来体现昊天的仁慈与友爱,就是最有效的宣教方式。”

“本来我是将信将疑的试了试,但是,看到您住在这里之后,我便明白了,原来这话不假。”

“刚刚听那些孩子们的读书声,和他们离开时脸上洋溢的笑容,不难判断,他们在您这里读书很开心。”

“只是,我有些不明白,您教他们读的是什么书?”

说到这里时,叶苏的眼睛直视着叶千秋,想要从叶千秋眼中得到确切的答案。

叶千秋见状,脸上浮现出淡定从容的笑意,道:“刚刚他们念的是《太玄经》。”

“太玄经?”

叶苏仔细想着自己记忆中的道家典藏,实在没有想起有这样一本书。

然后,他说道:“我能看看这本书吗?”

叶千秋点头道:“当然。”

说着,叶千秋示意小黑去屋里,拿一本《太玄经》出来。

不一会儿,叶苏从小黑手里接过了《太玄经》。

翻看了起来。

然后,心神就陷入了其中,难以自拔。

陈皮皮看着一旁的叶苏身上闪烁起淡淡的光辉,有些惊疑不定的说道:“叶夫子,我师兄他没事吧?”

叶千秋站起身来,笑道:“没事,只不过是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了。”

“走吧,咱们去隔壁巷子新开的那家羊肉火锅店里打打秋风。”

……

当叶千秋带着陈皮皮和小黑回到小院里时,已经是夜里。

陈皮皮朝着叶千秋问道:“桑桑和叶红鱼今天不过来了吗?”

叶千秋道:“昨天,桑桑说最近两天都不过来,不知道宁缺那小子在搞什么鬼名堂。”

陈皮皮点点头。

他抬头朝着屋檐下的师兄身上看去。

突然怪叫了一声。

“叶夫子,不好了,你看,你快看……”

“师兄他……他……”

只见端坐在小院屋檐下读书的叶苏,眼中光华闪烁,一头黑发已然尽数变成了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