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的晴天,瓦上冻成冰疙瘩的雪慢慢地化了,青石板的路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泥水,若是不仔细着点儿脚底下,走过去一趟就要连鞋带袍子边儿都弄的满是泥污。
中午用过午膳,大宫女们一人带着五个小宫女拿了扫帚出来扫地。
长街上高高的宫墙耸立着,一眼望不到边,湛蓝的天在朱红色的甬道顶上露出蓝汪汪的顶,天离得那样近,好似一伸手就能够到一样。
卓枝站在一道拐角处,扫过一阵角落里的雪水,仰头看着瓦蓝的天失了神。
浅意挥着扫帚慢慢靠近过来,轻声喊了她一声:“别发呆呀,要让姐姐们看见又要骂你了。”
卓枝回过神来,冲浅意感谢的笑了笑:“我一仰头就走神了。你看这天,多蓝多透亮啊,好像就连宫墙都变矮了。”
浅意没心思听她说这些闲话,她四下瞅瞅见无人注意这边,就一边装样子扫地一边凑过来咕哝说:“也就你还有闲情雅致去在意天蓝不蓝了。”
卓枝听出了她话里埋怨的语气,有些意外:“怎么了?你被姑姑责罚了?”
浅意微憋着嘴摇了摇头,仿佛是受了多厉害的委屈:“没,就是自从咱们上次出宫办差回来,昭辛姑姑就不太待见我了,缙云和那几个大宫女也是惯会看人下菜碟的东西,连带着也排挤我。”
原来是这事。
卓枝拍了拍浅意的肩膀,温言说:“哪有的事情,许是你多想了吧。昭辛姑姑管着咱们所有学规矩的宫女,天天忙到脚不沾地,一忙起来心情不太痛快或是没在意到你也是常有的事儿。”
浅意却细眉竖起:“你不用在这里替她们找借口,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缙云她们不就是看我得了恪亲王的青眼心里头嫉妒我出头吗。昭辛姑姑是缙云的姨母,咱们却是西越来的外来户,在宫里无根无基的,她肯定也会向着自家姑娘了。”
卓枝有些无奈,她还从来没发现浅意这么爱钻牛角尖。不过既然相熟,卓枝还是耐着性子劝说她道:“缙云在宫外是定了亲的,又怎么会嫉妒你得了王爷的青眼呢。”
浅意横眉对着卓枝,上下打量一圈,有些阴阳怪气:“你怎么总帮这群齐人说话,你可别忘了,你也是西越来的。哦,我知道了,这几日昭辛姑姑冷落我,但是我瞧着她对你可还是挺热乎的,难不成你扒上了昭辛的大腿,就忘了你是哪一伙的人了?”
卓枝停了手里的扫帚,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浅意,盯得浅意有些心里头发虚。
“你可别忘了你如今也是大齐子民了,就你刚刚说的那番话若是随便让哪个姑姑听见,你觉得你还能有命出宫去吗?你家里剩下的那些亲戚还能在外头好好活着吗?”
浅意被卓枝这几句话说得心肝发颤,伸出手来抓着她的袖边:“哟哟,快别说了,你瞧瞧你,不过是跟你说些闲话罢了,你怎么还当真起来了。”
卓枝从她手里将袖子挣出来,复低下头去扫着地说:“宫里到处都是人,你若是不当心着点说不准哪句话就会被人听了去,我是不想你受罚才这样说你的,浅意姐姐别怪罪。我瞧出来了,王爷对你是上心的,你既得了王爷的青眼,更要谨言慎行才是,不好行差踏错误了好前程。”
这话说得,直直说进浅意的心窝窝里头,听得她浑身舒坦。
浅意昂着头,手拂着鬓边上的绒花,颇有些骄傲的说:“你这话说的不错,可见是个明白人。王爷那日看我的眼神你也是都瞧着了的,不过我志可不在此。”
卓枝瞥了她一眼:“那你志在哪儿?”
浅意故作姿态的笑笑:“我小时候在西越,额涅找人给我批过命,说我是个在富贵窝里终老的命。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卓枝摇摇头,笑了声说:“里头的机缘我是参不透的,不过能听出来是个好命格。”
浅意心气儿很高,她轻声说:“要不你以为我为何要进紫禁城,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富贵的富贵窝了。”
卓枝脸上有了然的神情,冲浅意颔首:“那就愿姐姐得偿所愿了。”
身后头有轻轻地脚步声过来,卓枝耳朵尖,知道这是有人过来听墙根了,于是她闭了嘴,开始一下一下扫起地上的水来。
浅意没听见脚步声,但是她正好面对着墙角,瞧见了墙根上露出了厚底棉鞋的一角,上头隐约露出了梅花的纹饰。
她看着低头扫雪的卓枝心里头一动,想了想开口问她:“你打小儿在冷宫里头长大的,想必是没那么多规矩束缚。如今你进了宫来,我瞧着昭辛姑姑是个严厉的,你是不是不太受得住啊?”
卓枝摇摇头,很认真的回道:“严师出高徒。我没学过那些规矩,所以学起来比你们都慢些,姑姑严厉些也是好的,若是现在不严厉,等到咱们分配了去处可就没人能再护着我们了。”
浅意又说:“你说的对,不过前几日有一晚我听着你好像是梦魇了,莫不是面上装作恭顺,实则心里头憋着火的吧。咱们都是一块进宫的,我同你又素来亲厚,你若是对姑姑们有什么意见不妨就跟我说说,也好过你都憋在心里头憋出毛病来。”
卓枝抬起脸来,不痛不痒的扯了扯嘴角:“姐姐说的哪里话,我心里头向来是敬佩姑姑们的,对于姑姑们的教导也都心服口服。哦,我明白了,姐姐是不是自己有什么对姑姑不满的地方想要一吐为快?若是姐姐心里头有什么火气尽管说便是了,不用这样弯弯绕绕的,听起来怪让人头疼。”
浅意闹了个没脸,胡乱摆了摆手:“哪有,你可莫胡说。”
卓枝一笑露出一口莹白的牙齿:“我向来不如姐姐一样有一副玲珑的心肠,好些话姐姐若是不说透彻了我也听不明白,你就当我胡说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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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是这样说的?”昭辛呷了口茶水问道。
缙云点点头:“我听得真切。我过去之前就看见她们两个在拐角的地方偷懒嘀咕,于是我就想过去听听她们在说些什么。姨母,我就说卓枝这丫头是个好的,不像那个浅意,满肚子坏水儿。”
昭辛若有所思的看着盏里漂浮的茶叶,良久嘴角才旋上一抹笑意:“是个聪明的。”
缙云摸不着头脑:“什么聪明的?你是说浅意是个聪明的?我看她啊聪明的都快过头了。如今宫女分配近在眼前,浅意都快要住到黄总管屋里头去了。”
昭辛一巴掌拍在缙云的手上,斥她:“胡说八道什么!这话要是让旁人听到能有你好果子吃?你跟她们是不一样的,到了年岁你就要放出宫成亲了,姑爷家里前日里还托人来问我你好不好,可见是对你上心的。你如今明哲保身才是上策,这些腌臜事儿一概不要理会。行了,时候不早了,你拿上东西跟我一道出去吧。”
缙云红着脸应了一声,端起昭辛放在旁边的一沓子白纸,跟着她出了屋子。
这一批从西越进宫的宫女一共二十来个人,剩下还有三十多个是八旗中的官女子,这五十多个人满满当当将后院站了个满。看见昭辛从垂花门进来,众人齐齐蹲了个福:“奴才给姑姑请安。”
昭辛立在众人前头,脸上有肃然的神情:“你们如今进宫已经快三个月了,到了该分配去处的时候。长公主昨日发了恩典,既是她成婚的喜事,她也不愿意府上去一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奴才。所以长公主发了话,要你们一人领一张纸回去,若是愿意去长公主府上伺候的就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纸上,明晚宫门下钥之前放到我房里去,若是不愿意出宫的就不用写名儿了,直接把纸撕了烧了都行,可记住了?”
“奴才记住了,谢长公主恩典。”
洁白的绵纸一张一张的发到各自手中,轻薄薄的放在手心上,却仿佛有了千斤重量。能入宫的宫女都得是识字的,就算复杂的书本没看过,最起码自己的名讳得会写才成。当初西越宫里想跟着齐军进紫禁城的宫女不在少数,但那些不识字的统统都没要。
卓枝将自己那张纸叠了叠塞进了袖中,跟在人群的最后边儿从院里出来。刚想往他坦里去,就看见门房上的栋子猫着腰候在廊子边上。
卓枝看见他,冲他笑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谁料栋子却在廊柱后头悄悄朝她招了招手。
卓枝瞅了瞅身旁已经没了人,才知道栋子是在叫自己。她快步走过去,从台阶上下了廊子,讶然问他:“你叫我?”
不知怎地,她心跳的飞快,难不成是甘大人又来寻她了?是不是御膳房的事情有了眉目?
栋子朝她打了个千儿:“奴才给姐姐请安,姐姐的家里人托了从玉泉山进来送水的车队递话儿,说后日就是初二,请姐姐务必往顺贞门上去一趟,家里人惦记您惦记的紧。”
卓枝一下子觉得嗓子眼儿被人攥紧了一样,眼前金花飞舞,耳朵里头轰鸣不断。
家里人!是家里人!是大舅舅!
可是不对啊,自己进宫之后虽然想着要早日跟大舅舅一家联系上,但是她一直在掌仪司里学规矩,没法四处走动,也还没搞清到底怎样才能让人给递话出去,大舅舅一家又怎么会知道了她在宫里?
她缓了缓神,过了好几息嗓子眼里才重新发出了声音:“是……是我家里人?”
栋子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是姐姐的家里人,不会错的。上次小常谙达来找姐姐那次特意嘱咐了奴才,只要是姐姐的事情都得让奴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伺候着,所以奴才一听送水车队里的人过来传话,奴才就赶紧来候着姐姐了。”
狂喜席卷了卓枝全身,她什么也顾不上了,鼻头发酸眼眶发涩,心里头只盼着立刻就到初二才好。
栋子还站在她跟前儿,她不能失态,于是赶紧掖了掖眼角对栋子说:“劳烦你跑这一趟,我这身上现下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栋子打断她的话:“姐姐折煞奴才了,既是御前小常谙达吩咐的事情,奴才无有不尽心的,又岂敢让姐姐破费。奴才门房里头离不得人,这就告退了,姐姐以后若是需要传话给家里人尽管来找奴才就是。”说罢又打了个千儿,猫着腰呲溜一下跑没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