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亲王正在正院的西围房里四仰八叉的躺着。
这两日在这里操持丧仪可把他累个够呛,关键是他的那些皇叔堂兄弟们,借着来吊唁的由头一波接一波的找他,想从他这里套出点皇上的意思来。
恪亲王觉得自己现在就是猪八戒,皇上那边他得罪不起,皇上的态度他也不敢随意泄露,可那些皇叔堂兄弟们又不依不饶,他这两日可真是左右受夹板气,里外不是人。好容易有了闲工夫,他那个娇滴滴的福晋又一直哭天抢地的要他安慰。
唉,恪亲王躺在炕上,把靴子一蹬,看着房梁上积灰的画叹了口气,他可能是大齐入关以来过得最憋屈的铁帽子王了。
正躺的舒服,门口侍立的小太监虎子一把推开门。木门“咣当”一声撞在墙上,把恪亲王吓得在炕上一哆嗦。
他哆嗦完了伸手捞起炕边儿的靴子,一把扔到虎子身上:“狗奴才,你要吓死你爷爷!”
虎子顾不得飞过来的靴子,神色焦急:“主子快起来吧!万岁爷来啦!”
万岁爷来了?!?!
恪亲王一个骨碌从炕上跳起来,着急忙慌的穿鞋正冠:“在哪儿呢?”
虎子帮他穿上靴子,手一指外头:“常公公说万岁爷今儿是微服来的,就在后头花园里等您。”
话音刚落,恪亲王已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恪亲王一路狂奔到了后花园,果然见凉亭里坐着个熟悉的背影。他稳了稳呼吸,快步绕到皇帝跟前打了个千儿:“奴才叩见主子。”
皇帝今日穿了一身藏青色的素服,素服上绣着团云的暗纹,在阳光下那些规整精巧的针脚散发着密密的光。他的袖口挽出一道雪白的翻边,手指骨节分明修长。皇帝伸手将恪亲王拉起来:“今儿朕来吊唁察克大人,正好出宫走走,不用这些虚礼。”
皇帝既然发了话,恪亲王也就改了口,顺道坐在皇帝身边:“皇兄今儿过来,怎么也没叫人通传一声。府上来吊唁哭灵的人不少,万一再冲撞了龙体可怎么是好。”
皇帝哂笑:“朕打小儿什么罪没受过?怎么当了皇帝还愈发的娇贵起来了。”
这话说得恪亲王心里头不大好受。
他额涅惠太妃虽然和太后斗了一辈子,但是他额涅受宠啊,把他和妹妹敬仪放在蜜罐里头给养大的。可皇帝呢,自幼丧母,一个人从魑魅魍魉的深宫里长大挣扎出来,只有太皇太后隔三差五的照拂着,可不是什么罪都受过吗!
正走神,旁边的垂花门上过来个身形颀长的青年,他穿着一身月白的素服,朝他们两人叩拜:“奴才齐松照参见皇上,恪亲王。”
“起咯,”皇帝抬抬手,“你也来坐吧,待你与敬仪完婚,咱们就是自家兄弟了,不用如此拘束。”
恪亲王是知道齐松照的,齐松照是翰林院庶吉士,他父亲齐鸣是当年在上书房教习皇上的内谙达,如今官拜文华殿大学士。
当年皇帝开蒙时太后有意不想让皇帝越过大阿哥,于是随意让人从汉臣里找了位师父来教皇帝。可没想到上书房误打误撞,挑到了齐鸣这位前朝的汉家大儒。让个汉人来教皇子,太后彼时心里也是放心的,只是没想到皇帝在齐鸣的教导下学习了很多汉人儒家的思想,以至于他即位之后极为重用汉臣,甚至把自己的妹妹敬仪长公主也指婚给了齐松照。
“朕今日微服过来,也是有一桩事要同你们商议,”皇帝说,“朕有意想裁撤六部之中的宗室贝勒,充入一部分汉臣,但对于人选上,朕还没有称心意的。”
恪亲王心头一颤,皇帝这是要动真格的了。他问的是汉臣的人选,而非此事是否可行。
恪亲王看了自己这位准妹夫一眼,齐松照出声说:“此事事关重大,若是处理不当,岂非要遭到宗王们的掣肘。为今之计是要暗中摸好人选,不可走漏风声,待时机成熟之后再下旨,好让宗王们措手不及,也来不及为难皇上。”
恪亲王松了口气,行行行,暗中摸人选好啊,只要那些堂叔堂兄们别再堵到他门上来,干什么都行!
皇帝又跟齐松照低声絮絮了几句,前头有苏拉过来请恪亲王,说是福晋外家的几位舅兄过来祭拜了,需要恪亲王过去。
既然是舅兄过来祭拜,齐松照也跟着恪亲王一道往前头去了。常山海从旁边垂花门那里过来,问皇帝:“主子,咱们现在回宫吗?”
还没等皇帝说话,只听后头传来一声试探的声音:“……甘霖?”
那声音温腻低柔,声调儿上扬。皇帝只觉得从耳朵眼儿里升起一股酥麻之感,沿着脖颈一路蔓延,让他浑身汗毛颤栗。
他回过头去,瞧见卓枝一身白色的素衣立在花园的另一条小道上,手里还端着一沓崭新的白棉纸。扁方上缀着朵纯白的绒花,衬的她一双眼珠乌黑湿润。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皇帝今儿才头一次觉得这句话说到了他心坎子里头。
卓枝看见是他,脸上漫上一层欣喜:“真的是你,我刚刚还以为看错了。”
常山海几乎是下意识的喝出了一句:“大胆!”
皇帝猛的侧头一瞪,常山海觉得脖子后头冰凉一片。
常山海这一声把卓枝也吓了一跳,她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眼珠发颤,脚步朝后挪动了两步:“怎……怎么了这是?”
皇帝见她吓着了,生怕自己穿帮,赶紧往她那边走了两步:“没事。卓枝,这位是养心殿的常公公,在宫里当差当惯了。”
常山海是个人精,听见卓枝的名字就知道自己这是撞到了枪眼子上,赶紧弓着腰往前走了两步,哈着一张笑脸说:“是是是,今儿难得出宫,乍一见着生人还有点儿不大习惯,姑娘勿怪罪。”
卓枝这些宫女在内务府当差,常山海的名字可谓是如雷贯耳。这位可是万岁爷身边的总管大太监,是整个紫禁城里太监和宫女的头头,这会子给她弯腰赔笑脸算是怎么回事?
她赶紧将手里的托盘放在地上,膝头子点地给常山海蹲着纳了个福:“谙达折煞奴才了,奴才是内务府掌仪司宫女卓枝,奉太后主子懿旨入府操持丧仪。”
天老爷!常山海一颗心都要跳出腔子里,在皇帝面前受卓姑娘的礼,他常山海可真是活到头了。他赶紧上前去扶起卓枝,连连低声说:“今儿不是在宫里,姑娘身上又有太后主子的懿旨,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皇帝清了清嗓,负手站在旁边:“常……常谙达是我的熟人,你不必如此拘谨。”
他扫了常山海一眼,然后问道:“我刚刚听见前头恪亲王好像叫谙达过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我听岔了。”
祖宗哟,这算是什么事!竟然让万岁爷开口喊他“谙达”。
常山海对卓枝点点头:“嗳嗳,正是,我就先去前头回王爷的话去,姑娘请便了。”说完就逃命似的一路小跑不见了踪影。
卓枝看着常山海仓皇的背影,笑着说:“她们还都说常谙达最是严厉,我瞧着也挺和气的呀。你说是吧,甘霖?”
皇上憋着笑点点头,又从地上把托盘拿起来递回给卓枝:“是,常公公是挺和气的。”
卓枝接过托盘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皇帝略一思忖,然后说:“我与察克大人旧日有私交,如今他走了,我理应来送他一程。”
卓枝点点头,又忽的想起了她出宫那日在寿康宫听见的声音,好似跟甘霖有些相似。于是她狐疑问道:“你跟常公公一个是御前侍卫,一个是御前总管太监,你们俩同时出了宫,那万岁爷跟前儿谁在服侍?”
皇帝这下语塞了,半天才说:“你以为皇帝身边就只有两个人不成?”
卓枝一寻思,也是,皇帝是天下之主,全天下人都是他的奴才。紫禁城里那么多的宫女太监,还能缺了万岁爷使唤的不成。
皇帝怕她再追问,于是抢先换了个话头:“你那这么多纸干什么去?”
卓枝说:“我们是宫里头来的,府上的老福晋不好意思支使我们,给我们分派的全是轻快的活计。昭辛姑姑看我会写字,于是就让我写女眷们明儿送殡要用的典仪簿子。正好先前取得纸用完了,我又去前头找管事取了点。”
皇帝哦了一声,看着她握着托盘边缘白皙纤细的手指有些分神。他不由在想,若是这么一双手戴上那些繁复精美的护甲该是什么样子?
他下意识的说:“天儿冷,你这手写字能行吗?”
卓枝说:“不碍事,房里有碳炉,暖和着呢。”
皇帝点点头:“伤好了吗?”
卓枝灿烂的笑起来:“托您的福,都好了。还得说是我运道好,先是御药房给送了好些药来,然后就连永和宫慎主儿那边也打发人来送药,当真没苛责我那日没跪完就起身的罪。我这还欠您一声谢呐,要不是听您的,我只怕这双腿算是废了。这阵子总想找机会谢您,可就是遇不上您。”
皇帝摆摆手:“顺嘴的小事儿,哪里值当一声谢。行了,我得赶紧回去了,你在府上好好当差,等回宫咱们再见。”
卓枝朝他蹲了蹲:“好咧,您慢走,我身上还有差事就不送您啦。”
皇帝说不用,接着就昂首阔步出了垂花门。
卓枝转身往回走,刚走了没两三步,肩膀上就被人拍了一下。她回头,见是浅意。
“你怎么在这儿?”卓枝问。
浅意指了指前院说:“福晋的舅兄们来了,我刚刚陪福晋去了前院。都是爷们儿,我不好待在前院,所以福晋打发我先回去歇着。倒是你……”浅意露出一抹暧昧的笑:“刚才那人是谁?行啊你卓枝,这才刚刚从宫里出来两日你就认识上四九城里的公子了?我瞧着那位郎君不像是普通人呐,那气派,那身量,是不是哪家的公子哥儿?”
卓枝腾出手来拧了一把浅意腰上的痒痒肉,拧得她惊呼一声。
“叫你胡说八道,那位是我从西越时的旧友,偶然遇上了就说两句话而已,哪有你说的这样。”
听她这样说,浅意心里是不信的,但浅意是贯会看人脸色的,她看卓枝没有聊下去的意思也只得作罢,挽着她的手一同往后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