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除夕继承去年传统, 傅聿城从很远开车赶去同她见一面他们在拿罐子的达纳依德前面分享了一支烟说来年的计划临别时热吻。
天气赏脸地撒了些雪粒傅聿城回去路上跟着电台广播哼歌, 觉得虽有困难, 但一切都向着光明那方。奇怪他以前从来不会觉得一个女人会成为自己的动力。
后来学校开学, 舞团也恢复运营立春之后温度一日高过一日舞团建筑楼前那株覆墙老树冒新芽。今年剧目表排出来, 赶在梁芙去莫斯科学习之前, 排了两出经典剧其中便有《吉赛尔》。
梁芙让负责票务的老师留一张内场票最佳观赏位置。老师问给谁她笑吟吟说给男朋友。
傅聿城收到她留票的消息, 计算时间离开演足足还有一个多月。
他从小到大没少被人说心思重这个形容多数时候都是贬义。周末回家一趟陪赵卉吃饭, 石阿姨帮忙摘菜。老旧房子里地板刷得很干净板凳上竹篾蔬果篮里一把青翠豌豆苗。石阿姨掐着菜尖, 笑说:“阿城最近开朗好多是不是谈恋爱啦?”
饭后傅聿城帮忙刷碗赵卉挨着他询问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他没否认, 婉拒了赵卉要看照片的请求说这事来日方长。
这是活到快二十四岁的头一遭傅聿城觉得春天是个这样生机盎然的时节以至于他放下了一贯以来对远虑近忧的警惕心被突然降临的坏消息砸了一闷棍。
那天是傅聿城生日。
晴好一阵之后连连降雨到生日当天也没停。
傅聿城喊上杨铭和乔麦晚上一同喝酒同时也叫了邵磊预备正式把他这位朋友介绍给梁芙。
梁芙和周昙团里有训练要结束之后再来。
这顿酒从晚上八点喝到晚上十点邵磊已和乔麦、杨铭打的火热仍不见梁芙两人赶到。
邵磊揶揄:“梁小姐该不会放你鸽子吧?”
傅聿城离席去外面打电话门廊外雨势滂沱电话没接通再打周昙的也是这样“嘟嘟嘟”长鸣让他莫名难安。
直到晚上十一点周昙打来电话 来不及说清前因后果的焦急让傅聿城赶紧去一趟医院“……梁芙出事了。”
暴雨让崇城交通彻底瘫痪声势之大似要把这座不夜城连根拔起。怎么坐在酒吧里和朋友畅谈的时候浑然不觉。
傅聿城羞愧于自己的毫不敏锐为什么不坚决一点周昙打不通那就打给方清渠打给梁庵道打到剧院去……总有一个地方能探听到梁芙的下落。
医院病房外已经围满一圈人眼熟的不眼熟的。在这种情况傅聿城跟最不愿见的章评玉打了个照面然而对方也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知道今天不是发难的时候。
梁芙躺在病床上过多的关注让她不胜其烦。傅聿城赶到的时候正撞上她发脾气让所有人都走。
梁庵道小心翼翼求个赦免梁芙把被子拉上盖过头顶说你也走。
最终他们都没走守在门口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得到什么指令才能散去。还是梁庵道主持局面让大家都先回去。
傅聿城当然没走哪怕今天梁芙气得要拆病房他也要见上她和她说过话才安心。
候了一会儿傅聿城尝试进去跟梁芙说话章评玉瞧她一眼并没有阻止。
梁芙在哭。
人缩在被子里颤抖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的手从被窝里拿出来掰开攥进自己手里。
她自浅绿色的被单里露出一只眼睛仿佛被清水浸过的玻璃珠看着傅聿城哽咽着说:“……我想吃奶油小方。”
是崇城特产淡奶油放进嘴里就化了一点也不甜腻。他们小时候都吃过双百分的奖励或是生日那天的加餐。
于梁芙而言那时候开胯拉筋痛到昏厥哭着坚持下去的信念就是梁庵道开车来接经过红宝石的店面。她盘腿坐在车里吹冷气吃蛋糕梁庵道问她痛吗要放弃吗?她说不不要放弃。
傅聿城蹲在床边不知道怎么拿捏语气才能让她不那么难过她只有这点愿望可他满足不了整个被雨倾覆的城市也满足不了“……天一亮我就去给你买。”
可是她的这一晚这样长等多久才能到天亮呢。
她咬着唇痛哭直到傅聿城坐上床沿几乎是强硬地把从床上扶起来手臂环过她的肋骨把人抱进怀里。
方才在门口周昙告诉他。
暴雨让舞团老化线路短路那时候一班演员刚从练功房出来下楼梯时灯灭了好几个人踩空摔倒。梁芙走在最前摔得最严重。
严重到以后她或许还能跳舞但一定跳不了32圈“挥鞭转”了。
医院总是有点儿暮沉的恐怖气息然而说白了这只是一个修复创伤的地方和修理厂没有两样。并未有心恫吓世人是世人有欲望才有忧怖。
最后梁庵道和章评玉没拗过傅聿城的执着答应让他留下来陪床。
更深夜阑亮灯的走廊里只偶尔有护士走动。傅聿城拧灭床头的灯坐在折叠椅上毫无困意。在药物的帮助之下梁芙已经沉沉睡去也终于将拧紧的眉头放松。
好像还是不久前躺在病床上的那人是他而她还有心同他开玩笑。傅聿城看着她让撞跌擦出血痕的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他伸出手指帮她擦掉。
梁芙在梦里走过好长的路。
黄昏扫银杏叶的的街上一双圆头红色小皮鞋的脚停在橱窗外净透的玻璃窗里悬挂一条白纱的裙子与过往所见那些裙子都不一样它只是挂着的样子就优雅如同天鹅凫水。
那双圆头小皮鞋穿过门进店再走出来时换成了缎面的足尖鞋。它磨损得飞快一双两双三双地换从训练教室跳到比赛舞台跳到万人瞩目的大剧院。
它穿过剧院的后台和不染尘埃的皮鞋打过照面也和许多和它一样的足尖鞋打过照面。它听过灯光璀璨最热烈的欢呼但最值得铭记的还是那些指甲劈裂流出的血。它曾经包裹过一双伤痕累累的脚痛到热泪盈眶也要继续起舞。
梁芙睁眼看见的是一只塑料袋印着红色的“红宝石”三个字。如今包装材质日新月异五花八门只有这家还固执保持原样。
没有看见人梁芙抓着床两侧拉杆试图坐起来吊起的打了石膏的腿让她的尝试落空。
她躺着有些沮丧地等了片刻洗手间门打开了傅聿城抹着脸上的水珠走出来。他看她一眼把床摇起来再把蛋糕递到她手中。
和外包装一样不变的还有味道。
她默默吞咽喉间裹沙忍不住要哽咽。从前吃为了鼓励自己不放弃现在吃却是为了说服自己可能这一次要放弃了。
傅聿城声音沙哑:“梁老师和师母一会儿就到昙姐也说要过来还有你们舞团杨老师。”
梁芙不说话。
她知道人人都期望她说一句“我没事”可是她现在还说不出。
梁芙默默吃完了那方蛋糕那滑腻口感还留在喉间。她咳嗽一声傅聿城递上水瓶凑近时她才看见他眼底倦色浓重。
“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等他们来。”
便又是沉默。
傅聿城的陪伴让她很好受她总算有点明白过来周昙为什么喝酒独独要找傅聿城因为不被人安慰的感觉很轻松放肆沉溺于难过也仿佛不那么可耻了。
没过多久梁庵道、章评玉和杨老师都赶过来了差不多前后脚。傅聿城不放心走但得先回去把自己拾掇一下。
关上门杨老师神情严肃“阿芙我知道你现在难受但是老师希望你好好回想一下昨天晚上停电的时候你是……自己踩空的吗?”
杨老师微妙的一霎停顿里有很深的意味。
梁芙明白她想说什么这样的架势只要她指认出一个人一定会被允以“公道”。
然而正是如此她不能滥用公道因为“……是我自己踩空的。”
想过了无数次。
她也多想把这桩飞来横祸推给某个具体的人好让此刻自己的痛苦冤有头债有主。然而灯灭的那一刹那直至她滚落到楼梯最后一阶这期间她确信没有任何人在背后推过她。
杨老师这一问显然不是无的放矢因为团里有人在议论昨晚上站在梁芙身后的是谭琳。谭琳也摔了但只是轻微的的崴伤只要休息两周就能照常上台。
动机、下手时机和脱身条件都挺符合阴谋论无怪乎杨老师将信将疑。她在团里待了几十年这些腌臜并不是第一次。她只期望这次事件是桩单纯的意外不然就一次毁掉了两个人一人如日中天一人还在冉冉升起。
这件事杨老师是另一种痛——多年打磨而成的一件作品选料和工艺都是一流它价值连城合该迎接万人叹慕却被疏忽和巧合摔碎在地。这种痛心如出一辙。
章评玉急切道:“你确定吗阿芙?你再好好想想?”
梁芙微闭上眼“我确定——还有什么事吗?没事我想休息了。”
三人交换个眼神最后杨老师说舞团一定会对她进行赔偿也会对老化线路进行改造楼梯间加装应急灯台阶贴夜光指示条……
都是亡羊补牢的措施可那头无辜的羊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