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好似在跪了一地的奴才中间感觉到了卓枝的目光,拧头看过来。
他是极英俊的,纵使离得远,看不清五官,但轮廓依旧英朗的值得人去称赞。
那一头乌亮密实的发束成一冠,紧实、熨帖,仿若有着无穷的力量蕴在其中,在阳光下泛着柔亮的光泽,一如当年。
他站在冬日灿烂的阳光中,金色的光给他的身上包上一层金边儿。目光锐利的像一道寒光,直直刺了过来,算不得友善。卓枝一下子慌了神,猛的低下头去,学着缙云的样子深深伏下身子。
甬道上又起了风,呼啸而来的北风刮得卓枝耳畔轰鸣,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没有了往日的伶俐。
“走罢。”缙云的声音让卓枝回过神来,她抬起头再看过去,隆宗门上已经没了人影,只剩了几个小太监照旧站在那儿。
卓枝站起身来,缙云看她面上有些慌乱,心里倒很是理解。
到底是个冷宫里出来的丫头片子,在掌仪司里成日努力的让自己四平八稳,结果出来一遇上主子就慌了爪儿。
两人沿着甬道继续走着,缙云抿着唇有些笑意,微低着头轻声打趣她:“你可是个有福气的,头一回出来办差就能遇上主子爷们。”
卓枝这才晃过神来,干笑了一声问道:“缙云姐姐,刚才那位……是哪位主子?”
缙云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她自作聪明的觉得紫禁城的奴才里哪里会有人不认识万岁爷呢,于是便很胸有成竹的答道:“那是恪亲王,万岁爷的弟弟,先帝爷的三阿哥,寿安宫惠太妃的儿子。”
卓枝砸了咂嘴,原来他是恪亲王。
四年前在西越,她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那时只知道隔壁住着的是从大齐来访西越的皇子,却不知他的名讳,只跟着他身边的壮侍卫管他喊爷。
彼时大齐刚刚入关不久,西越仗着自己拥有丰厚的铁矿,又处在群山之中易守难攻,哪怕整个王室早已经从上到下都烂透了,也一直没把大齐放在眼中。
隔壁那位爷虽说是奉大齐皇帝之命来出访西越,可也不知道老西越王在想些什么,也许是为了挫挫大齐的面儿好显示出自己的威风来,竟直接将他安排进了冷宫隔壁那座宫殿中居住。
西越王宫不大,所以虽然那里说是冷宫,可也不过是当初荣主儿进宫之后一直以来的寝殿。后来荣主儿得了老国王的厌弃,于是直接在门口加了把锁改名成了冷宫。
矮矮的宫墙挡不住卓枝,她人小,好热闹,听说隔壁住了人就总是爱翻墙过去找那位大齐皇子。
那时他也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半大小子,两个人倒是结下了不浅的情谊。
卓枝的心里感慨万千,像是泡在了酸水里。
再次见面两人已是云泥之别,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亲王,一个是伏在地上的宫女,只是不知道当年分别时他答应要赞助自己开糕点铺子的话还能不能作数。
*****
第二日,卓枝用了早饭就跟着缙云去取了昨儿领回来的冬衣,司衣上的太监已经把衣服仔仔细细的熨烫了一遍,首饰也都重新打理过了。
在宫里当差就是这样,不管中间转过几道人手,都得保证东西从自己手里出去的时候没有岔子。
内务府知道慎妃好排场,就缙云和卓枝过去着实寒酸,于是昭辛又找了两个伶俐的宫女一同去永和宫。其中一人名唤浅意,是和卓枝一同从西越来的。
她俩走在后面,浅意面上难掩兴奋,可还要装着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嘀嘀咕咕的提点卓枝见了慎妃该如何如何。
浅意先前是在西越服侍妃子的,自觉比卓枝这个冷宫里出来的见多了大场面。
卓枝没心思听她聒噪,她抬眼看了看前头层层叠叠的宫阙,脚已经开始发酸了。
紫禁城可真大啊,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一样,走了这么老一会了还是不到永和宫。
浅意已经说干了肚子里的话,见卓枝淡淡的,这会儿又开始同前头的缙云攀谈起来:“缙云姐姐,慎主儿是个什么样的人呐?”
“慎主儿啊,”缙云想了想,“她是正蓝旗都统回铎大人的嫡孙女,如今中宫无后,慎主儿和长春宫的成主儿共同协领六宫。”
浅意哦了一声:“那可得小心伺候着。”
缙云笑着应了声:“可不是,关键咱们这位慎主儿啊,在家里娇养惯了,脾气不太好。”
听见脾气不太好这几个字,吓得浅意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些闲话,只老老实实的跟在缙云后头托着托盘走。
*****
“哐当”一声脆响,桌上的粉彩团蝶纹杯应声四分五裂,里头盛着的银耳汤泼散在地砖上,升腾起一阵袅袅热气。
“主儿,使不得啊!”清楸噗通一声跪在慎妃面前,死死摁住她的手,“昨儿个夜里万岁爷刚翻了您的牌子,要是这会儿再传出去您在永和宫气得摔东西,那可是大罪呐主儿!”
慎妃白团团的脸上此刻狰狞一片,气得鼻歪口斜,她把手从清楸手里挣脱出来,狠狠地拍在一旁的桌案上,手上鎏金的护甲刺过桌面,发出令人胆颤的刺响声。
“翻牌子,翻牌子,哪回不是光翻了牌子?”慎妃的声音虽极力压低,但还是咆哮着冲出口来,“从我进了宫到现在,回回翻牌子就是让我在燕喜堂里枯坐上一夜。可是敬事房回回都记着我侍寝的档,家里每每来信问我有没有喜信儿,叫我再怎么开口跟家里人去说啊!”
她说着,眼泪争先恐后的浸了出来。
清楸跪着往前靠了靠,赶紧从前襟拿出丝帕给慎妃拭泪:“我的好主子快别哭了,只要您能消气,打死奴才都使得,可就是千万别哭了。若是被有心人看了去,那可就要遭殃了!”
清楸是跟着慎妃进宫的家生奴才,慎妃的这些牢骚也只能在她面前发发。慎妃靠在清楸身上,用帕子摁住眼眶,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宫里是最花团锦簇的富贵窝,也是最冷酷无情的白骨堆。
慎妃知道,她没侍过寝这件事除了烂在肚子里别无办法。她的身上背着索绰罗氏的期望,脖子上顶着协领六宫的脸面,所以即便是对着世上最尊贵的那个男人,她却连开口问一句“为什么”的勇气也没有。
—— 因为家族的期望和她的脸面,都要盼望着那个男人赏给她。
等着慎妃平静下来,清楸招呼小宫女进来收拾好了地上的碎片,又仔仔细细给慎妃上了一遍妆。
刚妆扮好,山岚从门旁打帘子进来,转到屏风后头蹲了蹲:“禀主子,内务府来送新裁的冬衣和首饰了。”
慎妃看了清楸一眼,清楸出声应道:“进来罢。”
卓枝她们得了令,鱼贯着低着头捧着托盘进了明间,四个人对着主座站成一排。
不多会儿一道暗紫的身影从里间出来,绕过屏风雍容的坐在了主座上。
卓枝她们跪下去:“奴才给慎主儿请安,慎主儿吉祥。”
“起咯吧。”慎妃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还带着些微微的鼻音。
卓枝几乎立刻就听了出来她是刚刚哭过的,知道这位主子现在这会气儿不顺,她提醒自己要小心着点儿。
慎妃瞅了缙云手里的衣服,清楸会意,上前取了里头的冬衣在慎妃面前展开。
慎妃应该是满意的,鼻腔子里“嗯”了一声,懒懒说:“不错,这宝蓝色颜色倒是正。”
清楸笑着说:“主儿皮肤白,穿上这身宝蓝色的冬衣肯定衬的更加肤若白雪了,比长春宫那位可美多了。”
谁不喜欢听好听的话呢。
慎妃声音里带了笑:“就你话多。去,把那几把簪子拿来给本宫看看。”
山岚闻言上前接过了清楸手里的冬衣退到一边去。清楸走到卓枝跟前儿,伸手从她手里的托盘中拿了一柄蓝宝石的流苏金簪。
不知道是清楸手上大意了,还是被什么事情晃了神,金簪一下子从她手里滑落,磕到托盘的边缘上又清清脆脆的摔倒了地砖上。
这下摔得可不轻,上头镶嵌的蓝宝石离了窝,蹦出老远去。
卓枝的心也跟着那颗蓝宝石蹦离了窝,她感觉头皮都在发麻,跟着清楸“噗通”跪在地上,膝头子狠狠撞在坚硬的地砖上,发出声闷响。
殿里的其他宫女大气不敢喘,也跟着跪了一地。
“奴才死罪,请娘娘恕罪!”清楸先出了声。
卓枝把托盘往旁边地上一放,双手垫在额上给慎妃磕头:“奴才该死。”
慎妃的声音绷得很紧,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问:“怎么回事?”
清楸肝颤,下意识地一指身旁磕头的卓枝:“是她没托稳托盘,奴才这才被晃了手。”
卓枝猛的抬起脸来,一脸不可置信:“奴才没有,娘娘明鉴!”
她到此刻才看清慎妃的模样,一张白莹莹的团脸,算不上是极美,可也别有一番韵味。只是此刻她面容阴沉,透着让人说不出的诡异。
慎妃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气正愁没有理由发,这下好了,有了送上门来的替死鬼。
她静默了会儿,嗓子眼里倒是溢出了一声轻笑。
清楸吓得开始止不住的微微颤抖,她知道慎妃此刻已经到了怒极的边缘。
慎妃抬手指着卓枝,轻描淡写的说:“拉到院子里赏十藤条,再撵回掌仪司去,让她在内务府门前给本宫跪足十二个时辰。”
她又一指跟卓枝跪在一起的三个人:“你们三个去院子里看着她受罚,回去告诉掌仪司的管事,叫他们好好调理手底下的奴才。”
殿内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卓枝的心凉透了,她想辩驳,想大喊,可对上了缙云的眼睛。
缙云眼中有着不忍,可还是冲卓枝微微摇了摇头。
卓枝一下子泄了气。她知道,若是此刻她再冲撞慎妃,要陪上的可能就是她们四个人的小命。
浸了水的藤条实打实的抽在背上。
好在卓枝怕冷,身子又瘦,穿的比旁人多了一层。可饶是这样,受完十下鞭打之后卓枝也疼得出了一身汗。
“知道错了吗?”慎妃抱着手炉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她,一旁的清楸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卓枝疼的满头是汗,她觉得后背好像有破的伤口,火辣辣的,疼得她双唇苍白,可还是强撑着对慎妃行了个礼,全了礼数。
“奴才知错,谢慎主儿恩赏。”
慎妃看着卓枝狼狈的样子觉得十分过瘾,心头的火消了大半:“行了,回内务府跪着去吧,别脏了永和宫的地儿。”