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步轻快,一路回了养心殿,刚转过甬道,就看见常山海和常旺佝偻着腰焦急的在遵义门前踱来踱去。
瞧见他的身影出现在甬道南边,常山海简直要激动地哭出来,猫着腰迎上前来打了个千儿:“奴才叩见万岁爷,您可算回来啦!”
皇帝这会儿心情很好。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襄郡王贪腐一事里泡着,在满臣和汉臣中间不断拉扯,实在是心烦意乱。刚才跟卓枝见了一面,反而感觉心里舒坦了不少,这丫头也不知道身上有什么迷药,怎么一跟她沾上边儿就能让他安稳下来。
“可有什么事?”皇帝脚下不停,进了遵义门往养心殿里走。
常山海跟在他身后:“倒是没什么大事儿,就是主子不让奴才们跟着,奴才们心里头惶恐不安。若是让太后娘娘知道了,非得扒了奴才们的皮不可。”
皇帝眼风一扫,吓得常山海赶紧掌了自己一嘴:“奴才失言。”
皇帝进了勤政亲贤,淡淡的说:“看好底下的人,养心殿里的事儿透出去半个字,朕要你脑袋搬家。”
常山海头如捣蒜,赶紧应了。
常旺送了茶水进来,常山海瞧着皇帝虽神色如常,但比前几日有了肉眼可见的放松,不由松了口气。
皇帝看了几本折子,屋里安静无声,只有香炉里燃着的龙涎香向上升腾起袅袅薄气,夕阳的余晖从西边西梢间里挤进来,映出一室霞光。
“让御药房送点治外伤的药膏到内务府掌仪司去,”皇帝突然开口,“别说是朕赏的。”
常山海一愣,旋即摁下了心里的诧异,自然地应了声:“嗻。”
他从侧边看着皇帝刀刻般的侧脸线条,在夕阳的余晖中透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烟火气息,常山海大着胆子问:“皇上您见着卓姑娘了?”
皇帝“嗯”了一声,将手中的折子合上放到一旁,又换了一本。
常山海心里有些喜意,看来皇帝这趟是顺利的。他在心里念叨了两句阿弥陀佛,悬了一下午的心总算落回了心窝里。
他叹那位卓姑娘真是个活菩萨转世,四年前绣的那个旧荷包不光能让主子爷断了睡不安稳的毛病,人也能让主子爷松快许多。
常山海笑眯眯的说:“若是皇上您想让卓姑娘再绣个新荷包来,直接下旨就是,何必这么麻烦。内务府那地儿杂乱的很,少不得会冲撞了您。”
“啪!”
皇帝把手里的折子仍回到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吓得常山海脸上笑意迅速消散。
“恪亲王这会儿在不在宫里?”皇帝从座椅上站起身来,负手踱步到南窗跟前沉声问。
“回皇上,恪亲王这会儿应该还在军机处。”常山海小心翼翼的。
“去传。”
常山海应了一声,撇头看一眼门外侍立的常旺,他立刻会意,躬了躬身子出了养心殿。
皇帝站在一片金红的余晖中,温暖的夕阳仿佛给他的身子裹了层柔软又合体的金布。
“荷包的事,不能外传。”他忽然说道。
常山海生的是九曲玲珑的心肠,他马上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皇帝的生母明嫔去的早,他虽说名义上是由如今的太后,当年的皇后抚养,可当时太后膝下有嫡出的大阿哥,根本就没把皇帝放在心里。皇帝小小年纪就得自己去面对宫廷里的各路妖魔,大一点还得努力上进以求得到先帝爷的垂询。但是努力也得适度,既不能跨过大阿哥去惹得太后生气,又不能落后太多显得自己平庸。这些心思堆在一个孩子心里实在是太沉重了,所以皇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夜不能寐的毛病。
常山海是打皇帝小时就跟在身边儿伺候的,对于皇帝这个毛病他可是有着切身体会。就别说睡不着又醒的容易了,就算是睁着眼一夜到天明也是常有的事。可没办法,不管睡没睡着睡没睡好,到了点儿还是得起床去念书,去练骑射。皇帝是个对自己心狠的人,不管严寒酷暑刮风下雨,从未有过一日荒废。
这种折磨一直到了从西越回来才算解脱。
那会儿太后的大阿哥意外坠马离世,皇帝被紧急从西越召回来。太后和惠太妃斗的乌眼儿鸡一样不可开交,先帝爷也受不了嫡子离世一病不起,朝中各方势力斡旋斗法,满汉之间气氛微妙。正是最暗流汹涌的紧要关头,可不知为何,只要皇帝枕下放着那个丑陋的荷包,他就总能睡得安稳。
是的,丑陋。常山海非常确定,那个荷包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荷包都要丑陋。上头针脚歪斜手法粗糙,也看不清上头绣的到底是个什么物什,反正就是乱糟糟的聚成一团,让人看了直眼晕。
堂堂大齐天子,如山川般巍峨昂立的人,满蒙汉信赖仰仗的主子爷,若是传出去夜夜还需要靠一个丑荷包才能睡着觉,岂不是贻笑大方。更别说要是被有心人知道,再生出些别的什么不好的心思来,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就算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常山海应了一声没再说话,皇帝就那样静静站在南窗旁边的余晖中不知在沉思什么事。
恪亲王来得很快,没多一会儿就听见外头明间传来鞋底和地砖摩擦出的“簌簌”声。
“奴才叩见皇上。”恪亲王细润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皇帝回过神来,挺拔的身影从地砖上投出一片长影。他抬了抬手示意恪亲王起身,自己走到桌案前将刚才那本折子递到恪亲王手中:“议政处里这些王公贝勒们联名写了封折子,要给襄郡王求情。这事儿,你知道了罢?”
恪亲王的心攥起来,再三斟酌了之后才开口:“回皇上,奴才今儿中午才知道的。若是早知道他们要联名上折子,奴才说什么也得拦下来才是。”
皇帝面上没见怒色,却微妙的轻笑了一声。
恪亲王和常山海对视一眼,心里头都在打鼓。这位主子爷喜怒从不喜形于色,越是气恼极了反而越和颜悦色起来,就像现在这样。
果不其然,皇帝敛了笑意,抿了抿唇沉声说:“合着这些王公贝勒爷们全是至情至善之人,朕才是那个冷血无情罔顾亲情的天字号罪人。”
恪亲王和常山海“噗通”跪了下去,嘴里喃喃:“奴才惶恐,皇上息怒。”
勤政亲贤里静的可怕,一丝细微的声儿也没有。
皇帝站在一片刺眼的光晕里神色不明,恪亲王的额上沁出汗珠来。
良久,皇上才开口,声音斩钉截铁,干脆利索:“传朕口谕,襄郡王贪腐一案着刑部审理,恪亲王监审。”
“奴才遵旨。”恪亲王应了一声,心里头为自己那位皇叔哀叹了一声,这下算是完了。
若不是这些王公贝勒联名上折子意图威胁皇上,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走不到这一步。
皇帝是谁啊,他自幼丧母,一个人从这深潭一样的紫禁城里长大。内无父母关爱,外无雄厚外家,纯纯靠着自己才一步一步走进这金銮殿里来。这些王公贝勒们仗着自己的身份联合起来给皇帝施压,就好像一拳打在钢板上,钢板无事可手却肯定是废了。这步棋,大错特错呐!
皇帝顿了顿,目光停在了恪亲王手里捏着的折子上:“这些爷,也该调理调理了。”
恪亲王肩膀一凛,愣是一个字也不敢再说了。
这会儿外头依稀有人声儿传进来,常山海快步出了勤政亲贤,往外头一看,常旺迈着小碎步上了抱厦月台,小声说:“永和宫清楸来了,慎主儿请主子爷过去用酒膳。”
常山海哎呦了一声,摇摇头说:“可真会赶时候,主子爷这会子气儿不大顺呐。”
皇帝和恪亲王从勤政亲贤里迈了出来,他立在中正仁和的香炉金鼎前头扫了常山海一眼,常山海立刻弓着身子来回话。
皇帝素来不爱跟后宫打交道,后宫里头人不多,拢共才四位娘娘,可皇帝跟她们一年也见不了几面。这四位里头只有永和宫的慎主儿是热络的,隔三差五就用各种借口来请皇帝,十次里头能请动两次都是稀奇事儿。
常山海本以为皇帝会和往常一样推掉,可皇帝这次却没摇头,敛了敛声说:“跟慎妃说朕一会儿就到。”
皇帝发了话,底下的人赶紧的忙活了起来。恪亲王抱拳行了一礼:“那奴才也告退了。”
皇帝看了自己这个弟弟一眼,他从小就淘,又生了一张桃花脸,总让人感觉他干什么都不踏实。卓枝跪在内务府门前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眼前,皇帝不由得低声嘱咐恪亲王:“虽说你兼任着内务府总领大臣,平日里需要你出面的事情也不多,但还是要上点儿心才行。”
恪亲王心里一惊又要跪下,皇帝一下子扶住了他的手臂,没让他跪:“朕是你的兄长,只是嘱咐自己弟弟几句,不用如此这般。”
恪亲王垂下手臂低头应了一声“是。”
皇帝点点头,瞧着外头已经上了夜色,于是对恪亲王说:“行了,家去吧。你如今新婚燕尔的,朕还老把你拴在宫里,倒是朕这个做兄长的不够体贴了。”
恪亲王哪里敢应这句话,连连称不敢,然后退出了养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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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的御辇停在永和宫门前,慎妃早已经跪在门口等着了。宫门上点着的宫灯灯光熠熠,照在慎妃身上将一身苏绣的花样纹饰照出了圈圈光晕,显得奢华繁复。
“奴才参见皇上。”
“起吧。”皇帝从御辇上下来,冷冷的瞥了她一眼就别开了眼神。
慎妃面含春水的迎上前去想要挽住他的胳膊,皇帝却往前大步一迈堪堪避过了她的手。
皇帝负手进了正殿西次间,奴才们都十分有眼色的立在门外,只有慎妃跟了进去伺候着。
西次间的桌案上摆了满满当当的一桌子精美的饭食,香气扑鼻。
皇帝自顾自的坐下,慎妃笑吟吟的上来给他斟酒:“主子爷忙了一天一定乏坏了吧,喝点药酒缓缓身子罢。”
白皙的手上戴着鎏金镶嵌珍珠的护甲,将手里端着的景泰蓝酒杯都衬的黯然失色。
皇帝面色一如往常,但并没有伸手去接那盏酒杯:“不用麻烦了,朕略坐就走。”
他声音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和温度,慎妃心里头“突突”跳了几下,右眼皮子也跟着跳了起来。
她手里攥着酒杯,硬是又挤了个笑出来:“主子难得来一趟,今儿就在奴才这里用点酒膳吧。”
皇帝抬眼迎上她,眼神锐利如刀,狠狠地扎进慎妃的眼窝子里。慎妃霎时间浑身冰冷,只听皇帝开口说:“你协领六宫协领的很是好啊,慎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