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出宫去办差,院子里等着听吩咐的宫女们都难掩面上的激动。能出宫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若是被选中,那就等于是入了姑姑的眼,差事若办得好还能再得主子们的青眼,用膝盖头子想都知道这是什么样难得的好事儿。
昭辛姑姑看了一圈,只有卓枝站在人群中面色如常,神情淡然。于是她一指:“卓枝。”
卓枝没料到自己会被选中,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压了下去,蹲了蹲应了声:“是。”
昭辛姑姑的眼神又转了一圈,声音里带了些妥协的意味:“浅意。”
浅意脸上的喜色不言而喻,整个人笑意吟吟的。刚想应声,却猛的撞上昭辛姑姑不满的眼神,吓得她脸上的笑意不翼而飞。
是了,这可是去操持丧仪,岂能当成个喜事来办。
她知道自己犯了错,诺诺的蹲了蹲:“是。”
昭辛姑姑口气严厉起来:“这几日我不在,由缙云看着你们练规矩,且不可懈怠。若是让我知道了谁的心思不在好好学规矩上,等我回来可要好好地赏她顿皮笊篱或者簟把子。”
院子里的宫女们见没了出去的指望,只能认命的敛了心思,老老实实的蹲福应声。
卓枝和浅意跟着昭辛出了掌仪司的大门,昭辛已经从黄贵那里取来了出宫的腰牌。
她打头沿着长街往北走,边走边说:“察克大人是恪亲王的岳丈,恪亲王又是咱们内务府的正头主子,所以这次去察克大人府上一定机灵着点,别给王爷丢脸。”
卓枝和浅意赶紧应了一声。
昭辛又说:“这会子得先去寿康宫一趟,给太后主子复命。”她顿了顿,微微回身用余光瞥了两人一眼:“在太后面前都本分着点,别想着再耍什么小聪明。”
话是对两个人说的,可话里头的意味却是不言而喻的。浅意缩了缩脖子应了声“是”。
拐进永康左门之前,卓枝偷偷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养心殿。那边倒是正好有一队巡防的侍卫过去,卓枝使劲儿的瞧也没有瞧见甘霖的身影,只得作罢,跟着昭辛拐进了永康左门。
沿着夹道一路朝西,先是经过了慈宁宫,接着就到了太后的寿康宫。
慈宁宫如今空着,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觉得宫里憋闷,于是常年养在畅春园中不常回宫。
寿康宫是个三进的院落,进了琉璃门,里头有值守的太监迎上前来。昭辛姑姑躬身低声说:“内务府掌仪司昭辛。”
太监闻言给昭辛蹲了一蹲,起身给她们让开路:“太后主子之前有令,让姑姑来了就进正殿去。”
昭辛带着她们俩上了正殿的月台,门口的宫女看见她们过来,接着掀开帘子进去通传。
卓枝在出廊下立着,微垂着头,余光瞥见东次间的三交六椀菱花槅扇门那头有几道人影绰绰。她愈发的小心,规规矩矩的低头站好。
宫女从里面掀开帘子:“昭辛姑姑,太后传。惠太妃和成主儿也在。”
卓枝她们跟着昭辛进了东次间,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脚走上去一点声响儿也没有。东次间的中央放着一尊鎏金仙兽的铜炉,里头点着的应该是沉香,其中还混着淡淡的丁香清甜,十分好闻。
卓枝进门时快速的瞥了一眼,南窗底下坐着两个人,看起来年岁相当,都约摸四十岁出头的样子。东座上的一袭明黄色缎绣藤萝纹夹衬衣,外头罩着件石青色滚毛的背心,扁方上一顶点翠鸾凤,口中衔着一颗浑圆硕大的东珠,两侧垂下两条明黄色的金穗,想必这就是太后。那么西座上那位看起来容貌更为娇美一些的,应该就是恪亲王的额涅,惠太妃。
太后的身旁还有个身形单薄的年轻女人坐在雕花绣墩上,是长春宫成妃。
她沉沉静静地,肩背消瘦,眉宇中仿佛拢着连绵的烟雨,身上被淡淡的愁绪包裹着。
卓枝和浅意跟着昭辛给三位主子见了礼,太后呷了口茶水才叫她们起来。
“昭辛,你是宫里的老人了,”太后开口,声音有着不容侵犯的威严,听声音就是个不好相与的人,“察克的丧仪你带着她们要好生操持,他毕竟是恪亲王的岳丈,况且恪亲王与福晋又刚刚成婚不久,切不可折了皇家的脸面。”
她们又跪下给太后磕了个头:“奴才们谨记太后主子懿旨。”
太后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案上,侧头看着身旁的惠太妃:“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惠太妃的声音如阳春三月的潺潺春水,怪不得能受先帝爷宠爱多年不衰:“有太后娘娘在,奴才一切都放心。只是……”她略微朝前倾了倾身子,对昭辛说:“你若见着恪亲王福晋,一定劝她保重好身子,有空多来宫里坐坐。”
昭辛点头应了一声。
“行了,时候不早了,你们去吧。”太后发了话,卓枝这才算松了一口气,跟着昭辛退步出了东次间。
刚掀帘子出了明间准备走,就听见门前夹道里传来两长一短的击节声。
击节声越传越近,出廊下的宫女太监闻声跪了一地,昭辛也赶紧拉着卓枝和浅意从月台上下来,跪在一旁的青石砖地面上。
是皇帝来了。
卓枝跪在地上,在这一院子的屏气凝神中感受到了皇家那令人不敢喘息的天威。
皇帝还未出现,这种迫人的气势就已经迎面压来,这是卓枝过去十几年见从未在西越国的皇宫里感受到的。这也许就是齐人能一统天下而西越王却丢了国的原因吧。
正当她走神的时候,皇帝已经从寿康宫门前下了御辇走进院子里来。
卓枝一动也不敢动,僵硬的垂着头,双手贴在冰凉的地砖上,刺骨的寒意一丝一丝渗进她的指头缝里去。
明黄色的袍裾随着皇帝的脚步翻涌进了卓枝的眼中,上头纹绣的海水江崖仿佛正在流动着,晃得卓枝眼花。
皇帝的靴子在卓枝面前微微一滞,旋即迈上了月台的台阶。
“天冷,起吧。”皇帝撂下这句话,就阔步进了明间,他的身影消失在厚重的棉帘子后头。
卓枝觉得皇帝的声音没有想象中的遥不可及,反而给她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咬字同样利落又干净。
她站起身,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回头越过那几扇菱花槅扇门去看皇帝的样子,可她堪堪的忍住了。宫女直视天颜是大罪,更遑论转头特意去看皇帝。
“快走。”昭辛轻声说,带着她们俩小碎步出了寿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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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不错,”昭辛翻着卓枝刚写好的典仪簿子说,“谁教你的?”
卓枝笔下不停,一排排的簪花小楷从她笔尖下流淌到白棉纸上:“回姑姑,是奴才之前伺候的那位荣太妃教的。冷宫里头条件不好,只能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奴才这还是头一遭在这么好的纸上写。”
昭辛“哦”了一声:“我听说西越宫里那些不愿意回家的太妃都送到热河外八庙去了,那位荣太妃也去了?”
卓枝鼻腔子里“嗯”了一声,神情有些落寞:“去了,荣娘娘家里人早就没了,她也舍不得离奴才远了,所以就去了热河。”
昭辛刚从后院里待了一上午,听那些前来哭灵的福晋太太们哭的头脑子生疼,这会儿好不容易能到偏院里来跟卓枝说话休息一会。卓枝的话提起了她的兴趣:“那位荣太妃怎么会进了冷宫?”
“荣娘娘是出身西越大族的名门闺秀,”卓枝缓缓说,声音如平静流淌的泉水,让昭辛舒缓下来,“她一开始进宫是很得老西越王宠爱的,入宫就是嫔位,后来生了儿子又封了妃。可是后来老西越王沉迷炼丹,散尽国库遍寻天下长生不老药方,荣娘娘出言劝诫惹了老国王厌弃。西越后宫里人多,光是宫妃就得数十人,这还不算那些低等媵妾。荣娘娘失了宠爱不久,就被别的什么妃子给陷害了,家里也被污蔑成反贼尽数被杀了个干净,就连荣娘娘的儿子也被老国王给一条白绫给赐死了。”
老子杀了儿子?昭辛吃惊的张大了嘴巴,她在大齐皇宫中多年,宫里的辛秘也听过不少,可大齐皇宫里却还从来没有过这么离谱的事儿。
卓枝写完了这一摞簿子搁了笔,甩甩有些发酸的手腕:“不过这都是奴才出生之前的事儿了,奴才也是东一句西一句听来的,荣娘娘从来不跟奴才讲过去的事儿。”
昭辛感叹完了荣太妃的遭遇又好奇起卓枝来:“你打小儿就在冷宫里伺候着?你额涅和家人呢,总不见得你一出生就在冷宫里吧?”
卓枝侧过身去,将写好的典仪簿子一个一个叠好摞起来。她微低着头,鬓边有几缕碎发垂下来,脖颈弯曲成美好的弧度。冬日的暖阳从门口照耀进来,她就这样立在那温暖的光晕中,娴静而美好。
“奴才的额涅生奴才的时候条件不好,损了身子,在床上折腾了三四年才去,受了不少罪。”她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因着是在操持丧仪,所以她也一身素白,扁方上缀着的一朵白绒布花给她的脸蒙上一层哀绪。
她顿了几口气,又转过脸来对昭辛笑了笑:“不过奴才还有两个舅舅。西越人吃不饱饭,大舅舅早些年就举家来了大齐,如今在军中效力。前些年听说因着身上有军功,还被先帝爷抬了旗。小舅舅整日游手好闲的,奴才走的时候他们一家还在西越呢,不知道现下如何了。”
昭辛缓了口气:“嗳,挺好,有个亲戚在外是件好事,不管帮不帮得上忙总能让人心里头觉得有依靠,不至于空落落的。”
卓枝点点头:“姑姑说的在理儿。虽然现在还没能跟大舅舅一家联系上,不过进了四九城奴才心里总归是有底气的。”
她没回答为什么自己会在冷宫里的缘由,昭辛知道她不愿说,于是站起身来环顾一圈儿:“浅意呢?”
卓枝指了指后头的正房:“浅意从昨儿起就陪着恪亲王福晋呢。福晋刚刚成婚就没了阿玛,哭的难受。”
昭辛颇有些不满的摇摇头,倒是没说什么。
她翻了翻卓枝写好的簿子,然后吩咐她说:“我瞧着这些还不太够,你再去管事儿那边取点纸来写上一沓儿。明儿就是出殡的大日子了,来的人肯定只多不少。”
“嗳。”卓枝蹲了一蹲,转身迈进了门口的阳光中。
她脑后乌黑蓬松的大辫子随着步伐的迈动在后背上情况的摇摆,上头系着的白色绦子跳跃着落进昭辛的眼中。宫女的袍子都是上下直筒的模样,可就是这样一身千篇一律的袍子套在她身上,竟让她也走出了几分曲线玲珑的婀娜韵味。
昭辛的眼中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艳之情,这么美好的姑娘家套在这么一身宫女的酱色袍子里,着实是有些暴殄天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