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诉衷肠(07)

待到隔壁床要睡觉, 啧出不满的一声梁芙才终于不舍离开。临走前替他沿着圆弧轨道拉上布帘隔出独立空间往柜上放一瓶水让他伸手就能够到。

傅聿城起身去洗手间简单洗漱, 重回床上, 躺下没多久手机振动。

是惶惶难安的丁诗唯。她不敢再打扰梁芙, 丁诚的电话也一直没人接听。她在宿舍楼下和被吵醒火气正盛的舍管阿姨争论半天甚至扯谎说家里有人去世舍管让她打给辅导员请假, 否则绝不放行。

一直僵持, 丁诗唯死马当活马医所幸傅聿城的电话打通了。

傅聿城很难假以辞色今晚这一出于他完全是无妄之灾他听丁诗唯在电话那端哽咽道歉, 有些不耐烦“有事明天再说吧。”

丁诗唯立即噤声喏喏道一声晚安。

清早, 护士站刚刚交班。傅聿城醒得早洗漱之后准备找个地方抽烟。门一开, 瞧见走廊外长椅上坐着丁诗唯。

他觉得头疼想退回去丁诗唯已经站起身。她带着一夜没睡的倦色, 提着些营养用品前来探视。倒没再哭了神色比电话里平静这让傅聿城愿意耐下心来听她说话。

无非是道歉再替丁诚求情。

“你能保证没下次吗?”傅聿城打断她。

丁诗唯点头没有血色的一张脸看着他目光有决绝之意。于她而言她暗自恋慕他的资格也被丁诚一手毁去今后没有丁诗唯只有不再做梦的丁盼娣。

傅聿城觉得关键时候总是父亲过往的言行在左右他的行为那点善意经由血脉流传使他不至于变成一个冰冷的怪物。

“……在我这这事儿就算结了。至于方警官那边要拘几天我左右不了。”傅聿城淡淡地说。

“谢谢你……”冬天的清晨她穿得却少人是瑟缩的一团灰影。

人人有八十一难谁也渡不了谁一程。傅聿城双手插进大衣口袋看她一眼目光是在问她还有没有别的事。

丁诗唯摇头留下最后一句话“……今后若有能帮上你的地方请一定开口。”

傅聿城没有应。丁诗唯等了数秒将拎来的营养品递过去转身走了。

天色青灰是天空仿佛并不眷恋人世的一天。

丁诗唯出了电梯沿着水泥路面往外走。清晨的医院宁静道旁栽种毫不讲究的绿植她在清寒的风里想到五年前第一次看见傅聿城他在喧闹的教室里沉默得格格不入。

流连过的同个自习室没递出的牛津词典聚会时吃过的同一盘水果……收集所有关于他的一切却始终迈不出坦诚心迹的那一步。她太过渺小以至于偷偷跟在他身后瞧见自己的影子和他折向同一个方向都觉得自惭形秽。

离开住院大楼她在楼外台阶上抱膝坐下答应自己再哭这最后一次。

上午梁芙再来连同周昙一起。

周昙愧疚得不行连说是自己拖累了傅聿城。宿醉之后她脑袋此刻疼得炸裂按着太阳穴非要问傅聿城找点照顾他的事做才能安心。

傅聿城笑说:“要不昙姐教教师姐怎么用暖瓶打热水?”这话换来梁芙的一个瞪视。

周昙不知道这俩人好大狗胆当着她的面玩情趣爽快将梁芙一拽还真去打水了。

开水房在走廊另一端水流灌进空瓶里闷重回响逐渐消失。梁芙密切关注怕热水漫出瓶口同时问周昙:“昙姐昨晚喊傅聿城喝酒怎么也不叫上我?”

周昙仔细分辨梁芙话里并没有半分吃醋的意思虽然事后回想确实觉得背着梁芙有那么一丁点儿不妥。

“打官司那事儿傅聿城一直在帮忙所以结案之后想请他喝一杯。而且……”周昙笑说“姐想维持在你面前的形象啊。”

“我也不是没见你醉过。”

“那你见过我哭过吗?”

梁芙还真认真想了想“……为什么你能当着傅聿城的面哭不能当着我的面?”

周昙咂摸她话里的语气哑然失笑“你是在吃傅聿城的醋?……要说为什么因为我跟傅聿城是一类人。他不会安慰我而你肯定觉得天都要塌。”

“哭出来不就是让人安慰的吗?”

“所以我说我跟傅聿城是一类人。”周昙笑了笑适时关上水龙头把瓶塞子堵上去。不缺爱的人才敢大声哭着喊痛。

梁芙有些不服气“那你下回哭喊我我保证不安慰你。”

周昙拎上水瓶另只手伸出捏一捏梁芙的脸笑说:“好啊。”

往病房走梁芙又说“哦傅聿城跟我说昨天有个自称是你粉丝的人把你接走了。哪个粉丝?上回我过生日你带去的那个?”

周昙顿了一下有些头疼地叹一声好似阎罗王也终于遇上了难缠的小鬼。

这让梁芙八卦心骤起“傅聿城说看过他的身份证叫陈疏宁名字挺好听啊什么来头?”

“怕是我上辈子欠了他他来问我索命的来头。”周昙不欲多谈昨晚喝醉失控擦枪走火紧急关头突然惊醒没跟人发展到最后一步但这已经给了这祖宗缠着她要她负责的理由。

傅聿城打了个电话跟律所和学校请假。

梁芙没吃早饭打电话叫人送餐来一时病房变成苏式茶楼让过来查房的医生好一顿呵斥。

周昙有事就先走了临走前嘱咐梁芙别忘了过几天的剧团尾牙会。还在休假的梁芙陪在医院等医生下出院通知。她已经计划好把傅聿城接去自己公寓住两天。

去梁芙住的地方之前傅聿城先给方清渠打了个电话表明自己不追究这事儿如果他们那边需要他能配合去做笔录。之后再往学校拿上笔记本电脑和换洗衣服。

往公寓去的路上梁芙开着车看一眼靠着座椅微微闭眼休息的傅聿城“……这件事你真就这么算了?”

“丁诗唯帮过我当还她人情了。”傅聿城平淡地说。

“你以后离她远一点。”她不放心还是叮嘱两句哪怕这话显得她好像有些小气。

年末作业多耽误几天到时候就是死线地狱。养着伤也还卖命写作业的傅聿城让梁芙很有捣乱的冲动她脱了鞋静悄悄走过去刚准备往人背上一扑傅聿城说:“别徒劳了你每回偷袭我都知道。”

梁芙丧气转身回厨房泡了两杯热茶坐在椅子扶手上往傅聿城身边挤不偷袭明着来。

傅聿城把杯子拿远怕让她撞翻茶水洒进电脑毁掉自己的心血“师姐有什么诉求?”

“我想看看你的电脑。”

“看什么?”傅聿城挪鼠标点回桌面主菜单系统默认桌面寥寥几个图标和他人一样的整洁有序。

梁芙看一眼傅聿城笑说“想看看你喜好哪位‘老师’啊。”

谁知傅聿城脸色一点没变一本正经跟她确认“真要看?”他点开浏览器一副要当场搜索下载给她看的架势。

这时候谁躲谁怂梁芙便也板着脸似跟他学术研讨“当然。”

傅聿城手指碰上键盘“我先问你你知道哪几位?”

初级试题梁芙却给考住了拼命想那个来中国发展挺好挺受人尊敬的“老师”叫什么结果脑袋空空。

傅聿城收回手手臂往脑后一枕笑得仿佛早有所料“师姐想给人挖坑自己也得做点功课吧。”

梁芙窘迫却也理直气壮“好奇不行吗?”

傅聿城便凑到她耳边一句话说得她面红耳赤:“……不用好奇穿着衣服脱、掉衣服都没你好看。”

梁芙把他脑袋一推拿上茶杯逃之夭夭“……你认真写作业!”

年末很多人打着捞一票准备过年的心思方清渠那儿完全不缺“业绩”。丁诚和他那些狐朋狗友拘留了半个月便给放了出来。

出来那天丁诗唯去接丁诚远远便看见她似乎有些不一样了走近两步发现她常梳作马尾的一头长发给绞成了齐耳的短发。

丁诚目光一沉刚想训两句看见她目光便说不出口——随她头发断去一块儿蜕变的还有她的目光再不似那样唯唯诺诺。她似乎藏起所有软弱强迫自己去适应这身还不大适合自己的新躯壳。

丁诚预想中劈头盖脸的指责并没有发生丁诗唯只是淡淡地说:“走吧桌位已经订好了一起吃顿饭。”

“盼盼……”

丁诗唯瞥他一眼对这个不喜欢的称呼也不再那样反应激烈。

“头发为什么剪了?别告诉还是为了傅聿城……”

“为了你。哥这顿饭吃完咱们暂时别联系了吧。”

丁诚眉毛拧出一股狠厉“……什么意思?”

“我好好学习我也成功给你看。可是……”丁诗唯目光自他脸上扫过把这身新定做的躯壳拥紧了才没泄去心硬如铁的决心“……你会拖我的后腿甚至成为我的污点。我该庆幸还好你不是我亲哥吗?”

意思是如果是她的亲哥留了案底会影响她的前程。

丁诚想当个笑话听过然而笑一半神情就垮了“……丁诗唯你他妈什么意思?”

“不是你想让我出人头地吗?”丁诗唯盯视着他“或者其实这就是一个控制我的幌子?”

“我控制你?”丁诚笑得骇然“我他妈……”

“那你就是喜欢我。”丁诗唯打断他。

丁诚表情一凝。

“那你就是喜欢我。”她固执地重复一遍“你嫉妒所以你才会对傅聿城下狠手不然我想不通。”

“你放什么屁!我是拿你当妹妹……”丁诚狂躁如一头嗅见危险的野兽比起紧张反倒更加无所适从。

“丁诚你别骗自己了。”丁诗唯看着他同情似的叹一口气“我认了。从此以后我听你的话但是我们别联系了。”

傅聿城的事不过是他们扭曲关系积重难返之后的导、火索。十几年前还是少年的丁诚因两人同姓擅自自居为兄长逞凶斗横佛挡杀佛般地替她从那闭塞的小县城里砸出一条光明的路。可硬碰硬到了更大舞台早就不适用了她把他的恩情铭成碑刻背在身上渐渐为其重量而举步维艰。

“……丁诚你考虑一下自己以后再做那些擦边球的事了。你这样聪明去谋一条正路吧。我已经不用你保护了。”他对她那样好她不能再看他为了自己为了两人纠葛的关系屡屡犯险今天她能舍弃一身尊严求得傅聿城手下留情往后如果遇见求不动的人呢?

他只穿着一件皮质的风衣这几天崇城又降过温早就不能御寒。

原来当一个冷血残忍的人根本没有想象得那样困难。丁诗唯摘下自己的围巾走过去踮着脚替他裹了两圈再掖好。低下头她眨了一下眼直到朦胧的视野变得清晰她记起自己以后再也不哭的誓言“……去吃饭吧或者你想我现在就走。”

丁诚烦躁地去扯那围巾可手仿佛冻僵一样两下也没扯开。他看也没看丁诗唯一眼就这样转身大步走了。

片刻他扬起手臂。

围巾飘过来丁诗唯下意识伸手那围巾被风卷跑只轻轻巧巧擦过她的手指像一片燃烧的枫叶。

剧团办尾牙会在老字号的酒店红毯绿植金桔树上挂红包有种新年将至的喜庆。

投影里轮次播放宣传片其中有一支是梁芙单人秀这年巡演演出和花絮剪作的纪录片。

整个流程也是给足了梁芙排面汇报演讲、明年俄罗斯交流项目的启动仪式……台柱地位昭然不可撼动。

梁芙穿黑色露肩礼服锁骨上一串钻石项链和耳环同一系列问章评玉借来的正好衬今天这花团锦簇的场面。

流程走完梁芙已饥肠辘辘找到自己那桌坐下先抢周昙碗里的食物垫肚子。

周昙笑说:“你这大明星当得可真累。”

梁芙吃得不顾形象食物咽下去才开口说:“知道我讨厌形式主义杨老师还给我安排这么多。”

被点名的杨老师绷着脸“不高兴你辞职还怕没人想顶你的工作?”

梁芙当即道歉:“我错了梁老师。”没什么诚意只有恃宠而骄的精怪。

杨老师对她这态度也是见怪不怪了知道她玩笑归玩笑正式场合一贯拎得清“明年去国外学习可别还像现在这样不着调。”

他们这一桌谭琳也在其列就坐在梁芙的左手边。谭琳今年同样进步巨大经典剧目大多都在练了指派给她的演出任务也都圆满完成。

听梁芙夸一句谭琳很矜持地笑了笑她穿一件橄榄绿的礼服脸上婴儿肥褪去也渐有一种女性的妩媚了。

整年历练让她没了入团时的青涩稚气人在这复杂的、星光耀眼又落差极大的环境里染上一些老演员固有的喜怒不形于色。从她方才这不进眼底的笑里梁芙看不见那时那个在洗手间里倔强不甘的谭琳。

是好事吗?梁芙不知道。可能她才是异类仗着有所倚仗总比其他人更洒脱些。或许内敛城府才是生存之道能让他们离成功更近。

起码她有些莫名惆怅地想着用不着几年在洗手间哭的人就不会是谭琳而是某个新鲜面孔了。

酒过三巡梁芙拉着周昙去上洗手间。

这似乎是个八卦多发地还没进门就听见有人高声讨论梁芙今晚的光彩夺目语气羡慕不乏嫉妒。

梁芙和周昙司空见惯进门脚步特意重了些那里面声音立止。等隔间门打开冲梁芙和周昙露个礼貌的笑还是同事间客气的模样。

周昙用完厕所按着台面对镜补妆也难以免俗地成了八卦客说起一桩关于谭琳的传闻“阿芙你觉不觉得谭琳变了?”

“有吧?我不太清楚在崇城待的时间少。”

周昙凑近声音压低“你知道我们这行接触那些有赚头的男人机会很多……奢靡之地滚一圈气质都变了。”

“是好事啊起码对舞台表现力有利我不是被杨老师骂了几年空有技术的木头吗?”

“她还太年轻了。分不清利益和陷阱囫囵吞下去总有吃亏的时候。”

梁芙却不以为然“我倒不觉得。谭琳有野心不会轻易被几个男人的吆喝声收买。”

补完妆八卦话题也结束。梁芙踩着高跟鞋往位上走钻石折射头顶水晶灯华彩让人不敢错目。

谭琳几乎是一眼看见梁芙走了出来以极快的速度把手里那张委派梁芙为交流大使去俄罗斯学习的证书卷好原封不动地放回到她的桌前坐直身体好似从没碰过一样。

尾牙会结束梁芙拦车回公寓依着墙壁掏钥匙的时候门打开了。

她望见傅聿城微醺的眼里含笑整个人栽进他怀里。

傅聿城用力把人捞起来她身上有混着红酒味的异香双颊让醉意染出天然艳丽的胭脂红整个人仿佛酿在酒里的蜜。

傅聿城反手关上门她八爪鱼一样缠着他望着他吃吃笑了会儿想起正事从长羽绒服硕大的口袋里掏出那张团长颁给她的大使证书“傅聿城明年你又要好长时间跟我异地啦!”

“你语气再欢快一点我就真信了这是个好消息。”

梁芙眼里的傅聿城好像变成了两个她双手搂着他肩膀怕自己滑下去便用力挂住话里有笑“傅聿城你是不是担心我去俄罗斯找毛子小帅哥?”

“嗯我快担心死了。”傅聿城把她手臂扒下来把人往屋里带。给她脱了羽绒服里面一件黑色绸质的礼服裙和她的醉颜相得益彰变成他需要定住心神才能去抗拒的诱、惑。

梁芙估计没少喝他退开两步她就又缠过来思绪应该还算清醒只是脑子不大能管得住嘴了。她仰着头笑问:“那你什么时候把我这缸生米煮成熟饭啊?”

傅聿城笑了低下头碰上她嘴唇亲了一下又轻轻一咬。

她有点迟钝反应了一下才“嘶”一声“咬我干嘛?”

傅聿城说:“起码得在你清醒的时候。”

“我又没醉。”

“嗯没醉。”傅聿城把人往浴室带给她按在浴缸边缘去翻她那一堆瓶瓶罐罐的化妆用品试图用他贫瘠的知识找出哪一支是用来卸妆的。

折腾去半条命才帮她洗完澡弄到床上。

梁小姐不闹了困意上涌忘了那些生米煮成熟饭的豪言壮语卷着被子很快沉沉睡去。

傅聿城洗过澡把笔记本搬过来坐在床上写文档。

梁芙翻个身手臂往他腿上一搭。他出神盯着她承认了古人所言温柔乡是英雄冢最易消磨心志。

这晚还这样长文档也才写到三分之一可他挺想纵容自己就这样丢下工作抱着梁芙沉沉睡去。

可能因为冬天到了所有奋斗的意志只想留给来年。

最终傅聿城捉起她的手在自己嘴唇上碰一下而后重新投入工作手指敲打键盘用“哒哒”的声音陪伴她入梦。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这里离结婚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