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霖这样一问,让卓枝想起了檀香木盒子里那一串晶莹剔透的海蓝宝十八子,那种通透的蓝在光线下漾着水光,上头嵌着鸽子血的红玛瑙石,艳的仿佛要滴出血来。
昭辛和浅意的赏赐也十分贵重,昭辛是一根碧玉的玉兰花簪子,浅意得了一对碧玺的耳坠。收到赏赐之后打开盒子,就连昭辛自己都愣了愣。
这太贵重了,宫里的赏赐都是有定数规制的,如此赏赐,说句逾矩也不为过了。
卓枝和浅意捧着自己的盒子惶惶然不知所措,还是昭辛朝来送赏的常旺打探,常旺才笑着说这些赏赐都是万岁爷的意思,至于旁的他就不肯再多说了。
既是万岁爷的意思那就放心了。卓枝心里思忖,许是万岁爷借这个机会专程犒赏昭辛姑姑也说不定,她与浅意运道好,正好赶巧沾了光。
卓枝语气中有了些雀跃:“您知道皇上给了赏赐?皇上可真是大方人呐,我不过是出去写了两天典仪簿子,就赏给我一条那么贵重的首饰。这可是御赐之物,我得好好收起来,待将来我出宫开了糕点铺子,就把它放在透明匣子里,供在香案上,让来来往往的人都知道这家店的老板娘过去可是得过皇上赏赐的人。”
皇帝被她逗的脸上带了笑:“皇上既然赏赐了你为何不戴着?那些首饰本身就是让人戴的,你不戴在身上岂非可惜了皇上的一片心意。”
卓枝低头看了看自己酱色的厚袍子,摆摆手说:“不成不成,宫里有规定,宫女除去万寿月之外一律不得打扮妆点,若是被姑姑们发现了轻则挨板子重则要撵出宫去呢。”
皇帝这才恍然,对,他把这茬儿给忘了。
素日里他身旁只有一群太监没有宫女,他也从未在意过宫女们是怎么打扮的,只是头两次见着卓枝都觉得她这样一张朝气蓬勃的脸穿着这身酱袍子着实可惜了。
那日晚上去永和宫敲打慎妃,自己一下御辇差点被慎妃身上的各色首饰闪花了眼,他那时就在心里盘算着若是卓枝也这样装扮起来,想必会比慎妃美上不知多少倍。所以一说起要给些赏赐的事儿,他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内库要给她选一件最适合她的首饰。
他打量着卓枝,她自小儿囚在冷宫里头,什么样的花团锦簇都没见过,女孩子姑娘家爱的首饰衣料她也一概没有。冷宫里头缺衣少食的,所以她的女红十分差劲,就连写字也只能掰了树枝在地上练。
可就是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命运,他却从未听见卓枝抱怨过一字一句。不管再艰难,她总是笑意盈盈的充满希望。皇上还记得在西越时卓枝还小,哪怕是被荣太妃那个怪老太婆气的哭了鼻子,却还是为荣太妃说话,会担心荣太妃气坏身子。
她的眼睛比这宫廷里的任何一双眼睛都要明亮干净。他从第一次看见趴在墙上好奇打量他的卓枝时,就好像恍惚之间又看见了他额涅的那双眼睛。
—— 目光纯净,永远带着希望和笑意。
从小到大,他见过太多的虚假,宫里的人惯会用最温和的笑脸去做最恶毒的事情,表面上对你毕恭毕敬,转过脸去就敢置你于死地。
他额涅太过善良太过正直,才会在这深渊一样的宫里头丢了命。不过所幸卓枝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该如何保全自己。
皇帝知道卓枝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但是宫里这么些人,不管是后宫嫔妃还是朝堂上的大臣,亦或是宫里最卑微的奴才,谁没有呢?至少卓枝是坦率的,真诚的,从不会用也从不屑于用一张虚与委蛇的笑脸去说些刻意逢迎的话,这才是让皇帝觉得舒服和安稳的地方。
皇帝的声音柔和下来:“皇上的万寿月在三月里,到那时你记得戴上。你皮肤白,海蓝宝戴在你身上肯定会很好看。”
卓枝一怔,脱口而出:“您怎么知道皇上赏了我什么东西?我刚才好像只说了是首饰吧……”
皇帝清了下嗓,视线有些游离:“皇上选东西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伺候着呢,偷偷瞧了一眼。”
卓枝“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卓枝又恍然问道:“您今儿找我是有什么事?”
皇帝一时语塞,张了张嘴半天才说了句:“你往后离恪亲王远点儿,他那个人最是顽劣。”
卓枝听见这话一双眼睛却笑成了月牙儿:“瞧您说的,我一个奴才而已,哪里还能嫌弃得了亲王来,您可真是高看我了。再说了,恪亲王是咱们内务府的主子,我只不过是内务府的一个奴才而已,这话要是被人听去只怕要笑话死我了。您怎么突然这这样说?”
晌午恪亲王来养心殿谢恩,兄弟两个聊完了政事恪亲王福晋还没从后宫里出来,于是他们就又闲谈了几句。皇帝说恪亲王年纪不小了,如今成了亲便要好好同福晋过日子,不要成日里再混迹于那些不三不四的场所,早早同福晋有个子嗣才是正事。
恪亲王一听这话就笑了,打趣说皇帝登基三载,不立中宫也没有子嗣,现在反倒催起自己来了。他还说若是皇帝真的操心他的子嗣问题,不如再赐他几个侧福晋,人多力量大,好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
皇帝一听这话乐得不行,一巴掌拍在恪亲王脑壳儿上,问他哪儿来那么多花花肠子,刚新婚不久就又惦记上了旁人。恪亲王却说不是旁人,他瞧着前些日子在察克府上伺候丧仪的西越宫女儿就很不错,让皇帝不如就直接下旨赐给他。
谁料皇帝听了脸色骤变,阴沉着脸斥他放肆。恪亲王被吓了一跳,眼前这人虽是兄长可也是皇帝,天威难测,于是赶紧伏地求饶,灰溜溜的夹起尾巴走了。
恪亲王走了之后皇帝就在自己心里盘算,他还没问卓枝要到新的荷包,若是卓枝真的被恪亲王给讨走了,他又怎么能向弟媳开口讨要荷包呢,这说出去还不让天下人哗然吗。但这件事不能告诉恪亲王,所以皇帝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必须亲自来嘱咐卓枝一句,至少在她愿意给他再绣一个荷包之前,她必须全须全尾儿的待在宫里才行。
皇帝看着卓枝,颇有些语重心长的说:“恪亲王此人不甚稳妥,又惯会说些好听的话来哄人。你从小在冷宫里长大的,不知道外头的复杂,我是担心你着了他的道儿。宫里决不允许宫女和皇子有勾连,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卓枝“嗳”着应了一声,心里有些感动:“多谢您了,还特意来提醒我,您的意思我都牢牢记着了。您放心,我虽在冷宫里长大的,但也不是全然不懂事儿,知道孰轻孰重。”
皇上被她这番话说的心里有些愧疚。
自己只是为了哄她留在宫里给他绣荷包,却让她如此感激着。细细想来,硕瑋若是真的瞧上了她,结果被自己从中作梗给断了姻缘,自己这算不算是对卓枝恩将仇报了?
她命这么苦,要是真能入了恪亲王府,倒是命里的大造化了。
硕瑋此人虽然有些放浪形骸,但心肠不坏,那木都鲁氏门第不高却也是个良善之人,否则自己当初也不会同意太后将她赐婚给硕瑋,以卓枝的出身来说,若能跟了他们倒是能算得上圆满。
卓枝好像想到了什么事情,鹿一样的眼珠儿打量着皇帝。
皇帝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手握拳掩在唇上轻咳了一声:“有话要说?”
卓枝双手握在一处,将身子朝前靠近了些,眼中带着兴奋的光芒:“甘大人,过些时日我们这一批进宫的宫女子们就该分配去处了,您说……我去御膳房能行吗?”
“御膳房?!”皇帝吃了一惊,“您怎么会想去御膳房?况且御膳房里全是太监,也没有宫女儿啊。”
这太不可思议了,皇帝在宫里长了二十一年,还是头一次听说有宫女想去御膳房。他所见过的宫女不是想去伺候宠妃就是干脆想自己变成宠妃,或者找个清闲的地方守着园子捱乎到平安出宫,甘愿去御膳房干碎催受累受苦的他还真是头一次见。
卓枝心里咯噔一下,御膳房里只有太监?大齐怎么跟西越不一样呢,明明西越的御膳房里大多都是尚食宫女啊,太监哪里会做什么好吃的饭菜点心呢。
卓枝有些脸红,觉得难为情,自己也没仔细打听就贸然跟甘霖提起了这事,倒是白白在他面前闹了个笑话。
她坐直身子,有些尴尬的绞了绞手指,莹白的齿贝咬住下唇,将殷红的下唇咬出一道白印来。
“是我没了解清楚,我以为宫女也可以进御膳房里当差呢,您要不就当我从没说过吧。”
先帝曾经说过,皇帝没什么旁的优点,唯独有一点,就是有股子不把问题弄明白不罢休、不把事情办妥不罢休的韧劲儿在身上。这会儿皇帝就很好的印证了先帝的这句评语,他再问一遍卓枝:“你为什么会想去御膳房呢?”
卓枝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旁的也不会,去办一趟永和宫的差事还被慎主儿给罚了,就我这不伶俐的样子估计不管到了哪个宫里都会小命玩儿完。可我不能死,也不能找个清闲地方蹲着,我进宫就是为了攒钱,所以我思来想去就觉得御膳房不错。”
皇帝又问:“御膳房里有素局、荤局、点心局、挂炉局、饭局,若是叫你挑,你愿意去哪儿?”
她声音小下去,有些心虚的说:“当然是点心局,您当初离开西越的时候还说以后我要是能出宫,您就资助我开糕点铺子呐,您忘啦?”
卓枝这么一说,那些尘封在记忆里许久的片段忽然在皇帝脑海中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皇帝一拍脑门儿:“是是,你瞧我这记性。不过我说话算话,等你二十一出了宫,我一定资助你把糕点铺子给开起来。你的手艺怎么样?外头的点心铺子可不少见,没点儿手把式可真不行。”
卓枝脸有些红:“您别看我女红不怎么样,但是我知道好些点心方子呢。冷宫里书不多,其中有一本就是专讲各式点心做法的书,我虽没做过,可这么多年我翻来覆去的看,这些方子早就在我心里头滚瓜烂熟了,算是有些基础的吧?而且在御膳房当差还能跟着师傅们学些手艺傍身,将来出了宫身上又有了御膳房的金字招牌,就不愁带着荣娘娘体面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