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经是丧仪的最后一日,今儿来的人乌央乌央的,听奴婢说前院都快要装不下了。昭辛又重新捋了一遍典仪簿子,确认没问题了之后就尽数交给了来听吩咐的奴婢。
“浅意还在福晋身边儿?”昭辛问。
卓枝嗳了一声:“浅意性子软乎,很贴福晋的心。”
昭辛没说什么,只敛袍子朝外走:“走罢,今儿咱们去倚庐里候着,等着老福晋给咱们再安排差事。”
卓枝应了一声跟上去。
其实老福晋哪里会给她们安排什么差事呢,她们是奉太后懿旨从宫里头出来的,代表的是皇家的恩赏和脸面。可昭辛将自己身份压得很低,左一句奴才右一句奴才的,倒让老福晋觉得不给她们安排差事说不过去,于是就让她们代写典仪簿子。这件事小,轻快,但重要,这算是老福晋的智慧。
自己的姑娘嫁进恪亲王的府门这件事老福晋到现在都觉得是在做梦。
他们那木都鲁氏虽然是齐人的老姓儿,当年也是跟着先帝爷入的关,可到底不是什么簪缨世家,要说自家姑娘去做个王府上的侧福晋还说得过眼去。但懿旨一下,上头明晃晃的“册为福晋”四个大字让当时的老福晋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喜意冲昏了头脑。
狂喜过后还是当时健在的察克大人一语中的。
太后和惠太妃斗了一辈子,太后想必是不愿意给恪亲王配一个高门大户出来的福晋,这才把这个大便宜轮到了自家姑娘身上。老福晋是内宅里的人,这些朝堂后宫里的微妙她不懂,但察克那一堆的话里头有一句她听明白了 —— 闺女是太后选中册为恪亲王福晋的。
于是打那之后老福晋就把太后当成了活菩萨。如今家里爷们儿没了,正是没有主心骨的飘摇时候,又是太后下懿旨命宫中女官出来操持的丧仪,老福晋就更把昭辛她们奉成了座上宾,客客气气,恭恭敬敬。
卓枝这几日在府上对这一点感受颇深,她长这么大一直当奴才,这还是头一回有种贵客的感觉,让她受宠若惊。
她跟着昭辛到了倚庐跟前儿,发现立在外头的不是府上的奴婢,倒是几个苏拉。昭辛明白过来,问那几个苏拉说:“是不是王爷在里头?那我们就不过来打搅了。”
话刚说完,帘子从里头被挑起来,一股热气腾腾的暖意袭过来。
恪亲王身旁的虎子露出脸来:“哟,是昭辛姑姑,外头天冷,姑姑快请进来。您身上可是太后主子的懿旨,哪有让您走的道理。”
都到这份儿上了,昭辛要是再推拒就太不给恪亲王脸面了,于是她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卓枝。卓枝会意,知道昭辛这是在提醒自己打起精神来,于是掖着手脸色肃了肃,昭辛才放心的低头领她进了倚庐。
“奴才给王爷请安,王爷金安。”
恪亲王正坐在搭了狐皮的椅子上假寐,听见她们俩的声儿才睁开眼:“昭辛姑姑,快起咯。这几日辛苦姑姑了。”
卓枝听见这话心里头一动,恪亲王可是遥领内务府,是内务府的正头主子。这会儿见了她们,恪亲王竟然说话这么客气,倒真叫卓枝感到意外,不由在心里给恪亲王戴上一顶好人的帽子。
昭辛的语气也没有往常一般客套疏离,反而带着些熟悉:“王爷折煞奴才们了。这几年王爷议亲成家,奴才倒是许久未能给王爷请安了。”
恪亲王从椅背上直起身子,指了指身旁几个杌子示意她们坐下:“可不是,自从皇上登基以后,本王就没怎么得闲,一天得有大半时间是在军机处里靠着。本王知道内务府里有姑姑在,所以十分放心。”
“皇上器重王爷,这是好事。”昭辛的眼角飞上笑意。
恪亲王却摆摆手:“嗐,就我这散漫自由的性子,姑姑还不知道吗。”
说着说着他就改了自称,可见是和昭辛极为熟络的。
恪亲王长吁了一口气,瞧着此时倚庐中也没有旁人,干脆的说:“我这也就是看皇上一人站在满汉中间周旋有些不落忍,那毕竟是我的亲哥哥呐。姑姑你当年在明娘娘身边伺候是知道的,我和敬仪幼时毕竟承过明娘娘的恩,做人不能知恩不图报您说是不是。”
卓枝心里恍然,怪不得昭辛在内务府多年屹立不倒,就连黄贵这个总管太监也对她客气有加,原来昭辛年轻时是在皇帝生母身边服侍的。
帘子被从外头掀起一条缝,冷风锐利的像刀一样直喇喇的划过卓枝的身子,让她瞬间清醒。
来的是浅意,她许是没想到会有恪亲王,略微的一怔,旋即垂下脑袋步履婀娜的走进来,对着他们行了个礼。
昭辛语气淡淡的:“什么事儿?”
浅意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加甜腻:“老福晋说这几日姑姑受累了,眼见着察克大人的丧事快要了了,所以命奴才来传姑姑过去趟。”
卓枝知道,老福晋这是准备给她们封辛苦钱了。送钱收钱的事儿,只能姑姑一人经手,卓枝她们不能跟着去,万一这里头姑姑有些私心被她们瞧见,可就不妙了。
昭辛闻言扫了扫袍子站起身来,对着恪亲王纳了个福:“既这么的,那奴才就先过去趟。”
恪亲王颔首,昭辛退出了倚庐,临走之前还冷冷的用眼风扫了浅意一眼。
浅意呢,眼瞅着一双眼全都粘到恪亲王身上去了,全然没在意到昭辛的警示。
恪亲王歇了这会子感觉身上松泛许多,外头冬日清冽的阳光透过倚庐的大帐投射进来,将先前随昭辛一同进来的姑娘照的皮肤莹白,后头进来那个跟她一比,即刻占了下风。他心思活络起来,出声唤卓枝:“你是西越来的?”
卓枝正在这思考该用什么理由能名正言顺的从倚庐里头出去,昭辛一走剩她坐在这儿对着恪亲王,浑身的不自在。
恪亲王这么一开口,唬了她一跳:“是……回王爷的话,奴才们都是从西越来的。”王爷问话,她不好再坐在杌子上,赶紧起身微哈着腰站好。
“你叫什么?”
恪亲王看起来很是年轻,不过二十岁的样子。都说大齐皇室各个赛天仙似的样貌,果然不假。恪亲王生了一双桃花眼,眼睛内有精光,只是促狭一笑便足以倾倒众生。
卓枝不敢怠慢,垂着眼皮规矩的回道:“奴才姓卓。”
恪亲王手指轻轻敲着椅子扶手,心里头来了兴致:“本王一瞧你就是西越人,长相上就跟齐人姑奶奶不大一样。本王老早就听说西越风景秀美,跟中原迥异,还有好些花卉水果都是独有的,是也不是?”
卓枝点点头,刚要答话,一旁立着的浅意就忙不迭的抢过了话头:“可不是,原来西越国那地界山清水秀的,像个世外桃源。但是世外桃源也有世外桃源的愁事,先头王室不管百姓死活,那么个封闭的地界儿老百姓又轻易出不来,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下好了,西越归了大齐,往后王爷要是想去随时都能去得,就当成是王爷的后花园。”
这话说得熨帖,恪亲王眼角飞上笑意。别看这个宫女不如旁边那个水灵,但是这一张巧嘴可真是舌灿莲花,让人听了心里舒坦。
恪亲王又说:“本王这些时日也没顾得上西越的事儿,这下正好问问你,西越归了大齐百姓们怎么说?可有那些梗着脖子不满意的?”
浅意摆摆手说那不能:“先头王室昏淫,连着几代国王都是如此,老百姓们早就被逼的没了活路。我们那边地界难出,但是只要是出去过的人都不愿再回去,尤其是回来的信上说大齐物产丰富,皇家体恤爱民,别提多让人羡慕了。这回这位西越王算是个脑子活络的,打开城门放了百姓们一条生路,百姓们奔走相告都还来不及呢,哪有那些不爱过好日子却一心只想陷在泥窝里的死脑筋呢。”
哟,这话说得恪亲王听了更满意,甭管是真是假,听起来倒是十分真诚的,让他生出一股身居高位上的英雄之气来。
浅意却忽的低下头去,用帕子摁住鼻尖,卓枝看她几乎是立刻眼圈儿就红了:“不瞒王爷说,奴才的阿玛就是被活活饿死的,幸亏奴才在宫里还有饭吃,这才没跟着一块遭殃。所以这回奴才听说能来大齐,立马儿就报名跟着来了。”
卓枝在心里感叹道,浅意可真是厉害啊,恪亲王只是这样随口问一句,她都能说的这么令人舒坦又令人动容。眼泪就在眼圈里包着,既掉不下来又消不回去,真是我见犹怜。平日里成天一块当差嘻哈惯了,竟还没发现浅意是个这样好把式的人才。
恪亲王最看不得女人在他面前掉眼泪,一下子又犯了怜香惜玉的毛病。
但碍于现在是他岳丈的丧仪,他不好直龙通的表现出来,只能微微倾了倾身子说:“哎呀呀,你是个可怜人呐!不是本王说,这后边几代的西越王都忒不是东西了,只顾自己享乐不管百姓死活。这回行了,皇上顾念着王室的脸面,封了西越王一个镇西王,给他们都迁到热河继续享乐去了,你们西越的百姓从此就是我大齐子民,苦日子总算过到头啦。”
这话说得不假,卓枝跟着大齐军队出了西越王宫一路北上,路上见到的西越百姓无一不是满脸笑容。她在心里阿弥陀佛一声,但愿这位高居金銮殿的万岁爷是个明君,但愿大齐往后的历代皇帝都能是个明君。
百姓是一群最知足也最可怜的人,他们需要的无非就是吃饱穿暖一家子团圆这些最最简单的东西,可若是君主不明,那所有的痛苦又都要由百姓去受着。要的不多可承受的却不少,多不易啊!
卓枝操心完了西越的百姓又开始操心起自己来,从前她总觉得自己命苦,从生下来就在冷宫那座见方的院子里,看着头顶上那块见方的天。但今日听浅意这么一说,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命也不算太坏。至少跟那些活活饿死的百姓相比,她算是有大福气的人了。
正想着,倚庐门口传来一声冰冷的声音,里头装着满满的不郁:“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