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桃花雪(十三)

皇帝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他摩挲着自己左手上的青玉扳指,若有所思:“你们这一批宫女大部分都是为了给敬仪长公主的婚事准备的,你宁愿去御膳房当差也不想去长公主府上?御膳房的差事可不轻省,需要负责宫中宫人和宫中轮值大臣们的茶饭点心,早晨起得早晚上睡得晚。”

卓枝摇了摇头:“不想。”

她又赶紧补充说:“我绝不是瞧不上长公主府,长公主是皇帝的妹妹,天潢贵胄的金枝玉叶,若是能跟着长公主也是我的造化。但是我还有荣娘娘要养,进了长公主府可就没了二十一岁就能出宫的规矩了,得在长公主府伺候到老,或者等着哪日长公主开恩才能放我自由,所以我不能去。”

皇帝鼻腔里嗯了一声,还要问什么却看见卓枝的两只手已经冻得微微发着红,死死攥在一起意图让双手互相暖和些。

他站起身解开身上系着的银狐毛大氅,长臂一展将卓枝笼罩进了大氅中。

卓枝一下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身上骤然暖和起来,大氅柔软又厚实,边领上柔软的银狐毛靠在她的脖颈上,有丝丝缕缕的龙涎香气钻进她的鼻子里。

她脸色骤红,下意识地猛地站起身来。皇帝正要弯腰给她系上带子,这一下子卓枝光洁的额头正好撞到了皇帝的嘴唇上,男人柔软的唇带着些凉意从额头上蹭过去,激出她不由自主的冷颤。

皇帝也愣住了。

卓枝的脸烧起火来,她慌忙往旁边侧让了一步,下意识地蹲在地上头垂得很低:“大人恕罪,奴才并非有意唐突。”说完,她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披着那件大氅,于是红着脸赶紧手忙脚乱的将大氅从身上扯下来。

皇帝看见卓枝那一双浑圆小巧的耳朵在白皙柔嫩的脖颈衬托下已经红的快要滴血,他盯着脖颈处美好的曲线不禁想,若是能吻一下不知会是什么样摄人心魂的触感。皇帝觉得喉头发干,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

皇帝反应过来,觉得自己荒唐透顶。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尖锐的痛感让他清醒。自己是高处不胜寒的皇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却被个宫女撩拨的口干舌燥是怎么回事。

关键是眼前的宫女也没干什么出格的动作,比起一见到他就要瘫软在他身上的慎妃、敏常在之流守规矩了不知多少倍,自己却还是轻而易举的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实在是不应该。

很快,也许只有一瞬皇帝就恢复了清明,他又躬身拉住卓枝的小臂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从她手中抽出那件大氅,重新给她披在身上。

“穿着吧,天儿冷,”他给卓枝系上颈间的带子,“这衣裳不扎眼,你就是平时出来当差穿着也行。”

卓枝想要拒绝,皇帝不等她开口就半威胁的说:“宫女若是染上了像风寒一样传染人的病症,是要被迁到安乐堂里去养病的。安乐堂里关着的都是些痨症和麻风,你要是进去了,还真不一定能有命出来。”

这句话很好的把卓枝拒绝的话堵回了嘴里。她只好红着脸小声嗫嚅:“谢谢您啦,甘大人。”

皇帝给她系好绳结,自己往后撤了一步,负手看着她说:“不用谢,我当年从西越时你也是这样照顾我的。我从西越离开时你还特意给我绣了个荷包,这件事你还记得吧?”

终于说起了那个荷包,皇上有些紧张的看着卓枝被毛领簇拥着的那张精致面庞,生怕她说自己不记得了。

不过还好,卓枝脸上带了笑,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记得。当时没想过您离开的会那么突然,荷包还没来得及绣好您就说您要走了,我只能用一晚上的时间加紧绣出来。本来绣工就不好,时间还赶,最后我记得连我自己都看不出我到底绣了个什么东西。”

皇帝很高,她要仰起头才能和他对视:“我当时给您的时候您脸上的表情我可是到现在还记着呢。”

皇帝挑了挑眉:“表情?我有什么表情?”

卓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您当时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吃了一把苍蝇,明明嫌弃的要命,可还是极力克制着谢我费心了。”

皇帝本以为当时自己已经极力忍耐了,没想到脸上的嫌弃竟然表现得这么明显。这该多么尴尬啊,姑娘费了一晚上功夫绣出来的荷包,却被他拿到手中一脸嫌弃。

皇帝跟着卓枝一同笑起来,两个人都觉得当年的自己实在是傻透了顶,一个绣工不好还非要送荷包,一个明明嫌弃的要命却还是当成宝贝认真收下。

笑了一阵,卓枝忽的开口问他:“那荷包您回去的路上就扔了吧?那么丑,您没把它当场扔回给我我就已经觉得您实在太有涵养了。”

皇帝下意识的顺着她的话说:“是,早就扔了,那么一个丑荷包,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绣出来的,能绣成那副样子也着实是个高手。”话说出去他就只想扇自己的嘴,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

卓枝的手指攥着胸口中间大氅的滚边儿,有些不好意思:“您见笑了啊,冷宫里头的布都用来做衣裳了,穿的也得素净,不能在上头绣花,所以实在是没有空闲的布能供我学女红。不过我这几年打络子打的挺好的,因为您走了之后的这几年宫里日子不好过,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我们需要打了络子托人送出去卖了换钱、换衣料、换菜种子,所以我打的络子又快又好。前些日子我还给昭辛姑姑打了个荷花的络子,她们都夸好看呢。”

皇帝听了心里有些酸涩:“女红不会也没什么可丢人的,是金子总会发光,没必要揪着自己一个短处就觉得自己比旁人矮半截儿。卓枝,你在我心里是个很厉害的姑娘,至少我见过的姑娘里还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你。”

卓枝眼睛笑得弯成了一条缝儿:“您可真是个好人呐甘大人,能有您这样儿的朋友,是我的福气。”

皇帝本来是想今天若有机会的话就开口试探着让卓枝再给他绣个新荷包,但话赶话说到这儿,皇帝反倒没法再开口提这件事了,只得作罢,待日后有机会了再说。

皇帝看了眼天色,快到午膳时间了,于是他同卓枝道别:“我那边儿还当着差呢,就不多跟你聊了,咱们回见吧。”

卓枝穿着大氅有些局促,大氅很长,披在卓枝的身上刚好到地,于是她小心翼翼的拎着衣角问皇帝:“那这件大氅……”

皇帝三两步下了临溪亭外头的台阶,立在汉白玉石桥上冲她摆摆手:“无妨,你穿着就是,就算是当年那个荷包的回礼了。当年在西越宫里你护着我,如今也该换我护你了。”

卓枝踌躇:“那多不好意思。”

皇帝冲她笑笑:“甭见外,自己人。”他的样貌内敛深秀,面无表情时深沉威严,一笑起来却让人如沐春风。

“御膳房的事儿……您就当没听见吧。是我没闹清楚,反倒在您面前闹了个笑话。”卓枝有些难为情。

皇帝却想了想说:“无妨,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前些日子倒是听乾清宫里轮值的大臣们吐槽说御膳房里都是些太监,做出来的茶饭点心实在粗陋难以下咽。哦对了,当时恪亲王也在,说不定恪亲王知道了这些大臣们的意见,会考虑选些心灵手巧的宫女进御膳房当差呢。你这心愿,或许能成。”

这可真是太好了,卓枝被这意外之喜弄的有些激动,口里连连道谢。

敏常在带着宫女从慈荫楼东边的小门进来,她刚从寿康宫里给太后请安出来,顺道走到慈宁宫花园来想来溜达溜达。

青古眼尖,扯了扯敏常在的衣袖低声示意她往南边看。

视线穿过一片影影绰绰的竹林,敏常在竟依稀看见了皇上的影子从前头汉白玉桥上一闪而过。不过还没等她兴奋起来就看见临溪亭里还站着个女人。

那女人顿了片刻也出了亭子往东去了,瞧脑后那梳得油亮粗辫子像是个宫女,走起路来颇有一番风情,但怎么身上披着件儿男人的大氅呢?

敏常在猛的掐住青古扶着她的手,语气急促而又震惊到不可置信:“刚才那个人是不是皇上?皇上来花园里私会宫女儿??”

青古吓得心里一突突,赶紧让敏常在住嘴:“哟,主儿,这话可不能胡说。”

敏常在意识到身后还跟着几个宫女,于是赶紧住了嘴,拉着青古往前头的小路上走了走,这才又小声的凑到她耳边嘀咕道:“你看清了吗刚才,我怎么觉得是我眼花了呢?皇上这会儿不应该在养心殿里忙朝政等着用午膳吗,怎么会在这里?”

青古也是一肚子狐疑,不过她想了想还是说:“许是一个身形同皇上相似的侍卫或者太医吧,趁着慈宁宫花园里人少所以过来同相好的宫女私会,正巧被咱们看了个正着。”

敏常在想了想,觉得青古说的有道理。

皇上身形昂然伟岸,那些他亲自挑选的御前侍卫们大多也都是身量高大的年轻爷们儿,背影相近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再说了,她们在花园的最北端,而那两人在南边,看岔了眼也是很有可能的。

“主儿可要过去看看是哪里的宫女?宫女与外男私相授受可是有违宫规的。”青古问她。

敏常在没这个心思。宫里人这么多,有那么一两对野鸳鸯也实属正常,用不着大惊小怪。

再者宫里的事儿由成妃和慎妃协领,自己不过一个常在而已,就算要将此事上报她都得仔细掂量掂量应该将此事报给谁才合适。神仙打架小鬼儿遭殃,罢了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敏常在摇了摇头说不管,却又被刚才的背影勾出了心里的不痛快来。她拢着一鼎小巧的汤婆子银牙碎咬:“皇上已经快一年没翻本主的牌子了,本想贴着慎妃能多在皇上面前露露脸,若是能抢先一步生下皇上的头一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本主都算熬出头了。可没成想直到今日本主都还没能侍寝成功,又何谈孩子呢。”

青古温言劝着她:“主儿您别急,您虽没有子嗣,可是成妃和慎妃也都还没有。皇上重孝道,登基这头三年都说是为先帝守孝,不能太过于亲近女色。但好在这三年孝期马上就要过了,宫里妃嫔这么少,您姿容又如此端丽,就是比慎妃成妃都要更胜一筹,所以到那时您有的是机会。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太急切反倒容易被人当成出头鸟,若是那样可就得不偿失了。”

敏常在是个能听得进去话的人,她点了点头,看着满园子的凋敝也没了逛园子的兴致,意兴阑珊的转回了身:“走罢,回去用午膳了,下午还得去永和宫陪慎妃推牌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