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夜奔(02)

那道篱笆立在别墅前院, 经一年多的时间让藤葛爬得满满当当各色蔷薇胡乱授粉杂出变化多端的颜色。暮夏时节绿藤红刺, 疯长的还有院里杂草。

梁芙蹲在地上拔草, 胶鞋手套全副武装头上扣一顶海滩旅游常用的草帽, 帽檐下素净的脸上沁出汗珠。

屋里章评玉喊她应了一声。提上塑料桶把杂草倾倒进垃圾桶里, 一边脱手套一边回屋。

梁碧君坐在客厅, 章评玉在给她斟茶。梁芙打声招呼冲个凉出来换了身轻便的家居服。

章评玉挽上提包对梁芙说道:“招待好姑姑, 我去趟公司晚上回来吃饭让万阿姨把我昨天弄回来的虾给蒸了。”

章评玉掩上门, 没一会儿外面传来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即刻就驶远了。

梁芙去冰箱里去拿出昨天没吃完的栗子蛋糕, 端过来在梁碧君身旁坐下往她茶杯里看一眼泡的应是碧螺春。抢过来抿一口, “啧”一声吃过蛋糕的舌尖只尝到苦。

梁碧君审视着她。

梁庵道夫妇觉得梁芙状态有些微妙然则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商量之下决定让梁芙一贯信赖的姑姑过来一趟多聊两句问出她未来的打算也是好的。

“去过舞团了吗?”

“去过啊。”她吃着栗子蛋糕语气有点儿满不在乎。

因她受伤交流项目得换上另外的人顶替为了服众选定了周昙。排出的剧目不能更改团里几个演员公平竞争最后谭琳被临危受命。

谭琳《吉赛尔》首秀艳惊四座业内发新闻用的标题是“后梁芙时代的新星”。团里正是用人之际时势造人谭琳证明了自己那扇鲜花簇拥的大门正式对她敞开。

这些事儿她没刻意打听过但总有各种渠道推到她面前想避也避不开。

“试过跳舞吗?恢复情况怎么样?”梁碧君知道她一直在做复建。

梁芙捏着勺子把碟子里剩下的蛋糕一点一点搅碎笑说:“我准备当老师去了。”

梁碧君愣了一下。

“接杨老师的衣钵星火相传你觉得怎么样?”

梁碧君拧着眉“你是不是放弃得太轻易了?”

梁芙仍是那副没有所谓的表情“我也不是非得跳舞啊——对了你猜我昨天收拾房间发现什么?”没给梁碧君“猜”的机会她丢下勺子起身往楼上去“我拿下来给你看。”

前几天梁芙去过团里了。

那天是演出日泰半演员都要侯在剧院团里几乎没人。梁芙去的时候谁也没惊动直奔练功房。路上被几个工作人员和面生的新演员撞见他们好奇打量她但无一人敢上前去打招呼。

熟练穿好足尖鞋热身压腿……基本动作做下来都无碍。医生说她复建效果不错建议看看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紧跟着加高难度她深吸一口气看着整面墙镜中的自己以右脚为支点双手端起扯动身体旋转。

因前面一切顺利而生出的喜悦心情一霎被脚踝传来的剧痛撕得粉碎。她摔坐在地板上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难过而是茫然好像一只明明已经飞到半空的气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被拽了下来。

她不信不服抚着脚踝缓解再试再摔再试再摔……

那天她一直捱到剧院那边演出结束时才离开。人恍恍惚惚上了出租车才发现自己把足尖鞋穿了出来。团里是有规定的那鞋只能在练功房里穿。她把鞋脱下两只叠放发泄似的拿带子把它们捆得死紧。出租车经过雨后积水的浅坑她扬手想把鞋扔出去却又在最后一秒收回。她赤着脚下了车从小区门口一路走回公寓把那双鞋随手扔进了衣柜的最深处。

梁芙趴在床上把脸埋在被单里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把枕头下方的日记本捞出来。

日记本是硬壳封面印刷幼稚图案的卡通图案有些年代的东西了翻开来纸张脆黄很多字迹已经洇灭模糊残留的是拿碳素钢笔写的那些。

梁芙蜷腿坐在沙发上献宝似的指着那比小学生还要幼稚的字迹给梁碧君看“喏。”

十岁的梁芙有宏愿爱做梦上课不听讲从杂志里剪下漂亮贴画一张是舞裙一张是婚纱。她立志做世界上最好的舞者和最幸福的新娘。

梁碧君眉头拧得更紧“梁芙……”

“我准备跟傅聿城结婚了。”

梁碧君是很少生气的她年过不惑明白生气除了把事情推向更难解决的糟糕境地于事无补。她对婚姻和爱情已然没有执念也不认为自己适合做母亲但对梁芙她有超越姑侄情谊的宠爱。

梁碧君捺着火气“我认为你现在最好不要这么草率。”

“我跟傅聿城认识也快两年了交往一年多我不觉草率。”

梁碧君把日记本合上凝视梁芙“一事不顺就拿另一事做避风港你这种逃避行为把小傅当什么呢?”

“你认识我们团的杨老师她年轻时也是蜚声业内结婚后退居二线做老师带出我这样的学生。她能走的路我不能走吗?”

梁碧君再也忍不住“你才多少岁!二十三!不满二十四!你要过那样一眼能望到头的生活吗!”

梁芙挑了挑眉笑了“姑姑你是瞧不起家庭主妇吗?你为什么不信我离开舞台一样能幸福?”

“瞧瞧你现在有多幼稚我都不屑反驳你。你小时候吃那么多苦为了什么一点困难就能把你打倒?”

梁芙笑着把脸转过去望着一窗绿荫鸦羽似的睫毛凝起水雾没让梁碧君看见“……你不信那我就证明给你看好了。”

“梁芙。”梁碧君颇感头疼这事儿恐怕已经超出她的能力范围“……如果你真的想结婚我支持但你别本末倒置。你不用向任何人证明任何你就是太想向人证明你是对的。卫洵的事是这样这件事……”

“不要提卫洵。”

梁碧君盯住她“为什么不能提?在你这儿卫洵的事还没翻篇吗?”

“除非你们承认当时你们做错了不然在我这儿永远翻不了篇。”

梁碧君把那日记本往她怀里一扔站起身。这番话已经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她决定建议梁庵道帮梁芙联系心理医生。

从浓阴走到一盏路灯下傅聿城看见了梁芙。

暮夏不算太热的傍晚她穿雪纺料的短衫复古样式牛仔裤长发编成一股辫拿红蓝相间的绸巾系在尾端。她是晚霞最艳丽的那一抹来往学生推着自行车总要忍不住停下来多看她几眼。

从三月到八月整五个月时间他们的关系像是行舟遇滩涂那样不慌不忙地搁着浅。

梁芙不说未来如何傅聿城也不忍心过问。凡有时间傅聿城总会陪她去做复建在不用上课加班的晚上牵着手走街串巷带她看晚上热热闹闹的不夜城。他俩都是崇城土著对这座城市却各有各的理解像她看见柳梢青他却看见梁间燕。

傅聿城走到她跟前随手把她鬓边落下的碎发往她耳后一拢问她吃过饭没。

“家里蒸龙虾我不爱吃跑出来了。”

“想吃什么?”

她低着头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有没有那种热量特别高吃完了又开心又有罪恶感的东西?”

“……你是说炸鸡?”

校门口就有炸鸡店永远不缺排队的人。整一块新鲜鸡排扔进滚油里炸到焦黄再捞出来对半剪开撒一些胡椒粉。

梁芙烫得只哈气额头上出汗腾不出手来傅聿城抽了纸巾来帮她擦。她挺认真地问:“傅聿城我是不是胖了?”

傅聿城搂着她的腰用主观感受丈量“……再减就行了。”

梁芙却笑一笑大口咬着鸡排高碳水带来的满足感一时盖过所有让她再没心思去顾及其他。

吃完东西梁芙带他去舞蹈学院附中。校园里有还在上自习的人他们不走大门梁芙带他绕去侧方说那株老槐下的墙根有个洞被草掩盖是逃课的好途径。

“师姐经常翘课?”

“谁让老师没事老抽查课文。”

找到那棵树扒开草一大片新涂的墙灰确然曾是个洞口的模样和旁边那些泛黄的颜色泾渭分明。

梁芙遗憾地“呀”了一声问他:“会翻墙吗?”

便继续往后绕离那些还燃着灯的教室更远绕到一条清净无人的小巷过墙柳下停着老式自行车。两米多高的一段红砖裸墙墙面上让无数人的鞋尖撞出浅浅的坑。

“墙里面那条狗不知道还在不在傅聿城你先过去看看。”

傅聿城卸了肩上背包先扔过去做个助跑动作蹬上那些浅坑轻松地跃上墙头。往下看野草疯长的废旧操场挺远处有狗吠声大抵是注意到了这边动静但被拴着跑远不了。

傅聿城跳下去梁芙紧跟着翻上来。

傅聿城拍打背包上的草屑抬头看见月亮栖在她头顶发给风吹乱她就骑在墙头看着他笑眼里是桃花春水。

“傅聿城跟我结婚吧!”

傅聿城愣住还没反应过来她已张开双臂闭上眼便往下跳。他赶在落地之前将人搂住脚下打个趔趄一起摔倒在杂草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