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初心(08)

有人敲窗。

梁芙抬起目光看一眼, 吓了一跳慌乱地抬手关掉了车载广播“……你说什么?”

傅聿城就站在窗外近在咫尺她都没留心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说饭好了, 梁老师喊你进去吃饭。”

梁芙将车窗关上, 下了车锁上门。

这身黑色大衣衬得人有种清贵的气质如松亦如玉。两人错开半步, 往屋里走快走到的门口的时候梁芙方出声道:“……新衣服?”

傅聿城看她一眼, “我妈买的。”

“……很衬你。”

“挑的人眼光很好。”

梁芙立马别过目光, 摸了摸鼻子先一步跳上门前台阶伸手去拉门。

菜已经布好了一张大方桌, 铺上暗纹的深绿色的桌布一眼看去菜品丰盛。

傅聿城和梁芙各在一面坐下, 形成个对角离得老远。

等梁庵道落座, 大家动筷。傅聿城提筷一看瞧见一桌子大鱼大肉中一道清炒藕丁和一碗丝瓜汤, 清淡得脱俗。愣了一下没忍住往梁芙那儿瞥去一眼。

梁芙却只埋头夹菜。

如果说身上这件大衣只是往湖里投了一枚石子这两道菜怕是直接往里沉了一块巨石非搅得飞鸟惊动游鱼奔逃四下不宁。

傅聿城给弄得心神不定什么菜塞进嘴里都食之无味心思全用来揣摩梁芙的用意了。

于他而言梁芙永远是最灼热的火与最冷酷的霜。

这一生他没爱过什么人唯独梁芙。哪怕如今梁芙提了分手但是只要她一声令下他永远会想要回头。

只是如今回头不一样是重蹈覆辙吗?

席上说话不多多半是梁庵道提问两位小辈搭腔。无人说话的时候便只听见调羹碰着碗壁的声音。

梁庵道忽地夸道:“这丝瓜汤烧得蛮好的很清淡但又入味。”

一旁万阿姨笑说:“是阿芙说要吃的还一大早开车出去……”

“咳!”梁芙急忙假装咳嗽生硬打断万阿姨的话。

“怎么了?呛着了?”万阿姨把纸巾挪过去又起身去给她倒清水。

梁芙脸烧得通红她本来皮肤白脸一红就更明显她拿纸巾盖住了半张脸低着头丝毫不敢往傅聿城那儿瞥去一眼。

傅聿城一时痛苦不堪。

理智有时候丝毫起不了作用正如拿着纸糊的笼子却妄图关住一只猛虎。

有那么一秒钟他想就这样吧放弃抵抗臣服于她的示好哪怕是重蹈覆辙两人彻彻底底绑在一起纠葛到血肉模糊。好歹一生也不会再分开了。

吃完饭梁庵道有事要出门因傅聿城也要回家便准备捎他一程。

梁芙几乎是无意识的一直将人送到了门口。梁庵道停步问她“阿芙你准备去哪儿?”

“我……我出来透透气。”她甚至傻乎乎地做了一个扩胸的动作。

傅聿城跟着梁庵道上了车她立在蔷薇藤下往车窗那儿瞥去直到车驶出去她与傅聿城一个对视却又错开。

多奇怪傅聿城把她变成了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女生站在十六岁的关口咀嚼的都是晦涩心事。

那时候轻而易举喊出的喜欢如今字字重逾千钧连它的同义词都想要回避。

没给她纠结的时间杨菲菲歌舞剧公演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

公演前两天梁芙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慌。她超过一千多个日子没有接受过观众的审视对自己能不能完成这场自己十二岁时就能轻而易举拿下的演出突然之间没了信心。

跟傅聿城提离婚那天翻箱倒箧找出来的那个装着她初次公演《天鹅湖》门票的信封如今被她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连同陆松云的名片。

梁芙在家把公演当天要跳的所有舞蹈熟悉一遍在书桌旁坐下。台灯下压着那信封她抽出来拿着那张名片翻来覆去地看。

最后以破釜沉舟的心情把电话拨了出去。

演出晚上七点半开始但下午他们就得去提前熟悉场地并做最后一次彩排。

大家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紧张状况唯一不紧张的可能只有杨菲菲。她已经换好了戏服化好了妆顶着假发和黑框眼镜满场蹿到处给人做思想工作。

梁芙也紧张但忙碌让她没时间操心自己。彩排全是掉链子的人她得挨个最后再叮嘱一遍注意事项。

一贯表现最好的刘念这时候反而最让人操心抱着脑袋不断嚷嚷“我忘光了我忘光了”怕她的消极情绪传染给其他人梁芙还得把她带到一旁单独隔离。

忙忙乱乱时间还是分秒不错地逼近了最终开演的时间。

蒋琛把傅聿城往观众席上带快要开演了大灯都已经灭了。

“老傅特意给你的留的座三排正当中最佳观影位置你要是看得开心了捐款要不也意思一下?”说着往他手里塞一张节目单翻到最后一页“这儿有个二维码扫一扫就行。”

傅聿城笑说“行谢了。”看蒋琛并不打算坐下便问道“你不看?”

“我得去后台陪着我媳妇儿她紧张一会儿该忘词了。你自己看啊我先走了。”蒋琛拍一拍他肩膀黑暗里穿过座位之间狭小的缝隙往舞台方向去了。

其实用不着蒋琛特意留票已经是整个剧院最小的场子了也没坐满。目测来的都是杨菲菲学校的人第一排有人举了条幅从后面看不清什么字大抵是些加油鼓励的话。

开年以后工作繁忙他没找到与梁芙联系的机会唯一借口可能就是落在家里的东西还没收拾可一旦开口就跟彻底一刀两断没什么两样。

人很焦灼有种暗暗与自己较劲的架势。

没等多久音乐响起大幕拉开率先出场一个长发黑框眼镜的女生大约就是女主角杨菲菲。

剧情简单易懂傅聿城看得有几分坐立难安。大抵杨菲菲的经历让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赵卉。

第一幕近尾声的时候杨菲菲的男朋友出场了。

因场内光线黑暗那节目单上印的字看不太清傅聿城也没费心去看不知道梁芙到第几幕才会出场的。

演出一开始他就在盼望梁芙露面等她真正露面饶是已经看过那张扮男装的照片他还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是灵动的神采飞扬的与静态的照片全然不同和隔着屏幕的视频全然不同。她一出场四周便有人在议论究竟是男是女但等她一开腔压低的嗓音和大开大合的舞步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没人再关注性别因为那并不重要。

那种专业舞台浸淫多年而形成的魅力几乎有一种压倒性的气势。

傅聿城屏息听见自己心脏如擂鼓猛烈跳动。

如果说这世间有什么事情是他觉得后悔并且想要倒转时间去弥补的去看一场梁芙的演出一定是其中之一。

念研一的时候他有一万次的机会但每一次都未付诸行动。究其原因是可怜的自尊心作祟害怕已然耀眼的她舞台之上光彩更甚让他自惭形秽。

等后来他终于决定要去看的时候却再也没了机会一场没有出演的《吉赛尔》是他恐怕也是梁芙永远的遗憾。

有件事他没告诉梁芙。

其实他看过她过往演出的视频。网站上能够搜到的他都看过了只除了《吉赛尔》。

但视频无论如何比不上现场的震撼正如此刻不是多难的编舞她每一步都沉浸每一步都燃尽心血。

她有一种不自知的美只顾全力表现她的角色她投入所有灵魂因此这角色不是她却处处打上她的烙印。

一场演出结束傅聿城没看进剧情全程只在看梁芙。

最后一幕为了舞蹈燃尽生命的杨菲菲跌落在梁芙的怀里所有高潮戛然而止的一幕。

音乐暂停整个剧场安静得落针可闻。

这片寂静持续了很久直到灯光熄灭全场黑暗大幕落下。

而后恍然回神的掌声响起经久不息。

傅聿城甚少为了文艺作品而流泪。

他也清楚此刻动容不是为了作品本身是为了梁芙为了那桩毕生难愈的遗憾。

他深恶自己的愚钝这样简单的道理为什么自己三年都没想明白:

梁芙为什么强颜欢笑为什么推拒了所有人的关心固执打造另外一副完美躯壳。

倘若他曾看过梁芙的现场演出他一定会懂——这样耀眼夺目的人怎么能够轻易接受自己跌落云端?

而他做了什么。

抱着自己无用的自尊抱着那点“十分”与“九分”的计较顾影自怜。

可是爱原本是不该计较回报的。只是恰恰爱的人也爱着自己才有了回报。

诚然交付了全副的血肉可唯独留下了理智和算计而这是爱情里最最无用的东西。

此刻幕布之后的舞台上。

杨菲菲有点诧异伸手摸了摸落在自己脸颊上的冰凉液体“……梁老师你怎么了?”

梁芙赶紧抹眼拉着杨菲菲站起身低声笑说:“……圆满结束我有点开心。”

杨菲菲笑说“我也很开心。”她呼吸剧烈还带着喘息最后那一下摔落不全是演戏。

舞台啊。

梁芙一边往后走一边感受此刻心脏的怦然跳动她想彻底记住这种过于剧烈以至于泛起的疼痛。

原来阔别多年她仍然会眷念掌声四起的时刻眷念那种肝脑涂地的畅快淋漓哪怕下一刻就如戏里戏外的杨菲跌倒在地。

回首泥泞如此漫长。

她终于彻底释然。

灯亮起所有演员出场鞠躬谢幕观众站起身欢呼与呐喊四起。

傅聿城久久未动直到其他演员离场独留杨菲菲致辞。

他仓皇起身他觉得自己必须去找她此时此刻必须去找她。

作者有话要说:本人并不认为爱是不图回报的这番感慨只为老傅量身打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